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日一身,携粮负薪。
道长食尽,苦口焦唇。
今日醉饱,乐过千春。
仙人相存,诱我远学。
海凌三山,陆憩五岳。
乘龙天飞,目瞻两角。
授以神药,金丹满握。
蟪蛄蒙恩,深愧短促。
思填东海,强衔一木。
道重天地,轩师广成。
蝉翼九五,以求长生。
下士大笑,如苍蝇声。
《来日大难》 即古 《善哉行》,属 《相和歌辞·瑟调曲》。《乐府诗集》引 《乐府解题》: “古辞云:‘来日大难,口燥唇干。’言人命不可保,当见亲友,且永长年术,与王乔、八公 (传说中的仙人)游焉。”大约讲的是游仙长寿之事。这首诗是李白自抒怀抱之辞。《唐宋诗醇》云:“此篇本属寓言,白诗亦是拟古,辞旨恍惚,奇谲可喜,故存之以备一体。”本诗幽微恍惚的辞旨指什么?《诗醇》 未及揭示。陈沆的 《诗比兴笺》 指出,此为长安三年初辞金銮时作,在“诚思效衔木之诚,报山海之德” 的同时,又对高力士之流表示极大的轻篾。似较符合原诗之意。陈氏笺释,不免过于拘泥词句,不完全可取;再说,此诗还表现了诗人傲岸不羁的性格,也是需要指出的。
“来日一身,携粮负薪。道长食尽,苦口焦唇。” 《善哉行》 古辞首二句云:“来日大难,口燥唇干,”初看李白诗似也是套语;其实不然。“来日”,即往日,昔日。“携粮负薪”,即 《赠崔司户文昆季》所云“惟昔不自媒,担簦西入秦。攀龙九天上,忝列岁星匠” 的“担簦”。李白把被召入京一事看得很重,他在《南陵别儿童入京》不无自得地说:“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但是,到了长安,待诏翰林,弄臣般的地位,高力士辈的忌恨,同列的谤伤,种种严酷的现实使他从“愿为辅弼” 的幻梦中清醒过来,虽然只有三年时间,但他却觉得太漫长了,“彷徨庭阙下,叹息光阴逝”(《答高山人兼呈权顾二侯》),此诗“苦口焦唇” 反映了诗人当时彷徨、怅惘和困窘之态。最后,他是非离开朝廷不可了。
但是,谤伤和挫折并没能磨损诗人的锐气,也没能改变诗人豪迈傲岸的性格。他说: “北阙青云不可期,东山白首还归去” (《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又说:“浮云蔽日去不返,总为秋风摧紫兰。角巾东出商山道,采秀行歌咏芝草”(《答杜秀才五松山见赠》)。他的朋友任华描绘诗人离开长安的情形道:“有敕放君却归隐沦处,高歌大笑出关去” (《杂言寄李白》)。根据这些载述,我们推测“今日醉饱,乐过千金”写的是辞阙为放臣时的达观之状。“仙人相存”至“金丹满握”八句,表面上写从仙人求长生术,实则用游仙的形式表现对人间污浊世界的轻蔑和不满。和人间社会相比,神仙世界没有倾轧,没有谤伤,自由自在。你看,马上有仙人前来存问,劝诱他远学。他随着仙人,一下凌海而至仙界三山,一下腾空而至名山五岳,何其超然、悠然! 不仅如此,他还乘龙飞天,目瞻四野,受神药,握金丹。“乘龙”,《易·乾》: “时乘六龙以御天,”有乘时而动之意。在太白集中,很有些关于求仙访道的作品,著名的 《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 结尾几句写道:“早服还丹无世情,琴心三叠道初成。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先期汗漫九垓上,愿接卢敖游太清。”看去,诗人是真信神仙,太信神仙了。其实又不尽然。他说过,服菖蒲以为可以延年的汉武帝 “终归茂陵田”( 《蒿山采昌蒲者》),并没有长年。他还对神仙和神仙世界有过怀疑:“仙人殊恍惚,未若醉中真”(《拟古》其三);“富贵与神仙,蹉跎成两失”( 《长歌行》)。因此,这首诗对神仙世界的颂扬,真正目 的恐怕未必在于求仙长年,而在于借那个世界来否定污浊的人间世界。
