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道旁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
或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
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
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
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
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
况复秦兵耐苦战,被驱不异犬与鸡。
长者虽有问,役夫敢伸恨?
且如今年冬,未休关西卒。
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
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
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这首歌行为反对唐帝国无休止地实行开边拓疆、穷兵黩武的政策而作,诗中揭露了长期战争给国家和人民造成的灾难性的后果。诗分两大段:前段到“哭声直上干云霄”止,叙送别征人悲楚之状,是纪事;后段从“道旁过者问行人”到结束(其中以“被驱不异犬与鸡”止为界,又分两小段),为行人之答语,乃征夫自申苦役之情,是纪言。
诗一开头就写出了紧张的气氛。“车辚辚,马萧萧”,以声音叙起,短语有节奏,车马之喧,背面烘托着征人默默地行进。从车、马转到行人,用特写镜头,突出他们腰间佩带的兵器。他们去干什么,已不言而喻。然后,作者让我们再把视线从征人移向后面跟着而来相送的一大群老弱妇孺。这里“走”字用得极准确。“走”,在古代只作急行、奔跑解,如“走马看花”、“落荒而走”皆是。“爷娘妻子”的步子当然不象青壮年征夫那么矫健,所以要跟上队伍就非得急匆匆奔走不可。接着诗中再把镜头拉开,于是我们看到了“尘埃不见咸阳桥”的远景、全景,场面惊心动魄。离别的最后时刻到了!要描摹其间的种种情状,就得用几个分镜头,“牵衣顿足拦道哭”句便是如此: “牵衣”,见有人依恋不舍; “顿足”,见有人悲愤恼恨; “拦道”,见有人简直痛苦绝望到不顾一切的地步。但人人都在流泪哭泣。于是分而又合,总束一句“哭声直上干云霄”,仿佛要让悠悠苍天来看看这人间的惨象。这就是杜甫诗的蒙太奇。《唐宋诗醇》评这一段说: “写得行色匆匆,笔势汹涌,如风潮骤至,不可逼视。”良非虚言。在这里,诗人给我们描绘出一幅极其生动的生离死别的出征图。
后段写行人对道旁过者的答话,“但云点行频”五字,欲言吞声,情态如见。下面接着说了一大篇话。“武皇开边意未已”句是一篇的主旨,说秦地士卒苦于兵役,而及山东二百州。可见无地不在行役;说田地荒芜,无人耕作,而用“纵有健妇”反衬,愈见百姓为生存而挣扎的真实情况。“长者虽有问,役夫敢伸恨?”用“虽”,用“敢”,已明言不敢诉说,然而接着便是诉说: “且如今年冬,未休关西卒,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真能写出役夫积忿在心,欲忍不能、欲止不得的神情。而“且如”、“从何”等词,语态声气何等逼真! “未休关西卒”应前“开边意未已”; “租税从何出”承上“村落生荆杞”。“生男” “生女”四句,用古民谣意而重铸,语同己出,极为沉痛;而又关合“爷娘妻子”,恰如诀别赠言。诗以人哭叙起,鬼哭作结,给人的联想,就象方东树所说的:“目中之行人,皆异日之鬼队也。”因而更显得凄楚惨怛,哀怨不尽。
诗把唐帝国的内外矛盾结合起来写,对外的不断用兵,促使对内加紧压榨;百姓的大批死亡,造成广大农村生产力的严重破坏。这一切归结为最高统治者的好大喜功,揭露是大胆的,深刻的。诗用纪事与纪言相结合的形式,打破了单纯纪事的题材局限性,使诗歌既能正面描绘出典型的、真实的出征画面,又能通过对话所涉及到的内容,更广泛、更深刻地揭示出它的意义;同时纪言形式的运用,也提供了最方便的条件,使诗歌能够直接地反映出人民的情绪、愿望。
况自风雅至于乐流,莫非讽兴当时之事,以贻后代之人,沿袭古题,唱和重复。于文或有短长,于义成为赘剩,尚不如寓意古题,刺美见事,犹有诗人引古以讽之义焉。曹、刘、沈、鲍之徒,时得如此,亦复稀少。近代惟诗人杜甫《悲陈陶》、《哀江头》、《兵车》,《丽人》等,凡所歌行,率皆即事名篇,无复依旁。( [唐]元稹《乐府古题序》)
此为明皇用兵吐蕃而作,故托汉武以讽,其辞可哀也。先言人哭,后言鬼哭,中言内郡凋弊,民不聊生,此安史之乱,所由起也。吁!为人君而有穷兵黩武之心者,亦当为之恻然兴悯,惕然知戒矣。( [明]单复《读杜诗愚得》)
起段夹叙夹写,一起喷薄。“道傍”句接叙,绝不费力,而但觉横绝而不平。“汉家”段凭空生来,韩所不能。……“纵有”二句,间以阴调。“长者”二句,又间阴调。“且如”四句纵横。“信知”四句又纵横。收段精神振荡,结与起对看,悲惨之极。见目中之行人,皆异日之鬼队也。此诗之意,务令上之人知好战之害,与民情之愁苦如此。而居高者每不知,所以不得已于作也。此篇真《史》、《汉》大文,论著奏疏,合《诗》《书》《六经》相表里,不可以寻常目之,谓明皇用兵吐蕃,民苦行役而作也。(方东树《昭昧詹言》卷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