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盛唐之音” 自有它高昂的时代旋律,在这个大合唱中,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呈现着一种奋发精神和豪迈风度,决不是宋以后那种文弱书生和谦谦君子。在这里,“即使是享乐、颓丧、忧郁、悲伤,也自然闪灼着青春、自由和欢乐。”(李泽厚 《美的历程》)一向被人们视作悲苦的离别,也一反“悲莫悲兮生别离”(屈原《九歌·少司命》)的老调,而变得诗情画意,风流潇洒起来。不是么?请看盛唐两位著名诗人李白和孟浩然在黄鹤楼旁所留下的一幕。
时间正是阳春三月,和风丽日,烟花迷濛,江夏黄鹤楼下,诗人孟浩然正握别好友李白,准备到广陵(今扬州)去,江水悠悠,别情依依,两人难舍难分,最终还是互道珍重,孟浩然登船而去。顺水行舟,船渐行渐远,李白随着船的远去,也一步步登上高处,目送着远去的风帆,直到帆影逐渐模糊,消失在碧空的尽头。然而他仍然翘首凝望,帆影消失了,极目之处只有一江春水,浩浩荡荡地流向远远的、苍茫的水天交接之处……
这里只有友情,没有悲伤;只有信心,没有担忧。分别的双方理智而潇洒,笃厚而轻松,仿佛这不是一次故人难舍的离别,而是一次充满诗情画意的体验。太平盛世,环境与心境决定了诗的意境。李白与孟浩然的交往,是在他出川后酒隐安陆,漫游襄阳的时候。此时的李白,尚且充满着浪漫主义的幻想,在政治上“常欲一鸣惊人,一飞冲天”(范传正《唐左拾遗韩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并序》),立志“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展现在他眼前的世界几乎到处旋转着玫瑰色的光环。他发奋着,追求着,大千世界几乎任他驰骋。而此时大李白十多岁的孟浩然,已经诗名满天下了。他善写山水田园诗,和另一位著名诗人王维是这一诗派的代表者。李白对孟浩然非常敬慕,其《赠孟浩然》一诗便表达了这种崇敬的心情: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
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
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描绘了孟浩然风流儒雅、潇洒清远的风度人品和超然不凡的文学才华,表达了诗人由衷的赞佩之情。李白如此仰幕孟浩然,并不是因为孟浩然的名气之大,而是因为他们两人在思想上有着许多相通之处。孟浩然虽然以一个隐逸诗人出名,但和李白一样,也有着热切的用事之心,只不过是在抱负无法实现的时候,才归隐山林,从诗酒中寻求某种安慰和乐趣。另外,孟浩然平生重义好施、蔑视权贵的性格,也同李白“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将进酒》)的豪举相仿佛。因此,他们的友谊是建立在共同的思想基础之上的。二人江夏相见及相别,是在阳春三月,一年风光最宜人的时候。江水如兰,繁花似锦,长江两岸盛开的百花,在阳光的照射下,绒瓣盈盈,嫩蕊颤颤,粉雾腾腾,每朵花,每片花周围都象是弥漫着一层淡淡的烟雾。这种花开含烟的景色,慧心的诗人是最有体会的:“秦城楼阁烟花里,汉主山河锦绣中。”(杜甫《清明》)“艳蕊鲜房次第开,含烟洗露照苍苔。”(权德舆《和李中丞慈恩寺清上人院牡丹歌》)“艳多烟重欲开难,红蕊当心一抹檀。”(罗隐 《牡丹》)李白自己也是深有体会的:“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春夜宴从弟桃李园序》)“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如素愁不眠。”(《长相思》)这种花之烟景恰好伴孟浩然一路之行,如诗如画,岂不惬意,无形中冲淡了离别之愁,为此次送行平添了愉悦而美好的色彩。且此日离别,虽是“西辞”江夏名胜黄鹤楼,但要去的地方也不是什么荒凉之所,而是东南地区最繁华的都会——扬州。从仙人乘鹤而飞的地方起程,去到“暖日凝花柳,春风散管弦”(姚合 《扬州春词》)的地方,自然会令人产生一种联想和向往之情。如此时代,如此友谊,如此环境的离别,还有什么悲苦和忧伤呢?只有愉快和憧憬以及丝毫没有感伤的别情。
读这首诗,总会自然浮现出一幅画面,一个形象,尤其是结句所造成的效果更加强烈。孟浩然登舟东下了,李白却一直在江边伫立着,目送“孤帆远影碧空尽”,人的轮廓看不清了,帆也模糊了,那缩成的一个小点也消失在水天交界线上。只是在这个时候,诗人的高度注意力才开始分散,才注意到“唯见长江天际流”。李白对朋友的一片深情通过这一伫立凝目的形象,就完全表现了出来,似乎只有这样描写,才能表达此时之情。这大概就是“不见帆影,惟见长江,怅别之情,尽在言外”(黄生 《唐诗摘抄》)的缘故吧。诗的结尾使人联想起岑参的“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冷朝阳的 “还似洛妃乘雾去,碧天无际长空流”(《送红线》);又想起李白自己的 “眼看帆去远,心逐江水流”(《江夏行》);“云帆远望不相见,日暮长江空自流”(《送行》)。看来这位飘逸的诗人送别朋友,都是远望帆影没入碧空之中,最后心思尽付于一江流水。在诗人来说,深情厚意,恐怕只有那随人远去的江水是最能领会和最能传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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