“蟪蛄蒙恩,深愧短促。思填东海,强衔一木。”“蟪蛄”,寒蝉,春生夏死,夏生秋死,生命短暂。“填东海”,用《山海经》 炎帝少女游东海溺而不返,化为精卫鸟衔木石以填东海事。这几句,联系上文,说今蒙恩而授之神药,使得长生,其德甚深,无时不思报答,但却有如精卫衔木石填海,德深而无以尽报。联系赐金放还,则还有更深的意思。上文说过,长安三年,备受排挤,诗人感到时间漫长难忍,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被召入京,毕竟是一生中难忘的一段历史,不能在那段时间及有生之年报主恩,又不能无愧。在封建社会中,士子们经济策、济世志的实现,往往与报主阙相联系,李白虽然比较清楚地看出社会现实的黑暗,但对国君仍抱有较大希望,他认为自己之所以不能深报主恩,乃是“浮云蔽日”所致。“道重天地,轩师广成。蝉翼九五,以求长生。”求仙的最高境界是求道,只有求道才能视万乘如敝屣,才能真正做到养生长生。“道”,是老庄哲学思想的一个重要概念,它既指超越时空、感知难于用语言表达的一种实体,又是万物之源,所以李白说“道重天地”。“轩师广成”,“轩”,轩辕,即古代传说中的黄帝。“道”如此重要,就连黄帝都得师事广成子(《庄子·在宥篇》 中一个“达于至道” 的人物,一说即老子) 以求道。《庄子·在宥篇》说,黄帝问如何治天下,广成子不答;黄帝问如何养生长生,广成子告诉他: 清静无为,不把统治天下当成一回事。此诗“蝉翼九五,以求长生”,就是黄帝听了广成子开导后所作的反映。据《易》,“九五” 为天子之位。黄帝得道,便视天子之位如蝉翼之轻,只以求长生为念。黄帝尚且如此,我一个凡夫俗子更不必把世事看得过重,有勅放归,于是便“高歌大笑出关去。”“下士大笑,如苍蝇声,”“下士”,指下等人,即小人;“苍蝇声”,指高力辈的谗毁。《诗·小雅·青蝇》: “营营青蝇,止于棘;谗人罔极,交乱四国。”李白十分痛恨那帮拨弄是非的小人,在他的诗中不止一次对他们进行痛斥,同时也表示绝不同他们同流合污;自己之所以被国君疏远,就是这些小人作祟的缘故:“青蝇易相点,白雪难同调。本是疏散人,屡贻褊促诮” (《翰林读书言怀呈集贤诸学士》);“早怀经济策,特受龙颜顾。白玉栖青蝇,君臣忽行路”(《赠溧阳宋少府陟》);“白璧竟何辜,青蝇遂成冤”(《书情赠蔡舍人雄》)。离开长安后,他还写道:“一谈一笑失颜色,苍蝇贝锦喧谤声”(《答五十二寒夜独酌有怀》);“白璧何辜,青蝇屡前”( 《雪谗诗赠友人》)。诗人受谤而离开长安,虽然大笑而去,但是随着其“扶摇直上九万里”(《上李邕》)幻梦的破灭,内心则有一种难于言状的苦涩。
此诗从字面看,内容和乐府古辞似无大区别,细玩辞意,从“携粮负薪” 到求仙访道,直至蔑视小人,都不无诗人傲岸不羁的形象在。海凌陆憩,乘龙握丹,轩师广成,写得旷放飘逸,彪炳陆离,神采飞扬;中间又插入蒙恩深愧,结以下士青蝇,写仙界则始终不离人间,抑郁顿挫,跌宕有势。全诗虽然寄兴深微,辞旨恍惚,但其文理脉络、主旨大略亦不是不可寻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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