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父东楼秋夜送族弟沈之秦(太白自注: 时凝弟在席)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尔从咸阳来,问我何劳苦。

沐猴而冠不足言,身骑土牛滞东鲁

沈弟欲行凝弟留,孤飞一雁秦云秋。

坐来黄叶落四五,北斗已挂西城楼。

丝桐感人弦已绝,满堂送客皆惜别。

卷帘见月清兴来,疑是山阴夜中雪

明日斗酒别,惆怅清路尘。

遥望长安日,不见长安人。

长安宫阙九天上,此地曾经为近臣。

一朝复一朝,发白心不改。

屈平憔悴滞江潭,亭伯流离放辽海

折翮翻飞随转蓬,闻弦虚坠下霜空

圣朝久弃青云士,他日谁怜张长公


天宝元年 (742)秋,李白应诏入京,供奉翰林,因与朝中奸佞之辈不合,遂遭谗谤,玄宗疏之。李白亦自知不为朝廷亲近所容,遂于天宝三载(744)三月上书请还山。玄宗以其“非廊庙器”,赐金遣之。李白便怀着满腔的悲愤与不平,挥泪离开长安,踏上了漫游梁宋、东鲁的道路。这首诗就是在漫游期间写下的,当时李白已四十五岁。

诗题中的“单父”(shanfu音善甫),县名,唐时属河南道宋州雎阳郡(今山东单县)。“秋夜”,点明时间。“之秦”,到秦地去,这里的“秦”指当时的都城长安,诗中 “遥望长安日”等语,已为点明,故别本“秦” 亦作 “西京”。

这是一首送别诗,但诗歌的重点并不在于送别,而在于借题发挥,渲泄诗人内心的愤懑不平。全诗可以分作三段理解: 从“尔从咸阳来” 至“身骑土牛滞东鲁”为第一段,自言目下遭遇;从“沈弟欲行凝弟留”至“惆怅清路尘”为第二段,畅叙惜别之情;余为第三段,进一步叙说自身的遭遇及感受。

“尔从咸阳来,问我何劳苦。”以叙事的口吻领起全诗,首先就给人以自然而又亲切之感。“咸阳”,地名,在今陕西咸阳市东北二十里。“何劳苦”,意谓忙于何事,为何事而劳碌。下面两句是李白的答辞:“沐猴而冠不足言,身骑土牛滞东鲁。”从字面上看,“沐猴而冠不足言”,似乎是诗人的自谦或自嘲,实际上并非如此。《史记·项羽本纪》:“人言楚人(指项羽) 沐猴而冠耳。”《汉书·伍被传》:“以为汉廷公卿列侯皆如沐猴而冠耳。”均讽刺当权者们如同猕猴,虽著衣冠,实无人性,亦更无才能。李白在这里运用这一典故,显然是对当时误国奸臣的斥责与痛骂。“身骑土牛滞东鲁”,则是李白在遭到打击后所感受到的一种蹀躞蹭蹬的心理写照。因为诗题是送别,所以诗人开始自言遭遇只是略略一提,而后马上转入送别。

“沈弟欲行凝弟留,孤飞一雁秦云秋。”前句叙事,后句抒情,一写实,一虚拟,在空灵婉转之中,将兄弟分别的痛苦及别后的相思之苦溶化在“秦云秋”的阔远境界之中。接下写具体的秋夜送别场面:“坐来黄叶落四五,北斗已挂西城楼。丝桐感人弦已绝,满堂送客皆惜别。”“坐来”,犹言适才、正值。前两句点明秋与夜,诗人将“黄叶落四五”的细节放在“北斗挂西楼” 的阔大、朦胧的背景之中,似乎在一派昏黑、萧瑟、凄凉的世界中,那纷纷飘落的黄叶,恰似游子的飘荡流离。秋夜,本来就给人以凄寒、萧瑟之感,很容易勾起人们的无限悲愁。“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宋玉 《九辩》)更何况是在这令人黯然销魂的骨肉离别之际呢?“丝桐感人弦已绝,满堂送客皆惜别”,如果说前两句是通过楼外之景来烘托离别之意,那么这两句则是通过楼内的送别场面来进一步渲染离别之情。斗转星移,秋夜深沉,离别之曲更加勾起了惜别的情绪,而随着丝桐弦绝,送别的气氛也达到了一种凝固的高潮。从“惜别”二字中,还可以想见“满堂送客”那惆怅、叹息的情态。接着,诗人以舒缓的笔调写道:“卷廉见月清兴来,疑是山阴夜中雪。”李白对明月有着深厚的感情,平生视之为至交好友,“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下独酌》);“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梦游天姥吟留别》)。此时看见明月,也许是以为有明月作伴,也许是可以 “隔千里兮共明月”(楚辞),因而内心不禁得到一丝宽慰。王昌龄《送胡大》 诗云:“荆门不堪别,况乃潇湘秋。何处遥望君,江边明月楼。”与此数句颇有相似之妙。“疑是山阴夜中雪”,仍是故作潇洒旷达之语,使感情宕开一层,然后却一陡转:“明日斗酒别,惆怅清路尘。”向我们暗示,今夜的送别还只是开始,明日的斗酒之别,才是真正的高潮,到时也只能为你那如同 “清路尘”一般的飘荡流离而倍觉惆怅了。

