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绮·望海潮》原文赏析
金陵怀古
长江波绕,冶城云接,谁家麦饭园陵。萧帝雄才,孙郎霸业,惟余战血栖蝇。谶语记神僧。只台城芳草,绿满寒汀。多少青山,夕阳何处暮烟凝。
六朝往事难凭。叹金莲零落,玉树纵横。擒虎频来,蟠龙安在,萧条白鹭空亭。王气亦何曾。想东南自古,未补天倾。醉误兰成一赋,野鬼哭秋灯。
金陵是六朝古都。古往今来,多少兴亡遗迹,令人凭吊不已。隋唐以降,金陵怀古,于诗于词,一章一阕,真不知有几何许。在众多的金陵怀古诗词中,清吴绮的这首《望海潮》显得很有特色。
“长江波绕,冶城云接”,词的开篇,似一由远而近之鸟瞰镜头: 滔滔江水,从金陵城外绕过; 那早已废弃的冶城废墟,远远看去,似与霞云相接。冶城是地名,在今朝天宫附近,相传是吴王夫差时冶铁之所。如果说,长江冶城是远景,那么,“谁家麦饭园陵”则是一个特写近景镜头。麦饭,是麦屑做的饭,《急救篇》颜师古注曰: “麦饭豆羹皆野人农夫之食耳。”陆游《戏咏村居》曰:“日长处处莺声美,岁乐家家麦饭香。”园陵,指帝王的陵墓。这句是说,当年帝王的陵墓所在地,已成为农夫耕作生活之所了。此取《诗经》 “黍离麦秀”之意。人世沧桑,生死代谢之感,令人油然而生。金陵地灵人杰,在这数千年的历史沧桑之中,消磨了多少英雄豪杰! “萧帝雄才,孙郎霸业,惟余战血栖蝇”,萧帝指梁武帝萧衍,是南朝梁的开国之君; 孙郎指孙策,他奠定了东吴独霸江东数十年的基业。这些当年显赫一时的帝王们,都已是“荒冢一堆草没了” (《红楼梦·好了歌》),只剩下那些由士兵们争夺城池所流淌的鲜血而喂出来的苍蝇还在一代一代地栖息着。萧帝、孙郎,都是六朝人,但这首词绝不仅仅是在写六朝。吴绮生于明神宗万历四十七年(1619),清兵于顺治二年(1645)攻破南京时,他已二十七岁。作为一个出生于南方的汉族读书人,家国的覆亡,对他不能没有深痛的刺激。他在这首词中是借六朝往事凭吊旧朝之现实。切肤之痛使他的这首词在娓娓道来之中显得极为深切感人。但他毕竟又是新朝的官员,这使他有可能在一定程度上超越民族眼界而将这些兴亡感慨上升为一种深沉的哲理思考。“谶语记神僧”,六朝时,佛教盛行,史书与释典中都有着大量的高僧们造谶作偈预言祸福的记载。沙门康僧会曾与吴末帝孙皓辩论因果,释宝志曾作谶预言梁武帝之灾。后来,孙皓果然国破被俘,武帝则遭侯景之乱而困死台城。故词的上阕以“只台城芳草,绿满寒汀。多少青山,夕阳何处暮烟凝”作结。台城本三国时吴国苑城,东晋成帝时改建,为东晋、南朝台省(中央政府)和宫殿所在地,故称台城,据考证当在今南京鸡鸣寺南,在玄武湖解放门西南。这两句是说,这些帝王神僧们也早已烟消云散了,只有皇家池苑旧址上的芳草还在凄清的水边年复一年蓬蓬勃勃地生长着。人世全非,青山、夕阳、暮烟依旧。作者在这里显然已超越了作为明代亡国士人的遗痛,而站在了历史高度——六朝如是,明代如是,清朝何尝又将不如是? “六朝往事难凭”,词的下阕开首即申述此意,以承上启下。“叹金莲零落,玉树纵横”,金莲指六朝宫妃,玉树指六朝士人。南齐东昏侯萧宝卷,曾凿金为莲花以帖地,令潘妃行其上,叫做“步步生莲花”; 《世说新语·伤逝》说,“庾文康(亮)亡,何扬州(充)临葬云: ‘埋玉树箸土中,使人情何能已已!’”这些落难宫妃们早已星离云散,漂零四方了,这些亡国士人们,或另投主上,或罹难死国,或退隐山林,——纵横零落不一,也只赢得后人一叹而已。“擒虎频来,蟠龙安在,萧条白鹭空亭”,擒虎指隋将韩擒虎。公元589年,韩擒虎自横江(今安徽和县)直渡采石,攻入建康,俘获了陈后主,六朝的最后一个王朝灭亡了。“擒”可通“禽” ,“擒虎”对“蟠龙”,巧妙工整。金陵自古有“虎踞龙蟠”之称,但有韩擒虎那样的大将常来光顾光顾,虎踞龙蟠之势又何足恃? 只可惜那白鹭洲上的酒亭再也无人聚会了! 历史上建都金陵的王朝,没有一个能够长久的,所谓“金陵王气”,其实何曾可靠?也许,天倾西北、地陷东南时,女娲从来就没把东南的天也给补一补吧?结句 “醉误兰成一赋,野鬼哭秋灯”,云往事无凭,且去一醉,系词眼所在。“兰成”,是六朝文学家庾信小字。庾信原为南朝大臣,后被羁北朝,闻梁朝覆亡,写下了极为沉痛的《哀江南赋》。生为南人而仕于北朝,这一点正是词人与庾信的共通之处。但他却似乎连《哀江南赋》这样的凭吊文章都没法写。他说是“醉误” ,其实,真正的原因他是不愿说穿的。谁不害怕 “文字狱”的厉害! 江南无人凭吊,金陵无人哀怀,园陵无人祭扫,那就只有让“野鬼哭秋灯”了!
历来的金陵怀古诗词,都是一般地感慨千古兴亡,吴绮这首《望海潮》,以怀古之笔端寄现实之情感,确实有点新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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