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捷
渺渺啼鸦了。亘鱼天,寒生峭屿,五湖秋晓。竹几一灯人做梦,嘶马谁行古道。起搔首、窥星多少。月有微黄篱无影,挂牵牛、数朵青花小。秋太淡,添红枣。
愁痕倚赖西风扫。被西风、翻催鬓鬓,与秋俱老。旧院隔霜帘不卷,金粉屏边醉倒。计无此、中年怀抱。万里江南吹箫恨,恨参差、白雁横天杪。烟未敛,楚山杳。
自从宋玉发出一声“悲哉,秋之为气也”以来,“悲秋”成为中国古典文学的一个传统主题,秋景在文人骚客笔下往往被描绘得暗淡凄惨。这首词,却别具一格。
蒋捷在宋亡以后,以节操自励,不出仕元朝,在太湖的一个岛上过着隐居生活。(五湖即太湖)这首词写秋天的一个早晨,作者从梦中醒来后的感触。从“渺渺啼鸦了”到“起搔首,窥星多少”,写梦醒到起床的过程,笔法错综,从多方面描写秋晓早起的感受。作者先从听觉写起,很适合初醒时的感官活动状态。这时候,大脑可能还是迷迷糊糊的,而听觉却十分敏锐。据说乌鸦对光线特别敏感,晨光熹微,栖鸦就飞鸣出巢了。“渺渺”,是悠远的样子,形容鸦声越叫越远,越来越弱,随着鸦声逐渐消失,倚枕的人也渐渐清醒了,意识到天已亮了。接着感觉到一片凉意,于是推想外面一碧万顷的太湖和湖中陡峭的岛屿,一定被秋晓的雾气和寒意所笼罩了。“亘”,绵亘,辽阔的意思。“鱼天”,指水面。这一句意境显得异常开阔、深远。“竹几一灯人做梦”二句,又以拗笔写晓梦似醒未醒,恍惚间似听到马嘶声声,仿佛早行人已经上路了;但这也许是一个古远荒凉的梦境?笔意朦胧,酷似秋晓初醒的神情。而“嘶马谁行古道”,又让我们联想到元代马致远的“古道西风瘦马”的意境,虽然一是清晓,一是黄昏,但凄清萧疏的秋意却并无二致。“起搔首”二句则明写起床,出门望天,以手搔头,仰视残星多少(以此来判断天色迟早)。这一过程,写来曲折细微,这里有诗的剪辑跳跃,诗的生发联想,诗的梦幻迷离,然而又显得十分真切。
“月有微黄篱无影,挂牵牛、数朵青花小”,作者换一个角度写秋晓出门所见。因天色渐明,月色淡而又淡,故疏篱亦显不出影子来了。“篱无影”的“影”字,明写“篱”而实写淡月之神。“挂牵牛、数朵青花小”,这几朵沾满秋露的小小的牵牛花,点缀在疏篱上,仿佛清晓炯炯的眸子,使人精神为之一振。这两句,恐怕谁见了都会爱不自禁,原因不仅是摹写的景致非常美,而且渲染出一派极富诗情画趣的秋晓气氛。微黄的淡月,玲珑的疏篱,青青的牵牛花,其色调和韵味都属于清冷疏淡一类。大自然似乎很懂得调配色泽。“秋太淡,添红枣”,又在原有的画面上着了一笔艳丽的红花,使秋景趋于完美。上片似以写景为主,作者如一位丹青妙手,抓住特征性的事物,稍加点染,就绘出了一幅色彩斑烂的篱边秋晓图。然而在这艳丽的秋色下却深藏着作者心底那一片索寞凄清的秋意。从“秋太淡,添红枣”的幽默语气中,仿佛能听出作者的弦外之音:秋色太淡,尚可添红枣增浓些许,但黯淡的心境又如何调剂?
下片正是承接这潜在心底的凄清索寞之感而来。“愁痕倚赖西风扫,被西风、翻催鬓鬒,与秋俱老”,原指望秋风能象扫落叶一般将心底的哀愁扫去,谁料想西风反而添人白发。年华老大,愁苦日增的感慨换一个角度来抒发,把无计遣愁的彻底失望之情拓进一层,表现得相当深刻。“旧院隔霜帘不卷,金粉屏边醉倒,计无此、中年怀抱”三句,又是回顾中年时的情景。古人说,中年哀乐,有赖丝竹陶情;当年醉酒听歌的心情,而今再也不复存在了。然而“无此中年怀抱”,是否真的已哀乐不蒙于心,进入恬静的人生晚景了?不! “万里江南吹箫恨,恨参差、白雁横天杪”,两个“恨”字顶真而来,一股压抑之情勃然而出。“万里江南吹箫恨”是全词意脉所在。“吹箫”,指春秋时楚国伍员(子胥)因父兄被平王杀害,含恨逃奔吴国,“鼓腹吹箫”,乞食于吴市的事(见《史记·范睢列传》)。这里借伍员的遭遇,比况自己亡国流离之痛。“恨参差白雁”,是因它们秋来南徙,春至北归,尚能找到一个安身之处,而自己竟连大雁都不如。无端迁怒于无辜之物,正是莫名愁苦的最深体现。杜甫《九日》诗“旧国霜前白雁飞”一句,可为此句作一注脚。结句“烟未敛,楚山杳”,以黎明日出前雾气未尽,山峦隐约的迷蒙之态,含蓄地抒发了家国何在,心事渺茫的情怀。情景交融,意味深长。
人做梦已自凄绝,加以“竹几一灯”四字,便觉眼见青燐,何等感慨。笔力雄劲,不亚改之。(陈廷焯《云韶集》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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