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戏曲名著鉴赏辞典·杂剧编·唐英·面缸笑(第四出打缸)
河南阌乡县妓女周腊梅因感风寒,不愿见客。江西药客赖大点假称旧识,以探病为由硬要相见。山东果子客人牛寸木也来寻闹。周腊梅因首饰被抢,又遭凌辱,欲寻自尽。干婶娘谢春风,因年老色衰,门庭冷落,深知周腊梅心事,上门劝她从良。周腊梅上公堂求从良,正好吏役张才回府销差,县官即判周嫁张才。书吏心生妒忌,唆使县官派张才立刻去山东办案。县府诸人以为张才已走,均以贺喜为名来纠缠周腊梅。皂、马、厨、轿四行先到,被王书吏骗走。典史来后,王书吏只好躲进灶膛。县官又来,典史不得已藏入面缸。张才取酒回家,县官急忙钻到床下。张才烧火温酒,王书吏从灶膛钻出。张才欲打,王供出典史,张才举杠打面缸,典史跑出,供出县官。张才又从床下将县官拉出,责其不该。最后三人答应以遮羞银钱赎身。因没现钱,县官留下纱帽官袍抵押,张才放三人离去。
(小生张才上)
【窣地锦裆】 无心折得老梅梢,纸帐梅花云雨巢。梅花别酒灞陵桥,空望梅枝渴怎消?
(白) 我张才,蒙县主将周氏腊梅批准为妻,又赏马房居住,领回今晚成亲。岂料山东贼案限满,当日我是原差,本县大老爷发出公文一角,刻不容缓,着我今夜起程前去。妻子来家,虽未成亲,也要回去别她一别。只是新婚燕尔,这到口的淡菜,也要尝他点滋味才好。待我慢慢想个主意。来此已是马房了。开门。(旦上) 嘶马漫惊窗内梦,落梅不作浪中花。你回来了? 方才大爷传你去做什么? (小生) 咳! 官身人由不得自己。我与你今日百年事好,尚未成亲,偏偏遇着山东一宗盗案,当日我是原差,今日县主着我立刻往山东去关照缉捕。我再三禀告,只是不准。我只得阳奉阴违,今晚藏在家中,到底与你成就了好事,明早起身前去便了。只是你千万不可泄漏,告诉人说我在家里。(旦)晓得了。(小生) 你且闭上门,待我去取壶酒来,与你吃三杯,大家高高兴兴,好偷干正经。(取壶介) 咳! 原是公堂真配偶,权为被底哑鸳鸯。(各下) (净、副、丑、小丑扮皂、马、厨、轿四人上,合唱)
【前腔】 马房无水浪生高,今夜鸿沟通鹊桥。公差梢棒捣窝巢,捣得声声慢不饶。
(净白) 我们乃本县皂、厨、马、桥四行是也。妓女周腊梅告准从良,本官断与张才为妻。你我与张才同是衙门中伙伴,今日约齐,到马房中贺喜他一番。借闹帐为名,大家拿着周腊梅燥个空心脾玩玩,也是好的。(众) 说得有理。你看天色已晚,就此前去。(皂) 红带青衣帽子光。(厨) 珍馐美味得先尝。(轿) 四抬八座难离我。(马) 出息吃穿马粪香。来此已是了。开门!(旦) 是哪个? (众) 我们是同衙门伙伴,来与张才哥贺喜的。(旦在门内介) 他奉公差往山东去了,不在家。(众私喜介)(净) 唯,众位,张才既不在家,我们只说来送礼物的,骗她开了门,大家进去燥他一场脾。就是张才日后晓得了,也不好把你我怎样的。(众) 说得有理。(又叫门介) 开门。(旦) 方才说了,他不在家,又叫门怎的? (众) 我们送了许多礼物在此,他虽不在家,你也该开了门收进去。(旦) 既如此,待我来开门。