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鉴赏《两宋词·苏轼·水调歌头》苏 轼
苏 轼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①。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②,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③,何似在人间④。转朱阁,低绮户⑤,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⑥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⑦。
注释 ①“明月”句:化用李白《把酒问月》:“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②琼楼玉宇:光辉华美的楼阁,这里指月宫。③“起舞”句:用李白《月下独酌》诗“我歌月徘徊,我舞影凌乱”等句的句意。④何似:何如,比起……怎么样。⑤绮户:雕饰华美的窗户。⑥“不应”二句:司马光《温公续诗话》:“李长吉歌‘天若有情天亦老’,人以为奇绝无对。曼卿对‘月如无恨月长圆’,人以为劲敌。”何事,为什么。⑦婵娟:指月亮。
鉴赏 这首作于宋神宗熙宁九年(1076)密州任上的长调词是苏轼词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品之一,可能也是流传最广的一首。熙宁四年苏轼因与当权者政见不合而外调任杭州通判。熙宁七年因弟弟苏辙在济南,苏轼请求调往附近任职,获准,五月任密州知州,可一直到熙宁九年写这首词的时候他还是没能见到弟弟。本词小序说“欢饮”又说“大醉”,实际上词中表现出的浓浓忧伤并不与此相符。不过这种忧伤又并不完全是出于对弟弟的思念,因此小序也说了是“兼怀子由”——手足之思只是一部分。时至今日,我们已经很难清楚地知道当时苏轼所面对的真实环境和内心情绪,因此也就很难完全读懂词里蕴涵的全部感情。不过宋代蔡絛《铁围山丛谈》所记载的事件给我们提供了一种参考:“歌者袁绹……尝为吾言:东坡公昔与客游金山,适中秋夕,天宇四垂,一碧无际,加江流澒漫,俄月色如画,遂共登金山山顶之妙高台,命绹歌其《水调歌头》曰:‘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歌罢,坡为起舞而顾问曰:‘此便是神仙矣!’吾谓文章人物,诚千载一时,后世安所得乎?”这次游历所面对的自然环境虽然不是作词时候的环境,但大概非常接近,因此苏轼才忍不住起舞而顾问,自己也觉得飘然若神仙了。所以《草堂诗馀》卷四杨慎评:“此等词翩翩羽化而仙,岂是烟火人道得只字。中秋词,古今绝唱。”
后人多评价苏轼有“仙气”,如清代李佳《左庵词话》说:“此老不特兴会高骞,直觉有仙气缥缈于毫端。”在中国文学史上当得起“仙”字的恐怕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诗仙李白,另一个就是苏轼(本词就多处化用李白的诗句)。后人称苏轼为“坡仙”时,往往带着许多的亲切,这是因为苏轼的仙气中除了高贵脱俗的那部分之外,更多的是平凡、真切、旷达的内容,而归结起来就是一个“真”字:真情、真事、真景……这也是这首词的最大特点之一。所以欣赏这首词的时候大可不必去猜测它背后是否藏着各种暗喻(我们不否认它的存在),也不需要完全明白每一句话所化用的前人语意或者典故,而只需想象作者描绘的那种环境,讲述的那些道理,诉说的那些心绪。这首词没有任何复杂的词句,所用典故也大多平易,前人注释很多,这里不做详述。不过有一个特点需要说明,就是本词“无一句离月”的巧妙构思。且看:上阕首句直接问月,次句问月中宫阙,三句写对月的向往和畏惧,四句写影,但月光下才有影,表面写影实际上还是写月;换头又直接写月的运行和转照,次句怨月的圆缺,三句以月喻人事,末句又借月寄托思念。真正的无一句离月,但读来丝毫不觉得重复,这就是绝妙神品。
关于本词“起舞弄清影”一句,前人理解多有分歧,有说是作者对月自舞的,也有说是描写月宫嫦娥起舞的,各有一定道理。但从语境和后人的一些记载看,应该以理解成作者对月起舞为妙,因为苏轼明显化用李白《月下独酌》“我舞影凌乱”的句意,而李白诗肯定是写自舞;且据前文所引蔡絛《铁围山丛谈》,苏轼的确有和着这首词对月起舞的例子,意境合,心绪合,境界也高,因此不必再做别样理解。
举杯邀月图 徐菊庵
从整体上看,这首词还反映了苏轼理解事物的三重境界。《五灯会元》卷一七“惟信”条:“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人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旧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从一开始只看到事物的表象(“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到思考事物所蕴涵的道理(“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到最后摆脱一切束缚,超然地观察事物(“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这是禅宗所说悟“禅”的一个过程。本词一开始就是对一切都充满了疑问甚至不信任的情绪(“明月”至“不胜寒”),这是因为作者被事物表面的曲折所迷惑;然后在无奈中关注尘世,思考人生,认识到了事物的真实面貌(“起舞”到“别时圆”);最后恍然大悟,明白宇宙万物的本质,进而悟出人世间的永恒道理,得到了心灵的解脱。这正是禅宗三境的体现。苏轼一生在遇到苦难时,都是经由这样三重境界的转化才得以自我解脱的。而这首词的作用之一,大概也是苏轼解脱自己、寻求终极慰藉的一种途径。
《水调歌头》是一个高亢而悠扬的曼声长调。我们可以想象这样一个高亢而悠扬的旋律,穿过中秋的月光夜色,应该是怎样的缥缈动听和凄厉悲凉,再配上这样充满仙气的歌词,难怪宋人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九里说:“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馀词尽废。”此后,《水调歌头》成为文人写中秋词最常用的词牌。(姚苏杰)
集评 清·黄苏:“按通首只是咏月耳。前阕是见月思君,言天上宫阙,高处不胜寒,但仿佛神魂归去,几不知身在凡间也。次阕言月何不照人欢洽,何似有恨,偏于人离索之时而圆乎?复又自解,人有离合,月有圆缺,皆是常事,惟望长久共婵娟耳。缠绵惋恻之思,愈转愈曲,愈曲愈深。忠爱之思,令人玩味不尽。”(《蓼园词选》)
清·郑文焯:“发端从太白仙心脱化,顿成奇逸之笔。”(《手批东坡乐府》)
链接 婉约、豪放并行的宋代词风。宋词的发展进程中,形成了许多不同的风格流派,但从总体上来说,形成了两大词风(也有的学者称为两大词派)的并行发展,即以晏殊、欧阳修、柳永等词人为代表的婉约词风(也有学者径称为“婉约派”)和以苏轼、辛弃疾等词人为代表的豪放词风(也有学者径称为“豪放派”)。这样的划分虽然不尽确切,但作为一种“取便说明”的方式,如苏轼、辛弃疾都有写得婉转含蓄的词,像姜夔风格峭拔的词作,跟婉约也有一定的区别。但不管怎样,这样的“取便说明”常被人们采用,这一说法也基本上能够较为清晰地勾勒出两宋时期词风的发展脉络。
词中最长的句式——十一字句。十一字句乃词体中最长也是最罕见的一种句式,以黄庭坚《归田乐令》“引调得、甚近日心肠不恋家”一句最为典范,似乎也可以看作是由三、八两句或者是由三字领八字句复合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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