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何所苦?北上缘太行。
磴道盘且峻,巉岩凌穹苍。
马足蹶侧后,车轮摧高岗。
沙尘接幽州,烽火连朔方。
杀气毒剑戟,严风裂衣裳。
奔鲸夹黄河,凿齿屯洛阳。
前行无归日,返顾思旧乡。
惨戚冰雪里,悲号绝中肠。
尺布不掩体,皮肤剧枯桑。
汲水涧谷阻,采薪陇坂长。
猛虎又掉尾,磨牙皓秋霜。
草木不可餐,饥饮零露浆。
叹此北上苦,停骖为之伤。
何日王道平,开颜睹天光?
《北上行》 源于乐府 《苦寒行》,属 《相和歌辞·清调曲》。《乐府解题》曰:“晋乐奏魏武帝 《北上篇》,备言冰雪溪谷之苦。其后或谓之 《北上行》,盖因武帝辞而拟之也。”李白此诗虽 “不与本辞为异”(胡震亨 《李诗通》),但无论思想内容与艺术形式均有所创新。
天宝十四载 (755) 十一月,安禄山在渔阳 (属幽州) 发动了分裂叛乱战争,黄河中下游人民遭到一场空前的浩劫。十二月叛军陷洛阳,次年正月禄山僭位于东京。本诗大约作于此时。全诗可分四层。
起首六句写逃难人群行路的艰苦。“北上何所苦?北上缘太行。”上来以设问句开门见山,抓住读者。一个 “苦” 字,既点题,又笼罩全诗,奠定基调,可谓起得有势。次句作答,指出苦在于要爬上太行。太行山,“自河阳 (这里指河南武涉一带),至燕北,无有间断”。“数百千里,自麓主脊,皆陡峻不可登越。”(《北边备对》)以下四句紧承 “苦”字而来,既有写意泼墨,又有工笔细刻。崎岖的山间小路弯曲而险峻,陡峭的山岩高出天际。诗人的笔触把人们的目光沿着磴道引向白云缭绕的山巅,巍峨的太行突兀于面前。十个字便描绘出太行的气势,显示出诗人非凡的才力。接着,诗人连用两个细节,活画出山路艰险,难于攀登: 马蹄因踏在斜立的山石而跌倒,车轮因山高路陡而折断。至此,登山之苦写得具体而充实。但这仅仅是自然环境使然,今古如此,造成人们苦难更重要的原因在于战乱。
“沙尘接幽州”,以下六句是第二层写战乱带来的惨痛。沙尘蔽日,狼烟滚滚,自幽州 (今河北、辽宁一带) 而起;烽火连天,胡骑纵横,向朔方 (今宁夏回族自治区以北)而去。整个中原大地,腥风血雨,尸骨狼藉。叛军凶焰毒于剑戟,朔风呼啸撕裂衣裳。安史叛军如同凶猛的鲸鱼沿黄河两岸奔窜,又如吃人的凿齿盘据在洛阳。凿齿,是传说中吃人的猛兽,“齿长三尺,其状如凿”(见 《淮南子·本经训》 及高诱注)。诗人用这个典故,愤怒指责安史叛军对人民的残害,感情色彩极为浓重,形象地揭示出 “北上何所苦” 的社会原因。在这里,诗人在炼字上极见工力。“沙尘”、“烽火”,自古即指代战争,着“接”、“连”二字洗炼地表明战火地域之广;“毒” 字形象表达战争气氛的残酷;“夹”与 “屯”二字活画出这群丑类的嚣张与凶顽,令人叹服诗人遣词用字的凝炼与生动。
大地呻吟,神州动荡,生灵涂炭,哀鸿遍野。诗人痛苦的目光始终注视着苦难的百姓。
第三层,“前行无归日”以下十二句为全诗核心部分。诗篇有如电影的蒙太奇,迭映出一幅幅背井离乡,饥寒交迫的悲惨画面: 疲惫不堪的人群“
行行重行行”,逃亡复逃亡,没有归来的日子。回过头来,遥望故乡,徒然梦思神往。眼前一片冰天雪地,心中无限悲伤,人们哀号恸哭,肝肠欲断。破衫褴褛,衣不蔽体,天寒地冻,皮肤皲裂,比干枯的桑树皮还粗糙。口渴难忍,欲去打水,却被两山间的幽谷阻隔;饥肠漉漉,烧火做饭,想去打柴。然而山高路远,无可奈何。刚刚喘口气,突然猛虎掉尾而出,血盆大口,锯齿獠牙,有如秋霜一般雪白疹人。糗粮已断,草木无法吞咽,只得喝些露水充饥。不言而喻,难民已完全陷入绝境,死亡在时时威胁他们。诗人以极沉痛的语调陈述人们的苦难遭遇,字里行间流露出无限同情与哀伤。融叙事、抒情、写景于一炉,是景语,又是情语。叙事层次分明,造景生情,自然真实。“前行”以下四句总写难民愁苦的心态,然后依次描绘他们的衣着、形体、饮食、险情,最后点出他们已面临绝境。波澜起伏,脉络分明。
全诗最后四句是诗人的正面抒情: 北上逃亡的疾苦令诗人“长太息以掩涕”,不觉停下车马为之潸然泪下。什么时候天下才能重现太平,让黎民百姓重见天日,露出笑颜?诗人在仰首问天,然而苍天能回答吗?这里诗人抒发了对人民饱经战乱,流离失所的深切同情,他渴望平息叛乱,拯苍生于水火。勿庸讳言,诗人把希望寄托在“何日王道平”有其历史的局限,但我们也不好过于苛求前人。
基于题材的需要,此篇有别于诗人 “壮浪纵恣”、豪迈奔放的一贯风格,表现为于沉郁稳健中蕴含着炽热的情感,有如山中小溪缓缓流淌。语言较为平实,但也不乏大胆的夸张,如“巉岩凌穹苍”,“皮肤剧枯桑”,形象的比喻,如“奔鲸”,“凿齿”,“磨牙皓秋霜”。全篇结构严谨,以“苦”字贯穿首尾,神完气足。既有李诗一贯的特色,又有深受民歌影响、以哀痛之情叙事陈情的独到之处,表现了诗人多方面的艺术才能。吟诵全篇,诗人忧国忧民,悲天悯人的形象跃然纸上。从这个意义上讲,元代萧士赟称此诗“隐然有国风爱君忧国,劳而不怨,厌乱思治之意”是颇有见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