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马来出月支窟,背为虎文龙翼骨。
嘶青云,振绿发,兰筋权奇走灭没。
腾昆仑,历西极,四足无一蹶。
鸡鸣刷燕晡秣越,神行电迈蹑恍惚。
天马呼,飞龙趋。
目明长庚臆双凫,尾如流星首渴乌。
口喷红光汗沟朱。
曾陪时龙跃天衢,羁金络月照皇都。
逸气棱棱凌九区。白璧如山谁敢沽?
回头笑紫燕,但觉尔辈愚。
天马奔,恋君轩。駷跃惊矫浮云翻。
万里足踯躅,遥瞻阊阖门。
不逢寒风子,谁采逸景孙?
白云在青天,丘陵远崔嵬。
盐车上峻坂,倒行逆施畏日晚②。
伯乐剪拂中道遗,少尽其力老弃之。
愿逢田子方,恻然为我悲。
虽有玉山禾,不能疗苦饥。
严霜五月凋桂枝,伏枥含冤摧两眉③。
君赎献穆天子,犹堪弄影舞瑶池。
唐代诗文中以马喻人的佳什颇多,杜甫的咏马诗如此;李贺的马诗二十三首,几乎都在写人;韩愈的 《杂说》 四首之一(“世有伯乐”)句句写马,句句喻人,实为脍炙人口之佳作。李白的这首 《天马歌》,很显然,咏的是马,而意在写人。萧士赟在《分类补注李太白集》 中所评不差:“此篇盖为逸群绝伦之士不遇知己者叹,亦白自伤其不用于世而求知于人也欤!”
诗分前后两部分,而诗人的平生遭际又或隐或现地渗透其中。
自开篇至 “但觉尔辈愚” 为实写,正面写天马,而正面写时又分几层,最后把天马卓立不群的形象如画般描绘出来,让人且惊且叹。首句开门见山,“天马来出月支窟”,写天马的来历,并用一“窟”字暗示出天马出处之渺远僻极。诗人在这开篇处只用一句诗就造成了一个不凡而又神秘的氛围,把天马笼罩于其中,进而引起人们无穷的遐想。接下来,“背为虎文龙翼骨” 是概描天马的形象,此一句妙在给人以天马集龙虎之雄姿于一身之感,为以下具体描画天马的形象埋下伏笔,有此一句,下文无论怎样渲染天马的奇才异质,都不会让人觉得过分,而在具体描画天马的形象时,又从天马的鸣声写起,“嘶青云,振绿发”,声遏青云,黑发尽振,造成一种先声夺人之势,再以 “兰筋权奇走灭没” 概出天马的千里之能,而气势毕见,可见出诗人的匠心所运。“兰筋”,马目上筋名,亦借指千里马。“腾昆仑,历西极,四足无一蹶”,“腾”,跳跃,以昆仑状其高;“历”,越过,以西极喻其远,腾绝高历极远而四蹄不僵,天马之神力超群显见。“鸡鸣刷燕晡秣越,神行电迈蹑恍惚”,“刷”,清除尘垢,“晡”,古称申时,下午三时至五时。清晨在楚地清除尘垢;傍晚又在越地进食,楚越以概南北,一日之间腾越南北而四蹄不僵,天马之神速如电宛然目前。“天马呼,飞龙趋”,“飞龙”,借指名马。有此神力神速的天马,必然能一呼而众趋。以上,诗人从神力、神速两方面描绘了天马,已让天马形神毕见,然而言犹未尽,“目明长庚”以下九句,再从多方面刻画天马。“目明长庚臆双凫”,先写天马目如长庚之明亮,胸如双凫之雄健。“长庚”,即金星,又名太白、启明。“臆”,胸。“凫”,水鸟名。“尾如流星首渴乌”,再写天马尾如奔星之流转,首如渴乌之昂矫。“渴乌”,古代吸水用的曲筒,这里取其如鹰头颈之昂矫状。再用“口喷红光汗沟朱”一句概出天马之殊态异相。据载: 相马之法,口中欲得色红白如火光,为善材,气多良且寿。(《齐民要术》)“汗沟”,马腿部和胸腹相连的凹处,疾驰时为汗所流注,故称汗沟。颜延年《赭白马赋》 中有“膺门沫赭,汗沟走血” 句。“曾陪时龙跃天衢”,写天马不同凡响的经历:曾陪时龙腾跃于京都的大街上。“时龙”,名马随四方之色者,四方之色为东青、西白、南赤、北黑。“羁金络月照皇都”,写天马不同凡响的妆饰:金笼头系额上照彻皇都。“逸气棱棱凌九区”,写天马不同凡响的气势: 超尘脱俗气势威严超越九州。“白璧如山谁敢沽”,写天马不同凡响的珍奇: 如白璧无价谁敢问津? “回头笑紫燕,但觉尔辈愚”,“紫燕”,良马。用性格化的语言为第一部分作结,写出天马恃才兀傲、不可一世的性格,亦非李白而不能道也。
