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典札记·说张先[天仙子]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词典札记·说张先[天仙子]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 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据《彊村丛书》本

这是北宋词中名篇之一,也是张先享誉之作。而其所以得名,则由于词中有“云破月来花弄影”之句。据陈师道《后山诗话》及胡仔《苕溪渔隐丛话》所引各家评论,都说到张先所创作的诗词中以三句带有“影”字的佳句为世所称,人们誉之为“张三影”。今考作者的诗词,带“影”字的好句并不止三句,因而各家的说法也就不能一致。但值得注意者乃在于无论哪一种说法,这“三影”中的其它两句虽每有出入,而“云破月来花弄影”这一句却是一直被包括在内的。而且据宋人传说,宋祁、欧阳修都对这一句十分赞赏。可见此句之精采,在当时已成定论。至于它究竟好在何处,下文自会谈到。

这首词是有标题的。《草堂诗余》题作“送春”,下面又注云:“一作‘春恨’。”这样的题目不过就词的内容撮要拟成,未必为原作所有。而《彊村丛书》本《张子野词》则另有一题云:“时为嘉禾小倅,以病眠,不赴府会。”这个标题在张词更早的版本或较早的选本中也出现过,显然是有所依据的。但近人沈祖棻先生在其遗著《宋词赏析》中却说:“……词中所写情事,与题很不相干。此题可能是时人偶记词乃何时何地所作,被误认为词题,传了下来。”(13页)实则原词第二句说“午醉醒来愁来醒”,正与“以病眠,不赴府会”的意思密切相关,足证“词中所写之事”并非“与题很不相干”。相反,我认为,这个短序似的标题倒更有助于对此词做较深入的理解。因此,有必要先把这个标题解释一下。

据唐圭璋先生《宋词三百首笺注》于“嘉禾小倅”下笺云:“张先为嘉禾(今嘉兴)判官时,在仁宗庆历元年(小如按:即公元1041年),年五十二岁。”至于“府会”,照我的理解应该是张设宴席,并以歌舞飨客娱宾的盛大宴会。这样的宴会往往从一天的下午开始,直至夜半始散,有时甚至通宵达旦地狂欢痛饮。而作者当时官位虽卑,却既是名士,又是诗人,这样的宴会是照例少不了他的。而他这一次却没有去。为什么没有去? 因为他觉得寂寞空虚,有孤独之感。所谓“病”,不是指生病,而是由于一种淡淡的哀愁导致他感到倦怠疲沓,百无聊赖,对那种酣歌妙舞、坐起喧哗的热闹场合打不起精神,提不起兴趣,这才决定“不赴府会”,并且写了一首词把这种心情表达出来。这从词的本身一览而知,决不是笔者牵强附会硬加给作者的。

其实作者未尝不想借听歌饮酒来解愁。两宋士大夫在家里可以随时听歌赏舞,有些人家里就蓄有家伎。但在这首词里,作者却写他在家里品着酒听了几句曲子之后,不仅没有遣愁,反而心里更烦了,于是在吃了几杯闷酒之后便昏昏睡去。一觉醒来,日已过午,醉意虽消,愁却未曾稍减。睡在那里懒得起来,爽性连上司召赴的宴会也不去参加了。冯延己[鹊踏枝]:“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无限。”这同样是写“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的闲愁。只不过冯是在酒阑人散,舞休歌罢之后写第二天的萧索情怀,而张先则一想到笙歌散尽之后可能愁绪更多,所以根本连宴会也不去参加了(而稍晚于张先的秦观,则又发展了张词,在他的一首[满庭芳]里写道:“伤怀,增怅望,新欢易失,往事难猜。 ……漫道愁须殢酒,酒未醒,愁已先回。”则比张更说得明确细致了)。这就逼出下一句“送春春去几时回”的慨叹来。沈祖棻先生说:“这首词乃是临老伤春之作,与词中习见的少男、少女的伤春不同。”这话确有见地。但我还想补充一点。即张先临老伤春的感受虽与少年男女有所不同,他伤春的内容却依然是年轻时风流缱绻之事。理由是:一、从“往事后期空记省”一句微逗出个中消息;二、下片特意点明“沙上并禽池上暝”,意思说鸳鸯一类水鸟,天一黑就双栖并宿,燕婉亲昵,如有情人之终成眷属。而自己则是形影相吊,索居块处。因此,“送春春去几时回”的上下两个“春”字。也就有了不尽相同的涵义,上一个“春”指季节,指大好春光;而下一个“春”字,不仅指年华的易逝,还蕴涵着对青春时风流韵事的凭吊和惋惜。这就与下文“往事后期空记省”一句紧密联系起来。作者所“记省”的“往事”并非一般的嗟流光的易逝或伤人事之无凭,而是有其具体内容的。只是作者说得十分含蓄,在意境上留下很多余地让读者自己去补充,不像秦观说“新欢易失,往事难猜”那种使人一望而知是旧欢再难重拾的意思。这大概就是所谓词尚“婉约”的特点吧。

