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彦
隋堤路。渐日晚、密霭生深树。阴阴淡月笼沙,还宿河桥深处。无情画舸,都不管、烟波隔前浦。等行人、醉拥重衾,载将离恨归去。因思旧客京华,长偎傍、疏林小槛欢聚。冶叶倡条俱相识,仍惯见、珠歌翠舞。如今向、渔村水驿,夜如岁、焚香独自语。有何人、念我无聊,梦魂凝想鸳侣。
宋哲宗元祐二年(1087),周邦彦解除了太学正职务,离京去安徽庐州任教授。这首《尉迟杯·离恨》,可能作于这个时候。它描写了一个旅途之夜的闻见与思念,抒发了一种不忍离别的愁绪与身世不遇的怨叹。其中,还渗透着一些颓唐意识。
词的上片,描写在京与友人作别时的情景。“隋堤”,是汴京附近的汴河堤,隋炀帝时所筑。其上有河桥,常是人们送别的处所。“渐”字句,点明时间与景色,即在这黄昏来临,树丛中吐露浓雾的时刻与送行的友人告别。此时此刻,一股难舍难分之情,油然而生。紧接着的“阴阴淡月”一语,化用杜牧《泊秦淮》中“烟笼寒水月笼沙”诗句。月既阴而淡,可见有云翳笼罩,见物不甚分明。描写这个黄昏初上的月,似又为这个乍别友人、泪痕在眼的行人传神。不言而喻,其难堪之情,又增几分。而后,“无情”数语,又把这种难堪的离恨之情推进一步。在此,作者又化用古人的诗句: 《楚辞·九歌·河伯》中有“送美人兮南浦”之句;江淹《别赋》中有“送君南浦,伤如之何”之句;唐人郑仲贤也有“不管烟波与风雨,载将离恨过江南”之句。作者富有生活实感,将这些诗句化用得纯熟无痕,使人感到真挚亲切。试想:正当这人索寞无奈、进入河桥底下的船舱,带着醉意,拥被躺下之际,为什么要指责画船“无情”?因为,京师是留恋难舍之地,这人根本不愿离它而去;可是,“画船”不解人意,竟自飞快地载人南去了。这怎么忍受得住?自然,画船无知,“无情”之责,责得无理;然而,正是在这无理之中,更见其离恨之深!这上片,从黄昏而月上而入船,作者所抒发的离恨,以时间为序,步步加深,层次极为分明。
下片,“因思”数句是追忆昔日在京师的情事。“疏林小槛”,是男女欢会之处。“冶叶倡条”,是用杨柳枝叶的飘荡不定与艳丽多姿来比喻那些歌妓舞女。李商隐《燕台》诗中有“密房羽客类芳心,冶叶倡条偏相识”之句。“珠歌翠舞”,指浓妆艳饰的歌舞表演。《杨妃外传》中有这样的记载: “明皇令宫妓佩七宝璎珞舞霓裳羽衣曲。曲终,珠翠可扫。”这人往日在京时常有欢会,与这些歌妓舞女、浓妆艳饰者“俱相识”、“仍惯见”,看来,厮混得挺熟。应该指出,这时的作者正是三十余岁的壮年,虽然是在政治上失意之际,而对这些声色之乐,写来还是颇为津津有味的。然而,这些使之念念不忘的情事,毕竟是因离京而永别了。如今,船正向南行,只见寥廓的渔村、冷清的水驿,与旧日京师的情事正是鲜明的对照。这怎么忍受得了?真是度一夜如一年呵!无可奈何,只得焚起清香,自言自语,终于发出“有何人、念我无聊”的悲叹。细思其意,这“何人”似当不是指昔日的友人,也不是指歌妓舞女之类。他不得不离开京城,造成这种“离恨”,只是由于不能继续在京城任职,如果用人者能够赏识他,不放外任,怎会这样?此刻,不能入寐,思索“离恨”之源,自然会怨叹这些。可是,怨叹何益,终于凝想成梦,梦见一对相互依偎的鸳鸯,与自己这个孤独的旅羁者正好映衬。末了这一句,直抒胸臆,质朴自然之至。这一片,以昔日的声色之乐对照今日的旅途之悲,就使离别的愁绪与不遇的怨叹更为突出。
这首词,写作上有一特色,即巧妙地运用了三组镜头:一是,一个孤寂的羁旅者在怨叹自己的身世不遇,放在词末;二是,回忆友人送别,放在词首;三是,追思声色之乐,放在词中。这样,上下两片,三组镜头,形成一个主题——离恨。
元人沈伯时作《乐府指迷》,于清真词推许甚至。惟以“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梦魂凝想鸳侣”等句为不可学,则非真能知词者也。清真又有句云:“多少暗愁密意,惟有天知。” “最苦梦魂,今宵不到伊行。”“拌今生、对花对酒,为伊泪落。”此等语愈朴愈厚,愈厚愈雅,至真之情,由性灵肺腑中流出,不妨说尽而愈无尽。南宋人词如姜白石云: “酒醒波远,正凝想,明珰素袜。”庶几近似。然已微嫌刷色。诚如清真等句,惟有学之不能到耳。如曰不可学也,讵必颦眉搔首,作态几许,然后出之,乃为可学耶? (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二)
“隋堤”一境,“京华”一境,“渔村水驿”一境,总入“焚香独自语”一句中,“鸳侣”则不独自矣。只用实说,朴拙浑厚,尤清真之不可及处。(陈珣《海绡说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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