(作开门,众进介) (众) 腊梅姐,作揖恭喜! 你从良是件好事; 嫁得张才这样丈夫也不错。(旦) 前生注定,大爷的恩典。(众) 他今日果然去了么? (旦) 果然去了。(众) 论起理来,成了亲再去才是。这样的促急,只是苦了你了。(旦) 上命差遣,概不由已。(净皂) 腊梅姐,我无什东西贺你,赊了壶酒在此,大家吃杯喜酒。(副马夫) 我没有什么贺你,有碗滚热的料豆在此,倒是补肾养筋骨的东西,就拿他来下酒甚妙! (丑轿) 我带了三个大吊桶底饽饽在此,是前日抬老爷下乡,在路上打中火剩下的,拿来送你当点心吃。(小丑厨) 你们都不如我的好。(众) 是什么东西? (小丑) 我的是荤腥两个大肉圆子,一箍鲁子肥灌肠。(旦) 多谢! 列位既来了,请坐,吃杯酒。(净) 腊梅姐! (众) 呸!今日来贺喜,该叫张嫂子了。(净) 是的。张嫂子! 今日张才哥不在家,你唱支曲儿,我们听听。今后再不敢请教了。(旦) 我近日学了两支昆腔,只怕不中听。(众) 昆腔好! 务必要请教。(旦) 如此,不要笑话嗄! (众) 好说,好说! 请唱,请唱! (旦唱)
【皂罗袍】 只说新郎来到,原来是一班儿粗蠢囚牢。我寒梅不伍柳枝条,狂风痴雨蛮吹搅。脱不过站堂唱道,压肩挺腰; 执鞭坠镫,调油炒椒。恼人心欲呕翻成笑!
(末上) 马厩夜深书吏立,张才去淡腊梅眉。我,王书吏是也。周腊梅从良,本官断嫁张才。气他不过,是我变了个调虎离山的法儿,把张才差出。不免来同腊梅姐叙叙旧情,有何不可? 来此已是。嗄! 为何里面这等吵闹喧哗? 敢是唱梆子腔么? 待我在门缝里张张看。咦,原来是厨房、皂隶、轿夫、马牌子在这里作耗。待我吓他们一吓。(叩门介) 开门! 开门! (旦对众白) 外边何人叫门? 待我去看看。(众白) 想必也是衙门中朋友来贺喜的。去看看,放他进来,大家热闹热闹。(旦开门介) 呀! 原来是王先生到了。(末) 大声介,了不得,了不得! 老爷即刻要出门拜客,晚间还要治酒请人。在那里传唤,众役都误了差。好几个不到,特着我四处找寻。不知他们都钻到那里去了? (众慌介,白) 王先生,我们方才来这里,与张才哥贺喜的。如今误了差使,怎么好? 王先生方便方便。(末) 你们这起人都要死的?还不快跑! (众) 是是是! 贪燥他人脾,苦杀自己腿。(同奔下) (末) 腊梅姐,请见礼。(旦还礼介) 不敢。(末) 腊梅姐,你今番改邪归正了。张才为人能干,我将来还要帮衬他。(旦)全仗王先生。(末) 你这样大喜,我无物奉敬,带来几本历年的通书,与些笔墨银硃,是我本房的出息,请收下。(旦) 这几年的旧通书,用不得了; 这笔墨银硃,我要他何用? (末) 怎么没用处? 这通书补窗夹线,这笔墨抹鬓画眉,樱唇桃脸要胭脂,现成的银硃代替。(旦) 多谢王先生。(末) 趁着张才哥不在家,唱个曲儿,咱们玩玩。往后各分了内外,怕就有些不便了。(旦)唱支梆子腔罢? (末) 好极好极! 我最爱的是梆子腔。(旦唱)
【梆子腔排律】 院司道府县州堂,吏礼兵刑工户房。作弊蒙官奸似鬼,嚼民吞利狠如狼。捉生替死寻常事,改短为长竟不妨。婆惜老公真好汉,暗龟明贼黑三郎!
