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
李白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此诗是天宝末李白游宣州(今安徽宣城)登谢公楼所作,《文苑英华》题作《陪侍郎(御)叔华登楼歌》,日本影印静嘉堂宋本《李太白文集》题下注云“一作《陪侍御叔华登楼歌》”,今传各本多同。近人詹锳力主以一作为是,可从。——盖两题题赠不同,李云其人作过秘书省校书郎,赞成用今题者皆根据汉人称东观(国家图书档案馆)为“道家蓬莱山”,相当于唐之秘书省,因以诗中“蓬莱文章”即扣校书郎之职。但《文苑英华》注“蓬莱文章”一作“蔡氏文章”,可见“蓬莱文章”未必与校书郎之职相关,李华是著名古文家,擅长碑版文字,方可比拟于蔡邕。华于天宝十一载(752)为侍御史,不久为奸党所嫉,不容于御史府,安史之乱前又任过右补阙,其间有可能到过宣城;而李白是天宝十二载(753)秋至宣城,此后还多往来宣城。李白因失意离开长安,所以与李华有共同语言。诗中未涉及安史之乱,所以此诗当是初至宣城时作。
诗一开始就用了两个十一字散文化的排句,以“弃我去者”、“乱我心者”相对领起二句,其起势迅猛,如风雨骤至。对于政治失意的人,去日苦多是一重苦恼,今日难捱也是一重苦恼,这心情是太矛盾太复杂了,二句不仅内容耐味,形式也耐味。老实人写诗,昨日就昨日,今日就今日,而“昨日之日”、“今日之日”这样的说法在文法上是不通的,然而你无论如何不能把它简化为“昨日”、“今日”,简化了就不够味。这就是所谓言之不足故永歌之,是李白从心化出的创造。
前两句说到愁不可遏,到三四句却并不沿着这条思路往下写,而依然是李白特有的语未了便转,一跳就落到秋高气爽,登楼酣饮的题面上来:“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杜甫《春日忆李白》诗中怀念李白道:“何日一樽酒,重与细论文”,可见李白置酒会友时是有高谈阔论诗文一道的习惯的,对年轻的诗友杜甫是如此,对长辈的古文家李华也是如此。两位挚友在谢公楼上,当然要谈到谢脁,不止谈谢脁,话题还一直追溯到陈子昂所大力提倡、李白所大力响应的汉魏风骨,他在《古风》中自豪地说:“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也就是以汉魏风骨的传人自居,“蓬莱文章建安骨”就是两汉诗文即汉魏风骨的一转语;而从汉魏到盛唐,几百年中也并非一片空白,李白又从其中举出一个小谢即谢脁,来特别加以表扬,这是因为谢脁诗最符合“清风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美学标准,是因为李白“一生低首谢宣城”(王士祯)的缘故,所以说“中间小谢又清发”。这几句的意脉十分清楚,如果将“蓬莱文章”牵合于校书郎李云,就有些扦格难通了。
两位家门好友于酒酣耳热之际,尚论古人,谈兴极高。他们上说汉魏风骨,中论六朝名家,结穴还在当代。这两个人,一个是文豪,一个是诗仙,对古人亦不宜多让,于是诗情一跃而进,达到高峰:“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注意这个“俱”字,那是只有李华才当得起的。两句说彼此怀着不平凡的兴致,要展翅飞翔,飞上高高的青天去拥抱嫦娥,可谓壮志凌云,无比高兴,这也是李白诗风的绝妙写照。
全诗起得那样愤激,却借一腔酒兴不知不觉转化为一腔豪情,令人鼓舞。然而就在这时,诗情又一落千丈。这大起到大落自有其内在逻辑性:以这样可上九天揽月的志气和才情,诗人在现实中竟没有出路,怎不叫人思之气短呢?于是诗情重新回到开篇的烦忧上来,以“抽刀断水水更流”来比喻不可断绝的忧愁,新颖、奇特而又恰切,“断水水更流”、“消愁愁更愁”,尤其是后句一连串的愁、愁、愁,音调之流畅,出语之天成,简直使人如闻抽刀断水、而水流潺潺之声,音情与取象俱妙,真是想落天外的妙语,历代喻愁的诗词句之多,却很难有超过此二语者。使人想起严羽赞叹的:“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诗人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莹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结尾点出“人生在世不称意”,现实黑暗,壮志难酬,也只好浪游江湖。这是很无可奈何的话。
李白歌行的能事在于,常把一些表面看来毫不联贯的意象,组织成一首完整的诗歌,还叫人觉得天衣无缝。郭老论诗强调“诗应该是纯粹的内在律”,而“内在的韵律便是‘情绪的自然消长’。这是我自己在心理学上求得的一种解释,前人已曾道过与否不得而知。内在韵律诉诸心而不诉诸耳,这种韵律非常微妙,不曾达到诗的堂奥的人简直不会懂。这便说它是‘音乐的精神’也可以,但是不能说它便是音乐。”而李白诗歌意象组织的内在逻辑性,也正是郭老所谓的内在律。这可以解释为什么李白诗最少运用格律,却最具音乐的精神。象这首诗,短短十二句,感情几次跳跃,一会儿说这个,一会儿说那个,若断苦续,却又一气呵成,分拆不得。这是李白诗歌的一个很突出的艺术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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