李白奇才异质,飘然不群。据唐孟棨《本事诗》 载: 李白初次入京,贺监知章闻其名去客舍拜访他。二人一见,贺监就被李白的才质和风姿所打动,及至读了 《蜀道难》后,更是赞颂不已,称李白为谪仙人,即解所佩金龟换酒,尽醉方休。从此二人间日相会,李白名声日益光赫。李白自己,也有许多自视甚高的诗句传世:“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他还 “手持一枝菊,调笑二千石”,甚至“戏万乘如僚友”,非常得意地说:“何王公大人之门不可以弹长剑乎?”实在是孤标傲世得可以。四十二岁应诏进京,以为从此襟期得偿,青云直上,也真的受到了唐玄宗的赏识,着实得意了一阵子,这在他的诗中都有记载:“一朝君王垂拂拭,剖心输丹雪胸臆。忽蒙白日回景光,直上青云生羽翼。幸陪鸾辇出鸿都,身骑飞龙天马驹。王公大人借颜色,金章紫绶来相趋”;“凤凰初下紫泥诏,谒帝称觞登御筵。揄扬九重万乘主,谑浪赤墀青琐贤。朝天数换青龙马,敕赐珊瑚白玉鞭。世人不识东方朔,大隐金门是谪仙”;“昔献 《长杨赋》,天开云雨欢,当时待诏承明里,皆道扬雄才可观。敕赐飞龙二天马,黄金络头白玉鞍”。那情景,很有些不可一世,与这首诗前一部分中所描绘的天马的形象几无二致。岂料无几,李白就被唐玄宗目为“非廊庙器”而“赐金放还”了。归根结底李白最终被逐出庙堂的主要原因是唐玄宗的昏愦骄纵、不理政事,但和诗人自己不肯摧眉折腰,“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杜甫 《八仙歌》) 的兀傲狂狷性格也不无关系。“青蝇易相点,白雪难同调”,诗人看尽了人世间炎凉人眼界,飘然离京,再一次地浪迹天涯了。然而,他却未能忘却世事,“受屈不改心,然后知君子”,期待着有朝一日东山再起,报效他最终不能忘情的国家,故而他一面悲愤地高歌“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一面又坚定地相信“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这就是李白,这就是黑格尔老人所说的“这一个” 李白,一个中国文学史上独一无二的李白。
如果说这首诗的前一部分,诗人是依照自己的才华、气质、性格,几乎用全部笔墨塑造了天马的形象,那么后一部分,诗人则是在历叙天马的遭际中,抒发自己那种欲济世而不能,欲罢休又不忍的悲愤。如果说前一部分重在塑造形象,后一部分则重在刻划品格,而诗的基调也从意气风发,凌厉昂扬一变而为悲愤苍凉、凄惋哀伤。
“天马奔,恋君轩,駷跃惊矫浮云翻。万里足踯躅,遥瞻阊阖门。”写天马的情愫。天马虽然能够腾高历远、神行电迈,它所顾恋的依然是君主。即使摇动马嚼使其翻飞于万里浮云之上,它依然遥望宫门,徘徊云间。“君轩”,御辇,也指君主。“駷跃”,摇动马嚼使马行走。“矫,”高举。“阊阖门,”天门,宫之正门,泛指宫门。“不逢寒风子,谁采逸景孙?”“寒风子”是古代的善相马者。没有遇到寒风子的幸运,即使是千里马也免不了 “只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也”(韩愈 《杂说》),又有谁去理会时光飞逝而天马光阴虚掷! 出语苍凉而又无可奈何。这是千里马的悲剧,又何尝不是专制制度下士阶层的悲剧? 他们只能把实现理想抱负的希望寄托在皇帝的赏识和有权有势者的荐举上,伟大如李白、杜甫、白居易、柳宗元,皆挣不脱这个樊篱。从这个角度看,李白的感叹是深沉的,对于专制制度下的士阶层来说,也是有普遍意义的。