(末) 唱的倒也好听,只是骂得太苦了些。(旦) 打是疼,骂是爱。王先生,原来风月场中的情趣,你竟不晓得么? 如此看来,你竟不如张三郎了。(末) 果然我不知情趣,该骂该骂! (副四衙上) 查监捕盗官非小,窃玉偷香老更骚。我乃阌乡县典史是也。周腊梅从良,堂翁断嫁张才。今日新婚之夜,张才未得成亲,奉差远出。从来新人不空房,趁此更深人静,不免悄悄摸到他家,做个替身老新郎,有何不可? 来此已是。开门。(旦) 是谁? (副) 是我,四老爷。(旦) 向末介,不好了,四老爷来了! 你在那里躲一躲才好? (末) 四老爷这个时候来做什么? 待我去看来。(末捏鼻作女声介) 外面何人叫门? (副) 是你的老爷在此,快快开门! (末作吓跌向旦介) 这怎么好? 我在那里躲一躲才好? 腊梅姐,你叉开裤子裆,让我躲在里面罢! (旦) 使不得。也罢,你在灶膛里躲躲吧。(末) 也罢,也罢! 千万不可烧火, 一动火, 我就要死了! (末作入灶下。 旦开门介) (副作揖介) 腊梅姐,恭喜! 你嫁了张才,我并不知道。我若知道,我就娶了你。(旦) 四老爷老了。(副) 你四老爷那里算得老? 过了明年,才九十岁。比起彭祖来,我还是个粉嫩的娃娃哩! 没有什么东西送你,带了一副时兴梳蓬头的篦子,一双镂空檀香木的高底儿。从你头上,打扮到你脚下。好不好? (旦) 多谢四老爷! (副) 腊梅姐,此时四顾无人,又是你个大喜的日子,你唱个钻心钻肺的曲儿,与你四老爷听听。再你家有酒,拿一壶来,咱们吃一盃何如? (旦) 嗳! 新立的人家,连酒钟、酒壶也没一件,那里讨酒去? (副作帽中取钟,裤中取出壶介) 我先已想到这里,都带来了。(旦笑白) 四老爷真正老在行! 待奴斟起酒来,四老爷慢饮。奴唱支 《清江引》 你听听。(副) 妙极! 妙极! (旦唱)
【清江引】 怜伊宫比芝麻小,宦况甚苦恼。俸薪缺养廉,堂上无批稿。还怕那大计时填年老。
(副) 多时不见,越发唱得好了! (净县官上) 牙床谎假托私访,马圈潜行拜故人。腊梅从良,是我断配张才,那张才又是我差往山东公干,故此黑夜前来,要与腊梅叙叙旧情儿。来此已是。开门。(旦) 是哪个? (净) 是我,堂上大爷。(旦) 四老爷,堂上大爷来了,躲一躲方好。(副慌介) 罢了,罢了,这怎么处? (上椅介) 我上天罢? (又下钻介) 要不,我入地罢! 腊梅姐,你们家又没有多余的房子,叫我在哪儿躲? (旦) 也罢,躲在面缸里罢。(副) 也罢,也罢! 就躲在面缸里罢! (下) (旦开门介) 嗄,大老爷来了! 请进去坐。(净) 腊梅姐,恭喜你?贺喜你? 今早在堂上,原要请你坐谈坐谈。两旁衙役只管说“堂规”、“堂规”,倒把我拘住了。得罪,得罪! (拜叩介) 请见一礼,再磕上个头儿。(旦) 啊呀! 老爷是贵人,腊梅是贱人。蒙赏准从良,就感恩不尽了,那里还禁受得老爷的礼! 岂不折杀了人? (净) 从来说“人情大如王法”,我老爷是个有理多情再不忘旧的,所以今日特特来看你。张才这个厮,他年少能干,腰眼子上又有力量,所以我才把你配了他。看你面上,将来少不得还要照顾他几件好差使。(旦) 多谢大老爷! (净) 我大爷没有什东西送你,有一条红绸裤儿,是奶奶的,才穿了一两遭儿; 又一个罐罐儿,一根捧捧儿,都是有用的东西,特特拿来送你。(旦)裤儿好穿,这罐罐儿,棒棒儿要他何用? (净) 这罐儿可以盛醋,又可以做蒜臼儿,就用这棒棒儿在里头捣蒜擂椒,若那张才在你跟前有些发懒, 不出力的时节, 就拿这棒棒儿打那驴毬財的! (旦) 多谢大老爷! (净) 我既来了,张才又不在家,你唱个曲儿,我听听。(旦) 我有个“怕老婆”的曲儿,唱与大老爷听听。只是不要怪。(净) 你唱你唱,我不怪你。(旦唱)
