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稹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
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
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唐德宗贞元十九年(803),元稹登科授校书郎职,并与韦丛完婚。宪宗元和四年(809),元稹任监察御史,妻韦丛亡故,时元稹年三十一,韦丛年二十七。元稹对此甚感悲痛,曾先后写过三十七首悼亡诗。这三首七言律诗便是其中的佳构。
第一首回忆妻子生前的作为,缅怀妻子在艰难家境中安贫劳作、恩爱贤惠的品行。首联借典言事,写妻子屈身下嫁。韦家是大族,时有“城南韦杜,去天尺五”之说,韦丛父亲韦夏卿嫁女前后又官至京兆尹、太子少保。所以诗中以最得东晋宰相谢安袒护、宠爱的小侄女谢道韫喻指韦丛。
元 稹另据元稹文集所载,元稹的两个姐姐,一嫁普通人,一出家为尼姑,可见当时家境确实困窘。所以诗以春秋末年齐国穷士黔娄喻指自己。两个典故,用得颇为贴切。以名门贵嫒下嫁寒门穷士,自然是百事乖违。但颔、颈二联,诗人却以四个行动细节——我无衣她搜箧典当;我要喝酒她拔金钗沽买;家无粮米,她以豆叶充饥;家无柴薪,她扫古槐落叶,生动地刻划了妻子对自己的体贴,对家庭的辛勤操持,表现了妻子安于贫贱、以苦作甘的精神,寄托了自己对亡妻、对往昔夫妻恩爱生活的深深怀恋。而“搜”、“泥”两字写活了夫妻间感情的深挚和细密。尾联转中作结,祭奠建斋,明知无补,聊作报答,平淡的语言中充满着无限的辛酸和遗憾。
第二首追念妻子生前的戏言竟成遗嘱,来表达自己的哀痛和痴情。少年夫妻,戏言后事,毫无顾忌,原以为笑话一时,想不到终成谶语。悲痛之情,溢于言表。颔、颈二联,既写“戏言”,又写自己把“戏言”作遗嘱来践行的痴情:你生前说“好女不穿嫁时衣”,留待将来作布施,现在我一件件已布施将尽;你说针线包要留作纪念,我珍存着它不忍开;你要我厚待随嫁婢仆,我见仆念主,特别加以照顾;在梦中见到你,我频频营奠营斋。但即使如此,痴情的举动也无法排遣这刻骨铭心的悲痛。尾联宕开一笔,一句一递进,在具体描述的基础上,概括地点明,共历贫贱患难的夫妻,一旦诀别,回首往事,事事可哀。尾联语言平易而感情沉挚,并带有一定的哲理,所以成了千古传诵的名句。
第三首首联承上启下,由妻子早丧想到人生短暂,悼妻之际自伤自怜。颔、颈二联,一句一设想,又一句一推翻:经常给你的亡灵祭奠吧,可“天道无知”,我象晋代好心人邓攸一样膝下无子,对此,我只好认命,望你九泉之下也别悲伤。我象潘岳那样,经常写诗悼念你,但那对于排遣我的痛苦、抚慰你的幽灵又有什么用呢?生不能同寿,死总可以同穴吧,但墓穴黑暗,互见一面尚且不能,另外又有什么指望!等待轮回转世来生相会吧,则更是虚无缥缈,难以期待!这安慰亡灵、排遣自我的种种方法的设想和推翻,这希望和失望的交替,更深地抒发了诗人怀念亡妻的无可减轻的痛苦。最后,诗人终于发出了一声无可奈何的长叹,一声深情绵邈的许诺,一声悲不自胜的呼喊: “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三首诗,同是表现悼亡之情,却各有侧重,第一首重在回忆妻子家业维艰之际的行动;第二首重在追念妻子生前的“戏言”;第三首重在展现自己的心灵。但无论叙事、言情,都具体形象,婉曲深挚,逼真动人。三首诗,是一个整体,由生前写到身后,由昔日写到眼前,由回忆写到展望,题曰“遣悲怀”,实际上,是越“遣”越“悲”,越“遣”越不能忘“怀”。真切的“悲怀”,贯穿了全诗,充溢了全诗。三首诗,有着共同的特点。语言上,浅易通俗而又贴切情事;取材上,是家常起居中平凡细屑之事而又本质典型;表情上,自然平淡地流出而又真切诚挚。简言之,就是语浅、事细、情真。读着它们,就好象聆听着诗人面对亡妻在娓娓地倾吐心曲,款款哀思,感人肺腑。总之,它们是既有充实内容,又能成功运用口语的七言律诗的典范,体现了元和时期元、白“浅切”诗派的高度成就。
古今悼亡诗充栋,终无能出出范围者,勿以浅近忽之。( 〔清〕孙洙《唐诗三百首》)
(其一)前六句,极形容其甘受贫苦之况,毫无怨色。入后第七句,写出富贵,极力一扬。末句转到题面,有力。叹其不能同享富贵,凄惨悠扬,将悲怀二字显然跃出。(其二)此从死后咏到生前,留言遗物,真情幻梦,一一描出,何等悲怀。(其三)既悲其生前受贫贱之苦,复悲其殁后未享富贵之荣。展转长宵,双眉锁皱,而悲怀何以遣也?此诗纯用衬托法。(章燮《唐诗三百首注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