“采”同睬,理会。“逸景”,流逝的时光。“孙”犹言遁,亦流逝意。“白云在青天,丘陵远崔嵬”,语出 《王母谣》: “白云在天,丘陵自出。”相传为周穆王与西王母相会时所唱之歌谣。此二句,无甚深意,不过是说白云在青天上飘浮,丘陵远离崇山峻岭,自然界的现象原来如此、本该如此。而人世间呢?“盐车上峻坂,倒行逆施畏日晚。伯乐剪拂中道遗,少尽其力老弃之”,人世间是黑白颠倒、贤愚不分的。“盐车”。运盐的车,喻贤才屈居贱役。典出 《战国策·楚策》: “君亦骥(千里马) 乎? 夫骥之齿至(老)矣,服盐车而上太行,蹄申膝折,尾湛(清)附溃,漉汁 (水下流) 洒地,白汗交流,外坂迁延,负棘而不能上。伯乐遭之,下车攀而哭之,解纻衣以幂(盖)之,骥于是俯而喷,仰而呜,声达于天,若出金石者,何也? 彼见伯乐之知己也。”这四句诗写千里马不遇于时老而见弃的凄凉和悲哀,也是诗人自己的凄凉和悲哀。渴求知己,却又知己难寻,“伯乐剪拂”(修剪其毛鬣,洗拭其尘垢),那不过是诗人的一个美好的愿望,人世间是难得有伯乐的。“愿逢田子方,恻然为我悲”,历受磨难而心犹未冷、未死,屡屡呼唤着“田子方”们的恻隐之心,以使自己能够再为国家略尽绵薄。李白的爱国之心,至死不泯。《韩诗外传》 载:“田子方出,见老马于道,喟然有志焉,以问于御者曰:‘此何马也?’曰:‘故公家畜也,罢而不为用,故出放也。’田子方曰:‘少尽其力而老去其身,仁者不为也。’束帛而赎之。穷士闻之,知所归心矣。”“虽有玉山禾,不能疗苦饥。”“玉山禾”,谷类植物,即昆仑山之木禾。《山海经 ·海内西经》 载:“昆仑之虚,方八百里,高万仞。上有玉禾,长五寻,大五围。”鲍照有诗云:“诚不及青鸟,远食玉山禾。”传说青鸟是西王母的信使,而西王母居昆仑,故青鸟有幸能远食玉山禾。但对天马来说,既然能“腾昆仑”,自然有玉山禾好食,然而它却因不能再尽其力以致不能下咽。其内涵与《行路难》 之二中“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一样,表达的是那样一种悲愤相续、愁怨相连的情绪。报国无门、壮志不酬、忠而见弃、回天无力,虽有清酒珍馐又怎能疗苦医饥?诗人急切报国之情令人泫然。“严霜五月凋桂枝,伏枥含冤摧两眉。”前句写凛冽的环境,“霜”而用“严”字形容,更加重了渲染的力度,后句写被囚的遭遇,“含冤”、“摧眉”,使人想见有冤无处诉的悲愤。这两句简直就是诗人自己不幸遭际的形象写照。李白一生,有两次从政生涯。被逐出庙堂,表明他第一次从政的失败,此时,他虽然已看清了 “梧桐巢燕雀,枳棘栖鸳鸯”,“世无洗耳翁,谁知尧与跖”的冷酷现实,也说过“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 的话,却终究未能忘世,即使隐居了,也常常警戒自己:“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天宝十四载(755),安史之乱爆发,李白正在宣城 (今属安徽)、庐山 (今属江西)一带隐居,适逢唐玄宗十六子永王李璘奉玄宗命以山南东道、岭南、黔中、江南西道四道节度都使、江陵大都督的名份,率军由江陵(今属湖北) 东下,受李璘之聘,李白怀着消灭叛匪以雪国耻而“不惜微躯捐” 的信念,参加永王璘幕府,此时的诗人李白,真是雄心勃勃、意气风发,在极短的时间里,他写了 《永王东巡歌》十一首,歌颂永王举兵东巡的壮举:“王出三江按五湖,楼船跨海次扬都。战舰森森罗虎士,征帆一一引龙驹。” “祖龙浮海不成桥,汉武寻阳空射蛟。我王楼舰轻秦汉,却似文皇欲渡辽。”