【清江引】老爷堂上的威风大, 回宅担惊怕。 犹如淮鼓儿, 又像鞦韆架。每日里受推敲吊着打。
(净) 好嗄? 这曲儿风骚的有趣,倒是官场中的通行时样。我老爷非但不怪,句句都唱在心眼儿里去了。(小生上) 时人不识予心苦,将谓偷闲学悮差。来此已是。开门! (旦向净介) 不好了,张才回来了! 大老爷躲一躲才好。(净慌介) 这、这、这却如何是好? 你叫我躲在哪里去? 我藏在你被窝里罢? (旦) 不好。躲在床底下罢! (净) 床底下腌臜得狠! (旦) 将就些儿罢!(净躲介) (旦开门,小生进介) (旦) 你回来了? (小生) 回来了。取得一壶冷酒在此。(旦) 冷酒不好,待我去灶上烫热了,咱们吃。(小生) 你且在里面去,待我自去烫。(旦下) (小生作取火烧酒介) (末作被烧形走出介) (小生) 呀! 不好了! 敢是灶王出现了? 嗄! 不是! 嗄,你是王书吏呀? 到我这灶中藏着,是什么意思? (末作吓怔,不语介) (小生) 你若不说,我就打了! (末低唱)
【耍孩儿】张哥息怒休烦恼,我与你同门是旧交,竭诚贺喜今来到。你公差火动梅花棒,我书吏干柴灶底烧。莫道俺灞桥野兴无同调,还有个全身入瓮,面缸中踏雪寒郊。
(小生) 如此说,面缸里还有人? 待我取杠子打来! (作打介)(副出面缸介) (小生看,副作转身丑态介)(小生白) 嗄! 你是四老爷呀? 到我家来作什么? (副) 我、我、我来查夜的。(低唱)
【五煞】 做官的不惮劳,防匪窃到处瞧,地方干系要查照。愁得我银须鹤发通身白,好一似古干梅花雪压梢,夜巡不用人抬轿。此一来恰如公会,集齐了吏役同僚。
(小生) 四老爷既是查夜,怎么查到我家面缸里来了? 这还有什么说处? (副) 张才,你四老爷是年高有德,极是爱体面的人。你不要胡说乱道,待我四老爷与你判断这场官司罢! (小生) 就请四老爷判断。看你怎么讲? (副) 不要忙,不要忙,四爷叫张才,堂翁把你差,山东去公干,你夤夜跑回来。灶膛里烧出个胡书吏。(小生) 他是王书吏,怎么又姓起胡来了? (副) 原是姓王,如今被你烧胡了,只得要改姓了。面缸里打出个财神来!(小生) 你是四老爷,怎么说是财神? (副) 你看我浑身雪白,好像个大元宝,可不是个财神? 清官难断家务事,请出床公床母来? (小生) 哪里又跑出“床公床母”来了? (副) 腊梅算了床母,那床底下还有块人儿,岂不是床公? (小生) 嗄? 床底下还有一个? 待我拉出来看。(作拉腿,随出随缩进,三次始出,纱帽胡须带草,坐,发怔不语介) (小生) 嗄! 你是堂上大老爷! 也来到这里做什么? (净低唱)
【四煞】 谕张才莫声高,差你往山东把旧案销。你迟延规避将宫藐。思量短笛把梅花弄,险被你搬折了梅枝压我的腰! 得妻不想把恩官报,莫待我梅根潦草,快把那喜酒来浇。