“临晚镜,伤流景”二句,唐《笺》和沈《析》都引了杜牧的《代吴兴妓春初寄薛军事》诗:“自悲临晓镜,谁与惜流年。”沈《析》更进一步阐释道:“这里用杜诗而改‘晓镜’为‘晚镜’,一字之差,情景全异。”但张之所以反用小杜诗句,以“晚”易“晓”,主要还在于写实。因小杜是写女子晨起梳妆,感叹年华易逝,当然要用“晓”字;而此词作者则于午醉之后,又倦卧半晌,此时已近黄昏,总躺在那儿仍不能消愁解忧,便起来“临晚镜”了。这件“晚”既是天晚之晚,当然也隐指晚年之晚,这同上文两个“春”字各具不同涵义是一样的,只是此处仅用了一个“晚”字,而把“晚年”的一层意思通过“伤流景”三字给补充出来罢了。

难讲的倒是“往事后期空记省”一句。这句的“后期”一本作“悠悠”。有人认为“悠悠”更好一些,其实是各有千秋。这里我主张仍从《草堂诗余》和《彊村丛书》本作“后期”而不作“悠悠”,虽然张惠言的《词选》是特意选用了“悠悠”的。从词意含蓄看,“悠悠”空灵而“后期”质实,前者自有其传神入妙之处。但“后期”二字虽嫌朴拙,却与上文“愁”、“伤”等词绾合得更紧密些。所谓“后期”,并非如沈《析》所谓“瞻望未来则后期无定”的意思,因为“将来”与“记省”相矛盾,对未来的事是不能用当追忆、反省讲的“记省”一词的。照我体会,“后期”有两层意思。一层是说往事过了时,即事过境迁或情随事迁,这就不得不感慨系之,故用了个“空”字;另一层意思则是指失去了机会或错过了机缘。从人们的生活经验看,所谓“往事”,可以是甜蜜幸福的,也可以是辛酸哀怨的。甜蜜幸福的往事固然在多年以后会引起人无限怅惘之情,而辛酸哀怨的往事则尤其使自己一想起来就加重思想负担。这个“往事”,明明是可以成为好事的,却由于自己错过机缘,把一个预先定妥的期约给耽误了(所谓“后期”),这就使自己追悔莫及,正如李商隐说的“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随着时光的流逝,往事的印象并未因之淡忘,只能向自己的“记省”中去寻求。但寻求到了,也并不能得到安慰甚且更增添了烦恼。这就是自己为什么连持酒听歌也不能消愁,从而嗟老伤春,即使府中有盛大的宴会也不想去参加的原因了。可是作者偏把这个原因放在上片的末尾用反缴的手法写出,乍看起来竟像是事情的结果,这就把一腔自怨自艾,自甘孤寂的心情写得格外惆怅动人,表面上却又似含而不露,真是极尽婉约之能事了。

