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性德·南乡子》原文赏析
为亡妇题照
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
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檐夜雨铃。
这首小令是纳兰悼亡词的代表作之一。容若娶妻卢氏,两人恩爱甚深。在他词作中出现的许多娇俏慧黠、知书达理的女性形象中,时时复现着卢氏楚楚动人的音容笑貌。这首词以“为亡妇题照”为副题,透露了掩抑回环的情感,造就了如泣如诉的词境。
“泪咽却无声”,起句破空而来。词之常例是起句叙景而不言情,但在纳兰词中,则往往景缘情设,调为情设,语因情工,词由情遣,从不受拘限。词中主人忍泪吞声的情态令人心碎,悲剧的氛围涩重低沉。开篇五字,即淋漓尽致地传达了词人内心极度的伤痛,那悲凉的意绪,一下子就攫住了读者的心灵。“只向从前悔薄情”,明白如话,写出词人的忏悔心情,勾勒出一个回忆世界的轮廓,语短而情长。本来由两个人共有的一切,因伊人的天逝而变得空虚,只留下无尽无望的怀恋和欢娱不再的追忆。词人没有细诉“从前” ,却着一“悔”字,造成了时间流转的巨大容量,拓展了小令的表现力。尤其值得阐发的是其中包含着的那种隐而不发的幽怨。纳兰词始终焕发着真率自然的灵性,然而这却是他在现实生活中很少流露的一面。从他同时代人撰写的墓铭碑传材料中可见,纳兰“所欲建之业,百不一副; 所欲遂之愿,百不一酬”唯有他“所欲言之情”,尚得以在词作中尽兴吐露。他的性格、经历,有着深刻的矛盾性。一方面,他向往美满幸福、长相厮守的爱情生活,向往形神不受拘管的士大夫情趣,文酒欢会、品诗题画、篆印拓石……象他在《踏莎行》里描述的那样。另一方面,他却不得不适应相国长子、满洲贵族与宫闱近臣的显赫身份,接受门第、出身乃至皇权这“天早已,安排就”(《霜天晓角》) 的一切。他仕途顺利,长期陪侍君王,戎马出巡、羁旅行役,但就某种意义上说,柳拂旌旗、花迎剑佩的侍从生涯,却是以个人情感生活相爱而不能相守的悲剧为代价的。这代价对于一个重视感情的人来说是过于沉重了。借助词章,他不断自责,却无法改变现状,“薄情”的形象背后,隐多少无奈! 所以,这一“悔”,何尝只是悔恨于不能常常与爱妻亲人团聚! 语似寻常,实则深藏着对于命运的诘问,对于自己不敢也无力摆脱命运拘缚的嘲笑。“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黄昏继之以静夜,孤独的词人想要排除一切尘念,在丹青笔墨中与往昔心心相印的爱人相聚,藉冥想以重温那些“春云春水带轻霞,画船人似月,细雨落杨花” (《临江仙》)的日子谁知丹青无助,交还给词人的不过是,盈盈珠泪和催人肠断的心碎。“题照”上片以“一片伤心画不成”作结,似不合理却又极合于情,轻轻收束一缕曲犹未尽的情愁之中,伤感无限。
下片无论从回忆的内容还是从时间的推移来看,都紧承上片而来,感情脉络通贯始终,上下片显出浑融一体的韵律。“别语忒分明”,当是梦中所闻、醒时所忆。凭仗丹青的“省识”固因过分伤情而难于画成,但内心的苦苦思念并未停止。昔日与爱人作别时互道珍重的声音犹自萦绕,孰料一别竟成永诀! 由心中所想转入情思恍惚中所闻,怀人的程度无形中转深一层; 而恰恰又是这过于分明的告别话语,如谶语般倏然惊醒了梦中的词人,真是“别语悔分明” (《荷叶杯》)啊! 在这物是人非的漫漫的长夜,占据词人那颗历遍人间冷暖的心的,不是永远逝去的“爱”和永远萦绕的“悔”,又能是什么呢?! 他深深明白,自己所失去的,绝不仅仅是一个通常意义上家庭的形式,却是一位曾经甘苦与共的红颜知己、是一个可以尽弃人前之假面、自由呼吸和思想的空间。它们弃他而去,无异于动摇了他生命的根基,夺走了他人生的美梦! 人世间还有什么,能比这样的打击更为惨酷森冷?难怪词人在写着悼亡词的时候,常常更象是在为自己作祭文,其悲悼之情辞,吟来凄楚万分。“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檐夜雨铃。”在纳兰词作里,“梦”字出现的频率很高,象“别后心期和梦杳,年来憔悴与愁并” (《浣溪沙》)“梦里轻螺谁扫,帘外落花红小。独睡起来情悄悄,寄愁何处好?” (《谒金门》)等等,都表现了词人心中的矛盾和愁苦,这里也不例外。“鹣鹣”,是一种比翼鸟。词人以鸟喻人,羡其双宿双飞,得以终老。“卿”是对妻子的爱称,“侬”是自称,“卿自早醒侬自梦”一句,写出了生死无法沟通之隔,有轻微的自嘲,但更写出了词人渴望梦中得见爱人的一片痴情: 明知梦不易得,依然苦苦期求; 即便得来仍不过是一梦,伊人早化身为水中的月,镜中的花。故而静听夜雨敲窗,风铃摇撼,一更又一更而悲不自禁,绝望中任由泪水把自己淹没,没有现在,没有过去,更没有未来。死者已矣,生者的悲哀却缠绵不去。这般如泣如诉、哀思欲绝,真不愧为“古之伤心人”手笔,以天下之至语写天下之至情,正是纳兰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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