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王安石
缺月昏昏漏未央,一灯明灭照秋床。
病身最觉风露早,归梦不知山水长。
坐感岁时歌慷慨,起看天地色凄凉。
鸣蝉更乱行人耳,正抱疏桐叶半黄。
宋熙宁七年至熙宁八年(1074—1075)间,王安石遭旧党攻击,被罢相一年。他托病回江西,途经葛溪,歇于馆驿,睹物伤情,写下了这首诗。葛溪,在江西省横峰县葛源镇外,为信江支流,四周环山,风景优美。但在失意人王安石眼中,却毫无美感可言。这首七律,首二句写景,渲染了一种凄迷的氛围。如钩弦月,勾起游子一片忧思;迷蒙月色,带给客旅几多迷惘,虽已时近子午,漏刻的滴水声,伴随着暗淡无光、若明若熄的灯火,令卧病之人彻夜难眠。这里的缺月、油灯似有象征意义:月缺业难圆,灯暗前程淡。颔联接写自己的体验,传达出一种萧瑟冷冽的失意感。这里,“最觉风露早”是真实体验,“不知山水长”则可能只是主观臆想,只因诗人辗转反侧,实难归梦。颈联则转换视角,状写自己的举止。流年不利,激发不平之鸣;天地失色,引起凄清之感,所以坐卧不宁,心潮难平。末二句借写蝉进一步渲染了自己的如海忧思。桐树枝干扶疏,树叶半黄,风露侵人,寒意渐增。鸣蝉不知秋之将至,仍在大声鼓噪,使旅人乱耳更乱心。这里的“蝉”,似另有深意。可能暗指新政的反对者们。秋蝉只有悲惨的结局,表露出他对政治上的反对派的蔑视。但纵观全诗,对改革的前途,诗人似也感到渺茫,令人有时过境迁、英雄气短之慨。
在中国历史上,王安石以其政治改革的坚定执着而著称,世称“拗相公”。他于熙宁三年(1070)正式拜相(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开始了旨在富国强兵的新政变法。他推行新政的决心之大,对政治反对派的镇压之烈,是世所罕见的。即令是密友,道不同则决然分手,毫不留情地投之入狱,严霜尚且不畏,更何惧“风露”?何以区区四年以后,对改革的信念却濒于崩溃边缘?诗作告诉我们,因为他病了。肉体上的病是降服不了这个铁汉子的,政治上的“病”,即失去了宋神宗这个后台,才使他立时陷于困顿之中而难以自拔。神宗原先对变革兴致勃勃,但久而生厌,加之保守势力鼓噪不歇,门官郑侠以献灾民图的方式死谏废除新法,只好暂时放弃了对王安石的支持,免相赐归。这对王安石是个致命打击。唯其“病身”,所以才“最”早觉察到风寒的侵袭,也更能体味到改革的前途漫漫,山水之长了。一年后王安石虽东山再起,终因得不到皇帝的全力支持,而再度罢官,又遭晚年丧子之痛,疯癫而死。前后相比,判若两人。政治上风流一时的改革奇才王安石,终于在凄风苦雨中走完了自己的人生旅途。这首诗恰恰如实地记载了他从振作转向颓丧的心灵轨迹,令人惊异地预示了自己的悲惨结局。是优美的文学作品,也是珍贵的研究史料,亦给了我们某些哲理启示。
启示之一,茫茫宇宙,大千世界,都处在不停的运动变化之中,月有阴晴圆缺,人有生老病死,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烈士暮年,尚有对酒当歌,去日苦多之叹,这是一代奇才王安石所始料不及的。
启示之二,尽管历史的大方向是朝向光明朝向进步的,但并不排除局部出现逆历史潮流而动的情况。王安石在公元十一世纪作了最勇敢的改革尝试,他解放农村生产力的努力,设制专卖机构,由国家控制商业的试验,他的旨在富国强兵的一切措施,在大方向上是代表了当时最先进的生产力的。但是改革遭到了最猛烈的反击,王安石终于饮恨终生,甚至在他为农民做了这一切后,却最终遭到农民的忌恨和抛弃,这是什么样的历史悲剧啊!
启示之三,虽然乌云会暂时遮蔽太阳,但太阳总是要普照人间的。九曲黄河,最后还是汇入浩瀚大海。人不能预测自己的未来,却可以牢牢地把握住自己的今天。任何悲观失望都是无济于事的。只有如同鲁迅先生所说的那样,“执着于现在”,清醒地正视现实,努力去拼搏,去奋斗,才能真正掌握住自己的命运,才会有真正光辉灿烂的未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王安石诗作中流露出的悲观意识是不足取的,它反映的是他的阶级和历史的局限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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