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一诗
下流不可处,君子慎厥初。
名高不宿著,易用受侵诬。
前者隳官去,有人适我闾。
田家无所有,酌醴焚枯鱼。
问我何功德,三入承明庐。
所占于此土,是谓仁智居。
文章不经国,筐䇲无尺书。
用等称才学,往往见叹誉。
避席跪自陈,贱子实空虚。
宋人遇周客,惭愧靡所如。
应璩是建安七子之一应玚的弟弟。《三国志》本传注引《文章叙录》说: “璩字休琏,博学好属文,善为书记。文、明帝世,历官散骑常侍。齐王即位,稍迁侍中、大将军长史。……复为侍中,典著作。嘉平四年卒,追赠卫尉。”他生活于魏明帝景初至少帝曹芳嘉平年间,《百一诗》则写于任大将军长史时。这一时期曹爽集团与司马氏集团明争暗斗,政治十分黑暗。作为曹爽身边近臣,应璩对当时形势看得很清楚,也深知曹爽虽然目前位高权重,但荣华难保,前途莫测,对此他不能不感到忧虑。据《百一诗》序说: “时谓曹爽曰:‘公今闻周公巍巍之称,安知百虑有一失乎。’”百一之名,由此而来。应璩《百一诗》有不少篇已经亡佚,现存唯个一完整的诗篇只有这首《下流不可处》。
这首诗的语言平易质朴,起句就用告诫性很强的诗句点明主旨,直截了当,警拔醒目: “下流不可处,君子慎厥初。”《论语·子张篇》说: “子贡曰: ‘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意思是说:商纣的坏,不象现在传说得这么厉害。所以君子不可以居于下流,一居下流,天下什么坏名声都会集中到他身上。古时“下流”一词是指品德低下的情况,与现今的含义不同。应璩这二句诗即化用《论语》所说,首先表达出自己的观点:君子从一开始就应慎于立身行事,不可使道德低下。下承一句进一步写出君子应当言行谨慎的原因: “名高不宿著,易用受侵诬。”指出功名高位难以长久保持,很容易受到侵扰和诬陷。接着,诗人举自己的经历为例具体阐发上述见解。他写自己以前退官隐居时,相邻的田家提着甜酒和烤鱼来拜访,问诗人到底有什么功德,能三次在朝廷作官。田家认为朝廷的位置,只有仁者和智者才配高居在上,可是诗人的文章既不能治国,筐箧里又没有寸籍尺书,怎么能因此被称作有才学的人,而常常受到赞赏呢?田家提出的疑问使作者十分羞愧,因而“避席跪自陈”,说明自己并没有什么真才实学,实际腹中空空,象宋人遇到周客一样不胜惭愧。结尾二句用“宋愚夫宝燕石”的故事。《阙子》曰: “宋之愚人得燕石梧台之东,归而藏之,以为大宝。周客闻而观之,主人父斋七日,端冤之衣,衅之以特牲,革匮十重,缇巾十袭。客见之,俛而掩口卢胡而笑曰: ‘此燕石也,与瓦甓不殊。’主人父怒曰: ‘商贾之言,竖匠之心。’藏之愈固,守之弥谨。”燕石本是平常之物,宋人却爱之若宝,因为他不知辨别什么是有价值的东西。应璩在这里用这个典故,谦称自己本没有什么才学,一遇到象周客那样的大方之家,就识破了自己名不副实的本来面目,因而羞惭万分了。
表面上看来,应璩这首诗是通过田家和自己的问答,说明自己无才无德,本不配在朝廷占据高位,但这只是表层意思。 《文章叙录》认为此诗的写作是因“曹爽秉政,多违法度,璩为诗以讽焉。其言虽颇谐合,多切时要,世共传之。”《昭明文选》李善注也说: “张方贤《楚国先贤传》曰: ‘汝南应休琏作百一诗,讥切时事,遍以示在事者。’”可见,这首诗真正的本义是对曹爽进行讽谏。诗中“下流不可处,君子慎厥初。名高不宿著,易用受侵诬”的诗句都是针对曹爽的所作所为而发的。据《三国志·诸夏侯曹列传》记载,魏明帝病重之际,曹氏宗亲曹爽与太尉司马懿一起受诏辅佐少主曹芳。少帝即位后,加曹爽侍中,改封武安侯,赐食邑一万二千户,又赐给他“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的特殊荣耀,曹爽可谓权重一时了。他的几个弟弟也相继担任了高官要职, “出入禁闼,贵宠英盛。”他还任用何晏、邓飏、李胜等人为心腹,为他出谋划策。出于“欲立威名于天下”的目的,曹爽在正始五年,发戍卒六七万人伐蜀,人民饱受苦难,而他自己的生活却穷奢极欲, “饮食车服,拟于乘舆;尚方珍玩,充物其家”。在施展自己淫威的同时,曹爽又转司马懿为太傅,夺了他的实权。而老谋深算的司马懿装病在家,伺机反击,后于景初十年发动兵变,掌握了朝政大权,曹爽及其同党俱被族诛。在秉政期间,曹爽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摇摇欲坠的地位,他不仅没有对自己的行为有所收敛,反而更加飞扬拔扈,为所欲为。他的所作所为既无仁者之心,又无智者之虑,与他的高名重位是很不相称的。应璩对此深感不安,他预感到骄奢淫逸,颐指气使终将会给曹爽带来毁灭性的后果,所以在诗中指出高名高位的不稳固性,君子应该“慎厥初”。他叙述自己退官隐居的经历,是希望借农家对自己空疏无学,却三入明庐的指责,来唤起曹爽的自省和警觉,以此委婉地告诫曹爽居于高位享有高名应该有仁智之实。又通过自己虚心接受田家指责的实例,间接批评曹爽的骄淫,为他启示一条虚心纳谏、改过自新的道路。所以此诗的深意是为了启发曹爽进一步思索开头四句劝诫诗的用意所在,以达到讽喻的目的。
本诗在结构上有二层,前四句是劝诫,后面写自己的经历是叙事。劝诫提出了作者的本意和全诗的主旨,为全篇奠定了箴规劝导的基调;叙事则反过来印证并进一步强调了诗的本义。由于此诗的本意仍在于促使统治者反思自己的行为,接受讽谏,以利于巩固封建统治,它的表现方式又是从两汉讽谏诗发展而来,对统治者提出的是忠告而不是斥责,所以格调温柔敦厚,缓缓叙来,既有两汉劝诫诗明言直指的特点,又继承了汉乐府叙事朴质生动的风格,由此也可见出汉魏文人诗风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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