按照一般送别诗的格局,这首诗至此也可以说是情至意尽了,但诗人并没有止笔,他那满腔的愤懑不平尚未完全发泄出来。

“遥望长安日,不见长安人。”二句自然而又巧妙地过渡,由 “族弟沈之秦”而联想到“长安人”。这里的“长安人”,已不是泛指亲朋故旧,而是确指当朝的皇帝唐玄宗了。所以诗人继而写道:“长安宫阙九天上,此地曾经为近臣。”“曾经”二字,凝聚了诗人多年来的理想追求与坎坷遭遇。李白夙有“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的宏伟理想,尽管他待诏翰林,有了接触帝王的机会,然而“丑正同列,害能成谤,格言不入,帝用疏之”(李阳冰 《草堂集序》),到头来却仍是布衣放逐。但是作为李白来说,他并没有放弃初衷,“一朝复一朝,发白心不改”,岁月流逝,华发日增,可诗人内心对理想的追求却丝毫没有减弱。正由于对实现理想的渴望与追求,诗人对历史的阴影与现实的严酷就不能不作反复的沉思:“屈平憔悴滞江潭,亭柏流离放潦海。折翮翻飞随转蓬,闻弦虚坠下霜空。圣朝久弃青云士,他日谁怜张长公?”运用一组含义相同或相近的典故与意象,使这种沉思与担忧不断地加以重迭和放大。历史的阴影与现实的遭遇在心灵深处反复撞击,传出一声声充满愤懑不平的呼喊,这是为古之仁人鸣不平,为自身遭遇鸣不平;这是对严酷现实的抗争,也是对族弟李沈的深深告诫。

这首诗在艺术上颇具特色。首先,在章法上运用了缓急顿挫的手法,传达出一种跌宕流转而又十分强烈的内心情感。李白很多著名的诗歌,如《蜀道难》、《将进酒》、《梦游天姥吟留别》、《行路难》等等,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以如同长江大河、一泻千里般的气势,来倾泻他那爆发式的情感,故在章法上大多是奔腾浩荡、一气贯串。然而这首诗却缓急有致,情感由顿挫蓄势之后,逐步达到高潮。如开始自言遭遇,仅略一提及便戛然而止,然后却以舒缓的笔调畅叙惜别之情。但是诗人真正的目的并不在于惜别,而在于借此以渲泄内心强烈的愤慨与不平。所以诗歌前两段,只是引而不发,待蓄足气势之后,强烈的感情已不能不再爆发,故第三段所表现的情感,则如开闸的洪水,倾泻而下。这样强烈的情感,会在读者的心灵中回漩激荡,因而具有极强烈的艺术效果。

其次,诗人在处理送别与言情时,分别采用了动态与静态的不同描写手法,而动与静所描写的对象,却又是出人意料的。按照常规习惯,写眼前的送别场面,应是具体的、动态的,但诗人却以“坐来黄叶落四五,北斗已挂西城楼。丝桐感人弦已绝,满堂送客皆惜别。卷帘见月清兴来,疑是山阴夜中雪”等一幅幅静态的、凝固的画面,来传达一种难以言传的、深挚的惜别之情。相反,在抒情言志方面,因为这是内心的情感活动,故一般应是理念的、抽象的。但诗人却巧妙地运用了“沐猴而冠”、“身骑土牛”及“屈平憔悴滞江潭,亭柏流离放潦海。折翮翻飞随转蓬,闻弦虚坠下霜空”等一幅幅动态的画面,其中却凝聚着诗人内心那难以抚平的极度愤懑之情。由于这种手法的运用,也更增强了这首诗的感染力,足见诗人高度的艺术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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