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怀古迹
杜甫
大历元年(766)作于夔州,乃借古迹以咏怀,五诗每首各咏一人,分别为庾信、宋玉、王昭君、刘备、诸葛亮。兹录其一、其三。
支离东北风尘际,飘泊西南天地间。三峡楼台淹日月,五溪衣服共云山。羯胡事主终无赖,词客哀时且未还。庚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
此首咏庾信而感怀身世。盖庾信因侯景之乱流寓江陵,尝居宋玉之宅,其生平与诗人尤多相似之处。陈寅恪说“杜公此诗实一《哀江南赋》缩本,其中以自己比庾信,以玄宗比梁武,以安禄山比侯景。今以无赖之语属之羯胡,则知杜公之意,庾信赋中‘无赖子弟’一语乃指侯景而言”(《金明馆丛稿》二)。
首联概述自安史始乱至今十二年漂泊流离的生涯,兼关庾信。上句言流离始于安史之乱(“东北风尘”),下句言至今尚淹留西南也。仇引顾注:“东北纯是风尘,西南尚留天地”,理解大体准确,今人或两句互文者不切实际。二句涵盖时空,各有偏重,始耐读。
次联落到目前流寓夔州的处境,亦关庾信。上句言淹滞三峡,徒送日月;下句言地处边鄙,风俗自殊。“三峡楼台”、“五溪衣服”字面刷色好看,但按之实际,前者指西阁——实傍崖筑室,非华丽之楼台也;后者以衣服代指峡区土著人,“五溪(蛮)”本湖广间土著,史(《后汉书》)载其好五彩衣服,故借用也。铺彩属文,无非虚幻着色;字里行间,尽是恋阙之意。
三联遥承首联痛恨祸首,感伤遭际,诗人自身与庾信合一。《哀江南赋》云:“用无赖之子弟,举江东而全弃。”“无赖”本谓侯景,“羯胡”则指安禄山。梁武因信用侯景而亡,玄宗则以信用禄山致乱,而庾信和诗人自己则“藐是流离,至于暮齿”。既“哀时”不幸、又自伤“未还”,故著“且”字,而概括了双方的情形,备极顿挫沉郁。
末联感慨作结,明言庾信,兼及自身。盖庾信仕梁,以侯景之乱,遂奔江陵,梁元帝即位江陵,遣信使西魏,适值西魏攻梁,陷江陵,信遂留北朝达二十七年之久,所以说他“平生最萧瑟”。信在梁时与徐陵齐名,文并绮艳,号“徐庾体”;及入北朝,风格大变,常有乡关之思,《哀江南赋》即代表作,所以说是“暮年诗赋动江关”,此即论诗绝句所谓“庾信文章老更成”;而杜甫晚年在蜀的情况也差不多,他自谓“老去诗篇浑漫与”、“晚节渐于诗律细”。这两句无意道出一个极其深刻的道理,即作家的创作与其经历有密切关系,所谓“暮年诗赋动江关”,实在是艰难玉成,不白萧瑟,幸乎不幸,诗人似乎重在言“平生萧瑟”之不幸,而后世端重其“暮年诗赋动江关”之大幸。使人想起白居易说“可怜荒陇穷泉骨,曾有惊天动地文”,“天意君须会,人间要好诗。”此诗的最大价值,也就在于它传神地塑造出庾信与杜甫两大作家的双人像。
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此诗咏王昭君悲剧身世,兼寄一己之同情。据《清统志》,昭君村在荆州府归州(今湖北秭归)东北四十里,即香溪。而据宋代做过夔州太守的王十朋说,按当时图经,昭君村归州有,巫山亦有,在神女庙下,故杜甫诗云“若言巫山女粗丑,安得此有昭君村?”(说见《梅溪集·昭君村》自注)诗中“荆门”当指唐代荆州荆门县(今荆门市),而非湖北宜都的荆门山。
首联从地灵说入,前人谓“发端突兀,是七律中第一等起句。谓山水逶迤,钟灵毓秀,始产—明妃,说得窈窕红颜惊天动地。”(吴瞻泰)这种郑重的写法,也增加了全诗的悲剧气氛。
次联概括昭君出塞,死葬青冢之始末,从《恨赋》中来——“明妃去时,仰天叹息,紫台(指汉宫)稍远,关山无极;望君王兮何期,终芜绝兮异域。”青冢在今内蒙呼和浩特市南,《琴操》说“胡中多白草而此冢独青”,这一传说饱含人民对昭君的同情。两句用流水对,“一去”明不返矣;“连”字明关山无极矣;“独留”明其孤单;“向黄昏”连文,则将时间概念转为空间意象,在读者眼前展开一片胡地黄昏的天幕,独有那小小孤冢以其特有的青青之色,引人注目。
三联写昭君之恨。昭君之恨一在不得相知,而汉元帝也就成为从来昏愦之主的一面镜子。昭君之恨又并不仅在不得于君,其恨之二是去国怀乡之恨。所以下句有“环佩空归月夜魂”之想,写出更深一层的悲哀,充满故国之思,爱国之情。日本电影《望乡》片末,有一个令人难忘的镜头,当女记者终于找到南洋姐们的坟墓,旁白是刺人心肠的——“她们背向着天朝长眠地下了”,——“独留青冢向黄昏”啊。她们背对天朝,是有怨恨的,但这怨恨不正来自一种最难割断的情根?又焉知她们的怨魂不在月光如水的夜晚飘洋过海,“冥冥归去无人管”呢?
末联感慨道,自今从仍作胡语的琵琶声中,分明还听得出曲中的怨情。这表明诗人堪称昭君千古知音,同时也传达出昭君寂寞千载之感。因为昭君泪中也有杜甫的泪,昭君的寂寞也是杜甫的寂寞。此诗的最大价值就在于成功地塑造了昭君之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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