(小生) 我的妻子是你当堂断配的,并不是瞒人做事。你是官,我是役。我既有妻子,就分了内外了。你到我家来做什么? 你是做官的人,就请你断一断。(净) 待我老爷断与你听。唯,四寅翁,你这偌大的年纪,好没涵养! 你来这里做什么? 体面何在?官体何在? (副) 卑职来查夜,是遵堂翁的功令来的。(净) 既来查夜,为什么走到人家面缸里去了? 岂有此理! (副) 卑职原要到床底下去,恐怕占了堂翁的地方儿,故此在面缸里哝哝罢!(净) 如此说,承让承让! 王书办,你这奴才尤其可笑,你来的已经不是了,怎么又钻到灶膛里去弄起火烛来? 县衙乃监库重地,大有干系! 万一烧把起来,怎么处? (末) 书办从此经过,进来讨火吃烟。不想他家灶门小,进去就出不来的。(净)唗!胡说! 听断! (唱)
【三煞】 王书吏秉笔刀,捕衙公县佐曹,二人嘴脸真堪笑! 一个儿烟熏太岁须眉短,一个儿粉傅的何郎年纪高,其中皂白难分晓。向张才双双致礼,我劝他罢手开交。
(小生) 怎么叫做致礼? (净) 我叫四老爷、王书吏作你个揖儿,陪个不是儿就是了。(小生) 我不要什么致礼,我要遮羞钱! (净) 你要几个钱? (小生) 听我道! (唱)
【二煞】 问刑房律有条,夤夜打死不烧。欲求松放须钱钞。王书吏十两松纹锭,典吏须将廿两交。堂堂县主难轻少,五十两细丝八扣,称齐了一笔勾销。
(末) 你要我十两银子,我身边没有,明日送来。(小生) 明日这样的钱不好要。今日只要现成的。(末) 讨个保人与你何如?(小生) 使得。你去讨来。(末) 四老爷,张才要我十两银子,我没现成的,求四老爷保一保。(副) 要我保? 王书办,这是体面钱,又有我个官府在内,明日绝早就要送来,是失不得信的。(末) 明日务必送来。(副) 罢了! 张才; 王书吏的十两银子,我四老爷保着,明早送来。(小生) 既是四老爷保,放你去罢!(推末出介) (下) (小生) 如今到四老爷的二十两了。快快拿来! (副) 有、有、有! 但我来查夜,不曾带得,明早与你送来。(小生) 明早怕你翻脸发赖,今夜现要。(副) 我今夜没有现成的,你又一定要,怎么处? 也罢! 也寻一保人何如? (小生) 有结实保人,也使得。你去寻。(副) 嗳! 这时候门生、乡宦、当店、盐旗,一个也不在跟前,教我去寻谁? 也罢! 不免寻堂翁保一保罢! (作欲前又退丑态介,打恭介) 嗄! 堂翁!(净) 你如今要怎么? (副) 张才要卑职二十两银子遮羞钱,卑职没有带来,请堂翁保一保,明日送来。(净) 你要我保? 这倒容易。但预先说过,只可保这一次,下次再做出这样没廉耻的事来,不但我不保你,我还要在各上司处通详你呢! (副) 是是是! 领教,领教! (净) 张才,四老爷的二十两银子我保着,明日送来。(小生) 堂上大老爷保了,去罢! (推副出介,下) (小生) 如今到大老爷的四十两了。(净) 四十两? 不多,不多。只算我赏你做亲的。明日宅门上领。(小生) 老爷是本官,小人是衙役,到了明日,就不敢要了,如今只要现成的。(净) 我也寻个保人何如? (小生) 哪个保你? (旦暗上) (净) 腊梅姐,看我准你从良的分上,你保一保罢! 我这里作揖了。(旦) 大老爷差矣! (唱)
【一煞】我寒香已入罗浮梦, 不向东风斗丽娇。 你探梅人错走了桃源道。我空山伴月甘清冷,你柳絮春风乱摆摇。自颠狂莫怪人奚落,速留下头尖纱帽,还脱却麟楦青袍!
