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
夜读《李广传》,不能寐,因念晁楚老、杨民瞻约同居山间,戏用李广事,赋以寄之。
故将军饮罢夜归来,长亭解雕鞍。恨灞陵醉尉,匆匆未识,桃李无言。射虎山横一骑,裂石响惊弦。落魄封侯事,岁晚田园。谁向桑麻杜曲,要短衣匹马,移住南山。看风流慷慨,谈笑过残年。汉开边,功名万里,甚当时、健者也曾闲?纱窗外、斜风细雨,一阵轻寒。
《史》《汉》中的《李广传》,辛弃疾早已读过。但在淳熙八年(1181)落职退居上饶带湖后重读《李广传》,就夜不能寐,怅触多端。除了加深对李广的同情和了解,还从中发现了自己:他的遭遇同李广的不幸身世多处相似。他感到同千载之上的这个李将军精神上有相通之处,二人同是怀抱着英雄失志之恨。辛弃疾与李广可谓“异代知己”。此词“戏用李广事”,咏李广同时也就为自己咏怀,融入了辛弃疾废黜赋闲中的愤懑与不平。
李广是汉代名将,才气无双,自结发从戎起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战功卓著。然而始终不得封侯,最后竟受屈含愤自杀。辛弃疾从李广生平中独取其“岁晚田园”即废为庶人后闲居终南山一段,赋以寄晁楚老等,是因为这一段也正切合辛弃疾当前的处境和心情:身遭落魄而犹心雄一代。李广尝于蓝田南山家居数岁,一次夜饮归来,还至灞陵亭,“灞陵尉醉,呵止广。广骑曰: ‘故李将军。’尉曰: ‘今将军尚不得夜行,何止故也!’止广宿亭下。”李广无端遭受灞陵尉的呵斥轻侮,无非由于他是已被废罢无权无势的“故将军”,灞陵尉即使不在醉中,可能也不会认识他和尊重他。(司马迁于《李广传赞》引俗谚“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赞美李广。词中“桃李无言”即以代称李广)这是第一件事。李广猿臂善射,尝多次亲自射虎。一次打猎时,“见草中石,以为虎而射之,中石没镞,视之,石也。”这是第二件事。辛弃疾就从《李广传》中选取这二件事来表现其“岁晚田园”的境遇和心情。前者颇伤困顿屈辱,后者犹见勇力非凡,宝刀不老。“志士凄凉闲中老,名花零落雨中香。”这是英雄失志的寂寞与悲哀,辛弃疾所感受到的,或许并不少于李广。
杜甫诗中也曾咏及李广的南山闲居。《曲江三章》诗道: “自断此生休问天,杜曲幸有桑麻田。故将移住南山边,短衣匹马随李广,看射猛虎终残年。”辛弃疾此词上片咏李广,下片即落到自己,借用了杜甫诗语说自己将同李广一样移住山林。辛弃疾写这首词是寄给他的两个朋友晁楚老与杨民瞻的,以词约他们“同居山间”。过片“谁向”二字,即带有征询和邀约的意味。辛弃疾一生中曾两度投闲置散,写了不少山林田园的词,词中也常提到陶渊明。但需注意的是,辛弃疾的进退出处,与陶渊明属于不同类型,实际上其心迹都近于李广。“要短衣匹马,移住南山。看风流慷慨,谈笑过残年。”这是李广式的英雄落魄的田园闲居,与“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陶渊明式的隐逸相去甚远!李广此后重上战场,自请为前锋出击匈奴,要独当一面与单于作一决战。辛弃疾的本志不也正是这样吗?
这首词在写法上很特别。基本上用隐括体,但又不纯乎隐括。上片为隐括《李广传》,下片隐括杜诗。皆随意点窜,自由改动,全如己出。不出于隐括的,仅篇末两韵。这两韵恰是全词的警策。前人读《李广传》发表过很多评论,大都着眼于个人不幸,归因于李广命中“数奇”或武帝赏罚不公。辛弃疾结合自身际遇而读《李广传》,为之通夜不寐,感慨很深,他所感慨的是什么呢?集中到一点,就是“汉开边,功名万里,甚当时、健者也曾闲?”在匈奴构成严重边患,亟待人们立功万里的时代,却将李广这样大有作为的人才埋没当世,废弃不用,这该叫人如何理解呢?其中难道有什么隐秘吗? “健者(强者)也曾闲”,这无论在李广的时代,还是在辛弃疾的时代,固属于个人的不幸,但同时何尝不是时代的不幸?辛弃疾既是向历史发问,也是向现实发问。不过,这么发问,虽只一句,却触及了要害。问题太尖锐,就辛弃疾的实际处境来说,问题更太敏感。它只能有问无答,因为实在不便回答,也无可回答。于是顿然截住话头,按下不说。“纱窗外,斜风细雨,一阵轻寒。”这便是不答之答,把《李广传》读后的万千感慨一齐轻轻推开。
杜甫《缚鸡行》结句云: “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山阁。”黄庭坚《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枝,欣然会心,为之作咏》结句云:“坐对真成被花恼,出门一笑大江横。”都在篇末于是非得失、无情有恨之外,转作解脱语,人们称赞其“结语之妙,尤非思议所及”。辛弃疾词结语用这种写法的亦有多例。《丑奴儿》“少年不识愁滋味”一阕,结语转为“却道新凉好个秋”,将旧恨新愁一切摆脱。这首词的篇末两韵,乃是同一笔法,前者有心发问,后者无意作答。在历史和现实的纠结之中,转而寄情物外。这实际上又是一种不答之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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