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可为别?长安青绮门。
胡姬招素手,延客醉金樽。
临当上马时,我独与君言。
风吹芳兰折,日没鸟雀喧。
举手指飞鸿,此情难具论。
同归无早晚,颍水有清源。
君思颍水绿,忽复归嵩岑。
归时莫洗耳,为我洗其心。
洗心得真情,洗耳徒买名。
谢公终一起,相与济苍生。
这二首诗的诗题为《送裴十八图南归嵩山》,题中的裴十八图南即裴图南,为李白友人,因排行十八,故称裴十八。嵩山是五岳中的中岳,在今河南登封县北,是当时隐士热衷的隐居胜地。从第一首的末四句可以断定,“应是被谗而去志已决之语”(詹锳《李白诗文系年》),即应作于天宝三年(744),为李白长安生涯的最后一年。
李白在长安首尾三年(实际不过一年半的时间),由于遭到权臣的谗毁和排挤,他一直没有真正被玄宗所重用,毫无建树。他的“乘长风”、“济沧海”的宏愿始终无法实现,于是便上疏玄宗,请求还山: 而玄宗此时也对李白失去了兴趣,便“礼貌地”将他逐出长安。李白决计先过一段隐居山野的浪迹生活,等待时机以图再起。以上便是李白在写作这两首诗时的心境。
前首头两句“何处可为别?长安青绮门”先点明与友人分手的地点。青绮门是长安城门名。《水经注·渭水》载:“长安……东出……第三门,本名霸城门,……民见门色青,又名青城门,或曰青绮门,亦曰青门。”裴图南去的是嵩山,位置在长安以东,故别地选择在此是很自然的。“胡姬招素手,延客醉金樽”两句意为城边胡人酒肆中的侍酒胡女,频频招手,邀请我们去那里痛饮一场。这是以胡姬的盛情待客婉转叙出诗人对裴图南的一片留恋之情。“延” 在诗中有招呼、邀请之意。诗人和友人在酒桌上自然少不了一番感慨唏嘘之言,但诗中均省略了,作者只突出友人 “临当上马”的几句最为重要的叮嘱,那就是以下六句诗。“风吹芳兰折,日没鸟雀喧”两句意为: 狂风吹来,摧折了芳香的兰草: 日头将落,满耳是鸟雀的聒噪声。从字面上看,只是状描了日暮时分的凄暗悲凉之景,其实还有更深层的内涵包蕴在其中。《求阙斋读书录》言:“风吹句谓贤人遭谗毁,日没句谓小人鸣得意”。两句诗用比兴手法,说李白如同疾风中的芳草,难逃被摧毁的厄运;又以日暮喻社会黑暗无道,那些象絮絮叨叨的鸟雀一样的谗佞之徒,不时对李白进行恶意的中伤,气势极为嚣张。这种香草美人式的比兴,自屈原以来,在诗中常为正人直士所采用,以表述自伤不遇之情,本诗亦为其中的一例。“举手指飞鸿,此情难具论”两句意为李白抬手指着南来的大雁对裴图南说: 我现在心潮难平,万千感慨不能一时尽言。作者在这里借用了 《晋书·郭瑀传》 中的典故: 晋人郭瑀隐居山谷中,前凉王张天锡派人去召他,郭瑀指着大雁对使者说:“这只鸟怎么可以装在笼子里呢?”此典用在本诗中,李白是借以告诉裴图南,他已决意要象大雁一样展翅高飞,离开长安。但由于在下此决心前,李白在思想上曾作过一番激烈的斗争,他既想再看一看唐玄宗对他的态度会不会有所改变,还抱有一定的幻想心理,又觉得自己辅弼君王的愿望犹未实现,就此出走终不甘心,所以在《行路难》 其一、《答高山人兼呈权顾二侯》 和 《玉壶吟》 等诗中均流露了此等矛盾心情。现在虽已痛下决心,立意离去,个中难言之情依然很难用几句话说清,所以是“难具论”。“具”即“俱”,全部、详细之意。“话”即“言”。最后两句“同归无早晚,颍水有清源”意为,您虽早走几天,我虽晚到几天,但毕竟都是归入到嵩山之中,所以说没有什么区别。让我们相会在嵩山脚下的清澈的颍水源头吧。颍水即颍河,发源于河南登封县嵩山西南。诗人于此是用嵩山之水借代了嵩山。