(白) 大爷没银子,只须把纱帽圆领脱下,做个当头,明早银物两交就是了。(小生) 老婆说得有理! 就请脱下来! (净) 张才,脱是脱,明日黎明就要送进内宅里来,老爷还要坐早堂呢!(小生) 晓得。只要银物两交。(脱净衣帽,推出介) (小生同旦下) (净) 咳! 这是哪里说起! (唱)
【清江引】好笑好笑真好笑,梆子腔改昆调。床底下坐晚堂,查夜在面缸里炒,把一个王书吏活活的烧胡了! (下)
灞陵桥: 在陕西长安县东,汉代人送客至此桥,折柳赠别。彭祖: 传说颛顼帝玄孙陆终氏的第三子,尧封之於彭城,年八百岁。养廉: 清代俸禄制度。清代官吏的定俸禄较唐宋为低,在正俸之外,又按职务等级每年另给银钱。称为养廉银。大计: 明清时考核外官的制度。每三年进行一次。向州、县、府、道、司,层层考察属员,再汇由督抚最后考核,送呈吏部。粉傅的何郎: 何郎指何晏,三国时人。史书称何晏平日喜修饰,粉白不离手,行步顾影,人称“傅粉何郎”。这里讽刺从面缸里跑出的典史。罗浮梦: 传说隋朝赵师雄在罗浮山遇一美人,与其共饮,酒醉醒后发现睡在一梅花树下。所以罗浮梦比喻梅花。
《面缸笑》是昆曲衰落时期极为难得的一个社会讽刺剧目。它与其他昆曲剧目迥异的地方在于故事情节引人入胜,人物形象生动细腻,曲词对白质朴风趣。究其原因,一个重要方面在于花部戏原作所提供的良好基础。
成书于清乾隆年间的 《缀白裘》,在第十一集收有 《打面缸》,用梆子腔、西调、吹调、小曲演唱,是当时花部中流行剧目。唐英在此基础上增加了 《闹院》、《劝良》、《判嫁》,并对 《打缸》一出作了较大加工,既保留了原作的民间小戏风格,又发挥了昆曲剧目结构完整、语言细腻的优点。
周腊梅是作者精心塑造的一个形象,也是四出戏唯一的贯穿始终的人物。开头,作者给我们展现了周腊梅妓女生涯的一个断面。周为当地名妓,色艺双全,因染病谢客休息,但由其妓女身份决定,仍得强撑着身子为人唱曲取乐,笑脸相陪。即便如此,因未能满足嫖客欲望,一场打闹,“酒器家伙尽行抢去,桌椅俱已打碎,钱钞全无”;“头上簪环首饰,也被抢去。身上衣裙,尽被撕破”。作为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妓女,周腊梅无力保护自己,遭此变故也只能“号啕痛哭”,“只要寻死”而别无他法。接着,作者通过周腊梅的干婶娘上厅行首谢春风之口,对周腊梅的妓女生涯作概括性描写,并指出目前唯一的生路是从良,使周腊梅又燃起了一线生的希望,决心从良。在《判嫁》一出戏里,周已从非死不可的情绪中解脱出来,抱着良好的愿望去努力追求自己生的权利了。她不仅要从良,而且拒绝了给县太爷作二房,选定忠厚老实的张才为生活伴侣,表明她与过去彻底划清界限的决心。然而,周腊梅的良好愿望并不容易实现。她想从良,且已从良,但从堂上老爷到满衙皂隶均是妓院常客,这些人怀着不同的心理,千方百计地插足其间,因而就出现了差走张才,轮番上她家来调戏的场面。周不愿意又不得不周旋应付。虽然最后由张才出面,赶出了这帮禽兽,但可以想象得到,她将来的生活仍然笼罩着阴影。