同时也为自己请缨:“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 “试借君王玉马鞭,指挥戎虏坐琼筵。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以谢安自比,而能“一扫胡尘静”,对自己的军事才能何等自信、何等胸有成竹! 这就是李白,一腔爱国激情,苍天可鉴! 谁知无几,李璘那位已做了皇帝的兄长唐肃宗李亨因李璘 “握四道兵,封疆数千里” 而疑他有 “割据之谋”,故“敕璘归觐于蜀”(令李璘到蜀中觐见唐玄宗)而“璘不从”,这样唐肃宗也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出兵征讨李璘了,永王璘兵败被杀,李白也因“从璘附逆”而几乎被杀掉,陷入了 “世人皆欲杀”(杜甫 《不见》)的险境,幸有郭子仪等力救,才减死罪,出浔阳狱后又被长流夜郎 (今属贵州),至此,他的第二次从政也以失败而告终,年已五十八岁。流放途中,一生潇洒、飘逸、旷达的李白,在江夏别友宋之悌时,竟也涕泗涟涟:“平生不下泪,于此泣无穷。”凛冽的环境、惨痛的遭遇,改变了诗人李白 “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 的初衷了吗?没有! 李白一生的最后两年,穷愁潦倒,辗转于宣城、金陵(今属江苏)一带,靠友人资助勉为其生。上元二年(761),史朝义杀死其父史思明,并率精骑包围宋州 (今属河南),朝廷以李光弼为河南副元帅、太尉、兼侍中,率大军出镇临淮 (今属安徽),以御史朝义南窜,李白兴奋异常,立即告别亲友,打算赶往临淮投身李光弼幕府。无奈老病交加,行至半途,不得不折返金陵,写 《闻李太尉大举秦兵百万,出征东南,懦夫请缨,冀申一割之用,半道病还,留别金陵崔侍御十九韵》 诗,感叹自己请缨未能遂愿,诗中有 “天夺壮士心,长吁别吴京”句,而这位自称壮士的诗人,此时已六十一岁。明年,六十二岁的诗人李白客死当涂 (今属安徽),了结了他悲剧的一生。有绝笔诗 《临路歌》 传世: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
余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
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依然以大鹏自诩,依然为人世难觅知己而悲叹!
《天马歌》 的最后两句:“请君赎献穆天子,犹堪弄影舞瑶池。”用 《列子》 所载:“(周)穆王肆意远游,命驾八骏之乘,驰驱千里,遂宾于西王母,觞于瑶池之上” 事,再次呼唤世人的赏识,“一朝复一朝,发白心不改”,李白的一腔痴情,至今让人动容。
这首诗当写于李白被逐出京之后,激愤诉诸笔端,可以看出他那特有的难抑之情。诗为奇特的想象所弥漫,风格冷峻而飘逸,具有浓厚的浪漫气息。诗人借助天马的奇才异质惨遭捐弃,揭示的是人世间贤愚不分、黑白颠倒的现实,历历写来,伤人心脾。为了抒发自己那种难以抑制的激愤,诗人不去理会章法,反复诉说天马的不幸遭遇,反复呼唤人世知己,让久积于胸的郁勃不平之气喷薄而出,这是李白对他自己坎坷遭遇的形象表述,也是他对古往今来逸群绝伦之士不被世用的悲叹,表现了诗人对封建社会黑暗政治的清醒认识和溢出襟怀的幽愤。在李白的诗中,这是一首奇特而又不易理解的诗,也许这就是现今通行的唐诗选注本和李白诗选大多不收录这首诗的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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