第二首的前两句“君思颍水绿,忽复归嵩岑”,紧接前首末句,是两首间的过渡句。意为您正向往着那条绿汪汪的颍水,很快就付诸行动,归入了嵩山。这是言裴图南的真心归隐,并无造作虚假之处,说去就去,雷厉风行。“忽”在此作“倏忽”,即很快、立时之意。李白之所以突出裴图南归隐之速,是为了褒奖他的归隐诚心。他不象当时社会上的一些名利之徒,只以隐居为手段,到头来可以捞取更多的政治资本,攫获更高的官职,所以又有后面四句:“归时莫洗耳,为我洗其心。洗心得真情,洗耳徒买名。”洗耳者,许由也。《高士传》 载:“许由,曾召为九州长,由不欲闻之,洗耳于颍滨”。这位隐士认为尧的利禄之言玷污了他的耳朵,特意跑到颍水边去洗耳。李白对这位高洁的隐者本无恶意,在此不过是借他的大名讽刺那些只会装腔作势以虚伪手段夺得更多声名的假隐士。诗中所谓“洗心”,指的是要纯洁自己的灵魂,要坚定为国为民的人生宗旨。所以沈德潜在 《唐诗别载》 中言:“言真能洗心,则出处皆宜,不专以忘世为高也。借洗耳引洗心,无贬巢父意。”沈言谓:李白在诗中要说的是,要是真的能洗心,那么他无论是做官还是隐居,都是很合宜的。并不是只认为隐居者才是高士。李白在诗中只是借洗耳引出洗心,因此并无贬低许由之意。沈德潜此言深得李诗真谛,但还应该注意到,李白在诗中确实也借题发挥,借许由之名羞辱了当时为数不少的假隐士,这也是不难看出的。大家熟知的一则终南捷径故事,可以用来证实此话。唐人刘肃《大唐新语》 载:“卢藏用始隐于终南山中,中宗朝累居要职。有天台道士司马承桢者,睿宗遣至京,将还,藏用指终南山谓之曰:‘此中大有佳处,何必在远?’承桢徐答曰:‘以仆所观,乃仕宦捷径耳。’藏用有惭色。”卢藏用就是李白所说的那种“洗耳”者,他隐居终南山的目的就是为了待价而沽。可笑的是他竟将此当作经验授于他人,结果却被真的隐者抹了一鼻子灰。
“谢公终一起,相与济苍生”是最后两句,意为东晋的谢安虽然在东山 (今浙江上虞县西南) 隐居了一段时间,但终于还是率领大军战胜了符坚,保全了东晋的政权。“终一起”指谢安被征出山,参与国事。“相与”即相共,“济”作拯救讲。李白提及谢安,一是与上文“洗心”相连,二是以谢安勉励斐图南和自己。从这两句诗我们可以看出,李白依然念念不忘他的经国济世之志,希望有朝一日再度为国效力。
李白这两首送别诗表面上写得平直无奇,然细细揣摩,仍觉大有兴味。他能在通篇的叙事中,想落天外地引出 “洗心”之说。心是不能象耳朵一样洗的。言洗心,实属浪漫笔法,能将真隐者的虔诚之意生动形象地描摹而出,这真是诗的语言,是李白式的语言。清人王夫之在《唐诗评选》 中说:“只写送别事,托体高,着笔平”,此言犹有片面性。说托体高,即意境高,那是事实;说著笔平,即笔法一般,就不一定很正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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