作者以同情的笔墨,多侧面地展示了周腊梅性格的方方面面,如腊梅哭着寻死表现的是软弱的一面,被劝从良表现的是善良的一面,择人而从表现的是真诚的一面,巧与周旋表现的是老练的一面。软弱由她的社会地位决定,善良是她的本性,真诚表明了她重新生活的决心,老练是妓女生涯给她的教育。值得注意的是在《打缸》一出戏里,作者改变了原作中腊梅所唱小曲色情挑逗的内容,如原作王书吏来后,腊梅所唱为“月明和尚度柳翠,张生月下戏红娘”之类格调低劣的曲词,而本剧改作“院司道府县州堂,吏礼兵刑工户房。作弊蒙官奸似鬼,嚼民吞利狠如狼。捉生替死寻常事,改短为长竟不妨”。既充分揭露了封建官场的黑暗,又清楚地表明的腊梅方正为人的态度与仇恨官场的心理,人物也由此而丰满了。剧中其他唱段都作了类似改动。特别是最后结尾时,原作是由腊梅上场表白“这事不关我事”极力为自己开脱; 而本作改为腊梅嘲讽县太爷:“你探梅人错走了桃源道”,“自颠狂莫怪人奚落,速留下头尖纱帽,还脱却麟楦青袍”! 不仅大胆指责县太爷行为不端,且让其立刻剥下纱帽官袍以为证据。这种对原作的修改,可称得上是点铁成金。
县太爷是与周腊梅相对应的一个人物。在这个人物的塑造上,作者集贪婪、狠毒、邪恶、无赖于其一身。在原作中,这个人物只不过是糊涂和好色而已,而本作则不仅于此。县太爷上场径称“谁道为官不爱财”预示这是个贪财的官。“自到任以来,一年有余,所得钱粮耗羡,连着被告的官司”,竟搜刮二十万银子,可见其贪婪的程度。为搜括民财“打折了多少板子,用坏了多少夹棍、拶指”,以致土地爷也来求情。这里,化用郑文宝的 《江南余载》“徐知训在宣州”的故实,略加点染,用作陪衬,便觉妙趣横生,恰到好处。而这还仅仅是一个引子,除去贪婪、狠毒以外,县太爷还有值得可书的品行。妓女周腊梅上堂要从良,县太爷马上欲收作二房,真可谓“近水楼台先得月”。而当腊梅不愿,并与张才成亲以后,他想到的仍是“抽他个头儿”,以至夜入民宅,调戏民妻。甚至被张才从床底下拉出后,还摆出一付老爷的架子,声称:“谕张才莫声高,差你往山东把归案销,你延迟规避把官藐”。十足的无赖咀脸。
上有所行,下有所效。给腊梅从良生活笼上阴影的不仅是这位县太爷,几乎县衙里的所有人都向周腊梅伸出了肮脏的手。这样,作者的笔锋就由对个人的批判而转向了对社会的批判。典史九十岁,“查监捕盗官非小,窃玉偷香老更骚”,深夜借查夜之名,摸到周家,欲行非礼; 书办家有妻室,设计调开张才。吓走衙役,来找周叙旧情; 甚至连衙役、马夫、厨子、轿夫等也想入非非。结果,皂马厨轿被吓走,书办躲进灶膛被烧了胡子,典史藏在面缸弄一身粉白,县官被从床下拖出剥了官袍。此处虽用的是喜剧手法,但这是带泪的喜剧,是平民百姓对官府、对世道的控诉。
唐英的剧本语言都比较通俗当行,语一人肖一人。这个剧本写得是下层人的生活,且有花鼓戏作基础,更显平白质朴。剧中赖大点是在行的嫖客,所以听说腊梅生病不见客时,冒充旧客相见,抓住了对方的心理,提出三条理由,第一是旧相知,第二带了许多土仪,第三见一见就走,使人无法拒绝。而山东牛寸木是个新手,又是粗人,因而言语极其粗鲁莽撞,满嘴污言秽语,一口一个“俺老子”,令人不快,难怪周腊梅立即要起身离去。同样是嫖客,不用见面,从语言上就区分得非常清楚。
昆曲原来主要靠曲词塑造人物,对白主要是交待人物和情节。本剧改变了昆曲的传统,主要靠对白塑造人物。如县太爷在堂上初见周腊梅忙称“腊梅姐到了,快快有请”,及 (立起,拱手介)“不敢,不敢,请起,请起”两句话,就把县太爷与周腊梅原来的关系,眼前的心态勾勒得非常清楚。不需要多说,点到为止。
全剧结构极为紧凑,从时间发展顺序上说,一场接一场,总共三天时间。头天晚上嫖客闹院,第二天婶娘劝从良,第三天白天判嫁,夜晚打缸,全剧结束。情节快,结构紧,引人入胜。
让更多人喜爱诗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