上片写作者的思想活动,是静态;下片写诗人即景生情,是动态。静态得平淡之趣,而动态有空灵之美。由于作者未去参加府会,便在暮色将临时自己到小园中闲步,借以排遣从午前一直滞留在心头的愁闷。天很快就暗下来了,水禽已并眠在池边沙岸上,夜幕逐渐笼罩了大地。这个晚上原应有月的,作者的初衷未尝不想趁月色以赏夜景,才步入园中的。不料云满晴空,并无月色,既然天已昏黑,那就回去吧。恰在这时,意外的景色变化在眼前出现了。风起了,刹那间吹开了云层,月光透露出来了,而花被风所吹动,也竟自在月光临照下婆娑弄影(注意:这与含贬义的“搔首弄姿”的“弄”是截然不同的)。这就给作者孤寂的情怀注入了暂时的欣慰。此句之所以传诵千古,作者自己也认为这是神来之笔,我以为还不仅在于修词炼句的功夫而已,主要还在于诗人把经过整天的忧伤苦闷之后、居然在一天将尽时品尝到即将流逝的盎然春意这一曲折复杂的心情,通过生动妩媚的形象给曲曲传绘出来,让读者从而也分享到一点欣悦和无限美感。这才是在张先的许多名句之中唯独这一句始终为读者所爱好、欣赏的主要关键,前人对此句评价极高,如《草堂诗余》中沈际飞评云:“心与景会,落笔即是,着意即非,故当脍炙。”杨慎《词品》云:“景物如画,画亦不能至此,绝倒绝倒!”却仍嫌有些空泛,并未真正搔着痒处。

当然,即使只就遣词造句而言,这一句也还是大有可谈的。王国维《人间词话》云:“‘红杏枝头春意闹’,着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着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这已是带权威性的评语。但从前也有人表示张先这一句并非独创,如吴幵《优古堂诗话》以为它出于古乐府“风动花枝月中影”,叶盛《水东日记》又以为它出于白居易《三游洞序》中“云破月出”,仿佛也不足为奇。唯沈祖棻先生则说:“其好处在于‘破’、‘弄’两字,下得极其生动细致。天上,云在流;地下,花影在动。都暗示有风,为以下‘遮灯’、‘满径’埋下伏线。”拈出“破”、“弄”两字而不只谈一“弄”字,确有过人之处。我以前讲古典诗词的用字,始终认为把一句诗或词中的某一个字剔出来大讲特讲,总不免有割裂之嫌。即如王国维所举宋祁的“红杏枝头春意闹”,如果没有“红”、“春”二词规定了当时当地情景,单凭一个“闹”字是不足以见其“境界全出”的。王安石《自金陵至丹阳道中有感》诗有“空场老雉挟春骄”之句,也是宋诗中向为众口传诵的。李壁注引《艺苑雌黄》,大讲“挟”字之妙,更引荆公“苍苔挟雨骄”句以证实之。我认为,两“挟”字固然下得很妙,倘下文没有那个“骄”字,这个“挟”也就黯然无色了。我曾写过一篇读诗札记谈及王安石的“春风又绿江南岸”(见1979年《学习与探索》创刊号),认为今人侈谈“绿”字修辞之妙,实际上只是洪迈《容斋续笔》个人的说法。今天传世的王安石全集,没有任何一种版本是作“又绿”的(包括作者另一诗下的自注也是如此),而原文乃是“自绿”。然则评论此“绿”字用得如何好,必须与上面的“自”字联系起来研究才行。正如张先的这句词,没有上面的“云破月来”(特别是“破”与“来”这两个动词),这个“弄”字就肯定不这么突出了。如果我们撇开词律的要求而不限字音的平仄,把这句词的“破”字换成“开”、“移”、“流”、“散”等等,把“来”字改成“出”、“照”、“临”、“现”等等,都没有现在的写法精采。而“弄”之主语为“花”,宾语为“影”,特别是那个“影”字,也是不容任意更改的。其关键所在,除沈《析》谈到的起了风这一层意思外,还有好几方面需要补充说明的。第一,当时所在无月,乃云层厚暗所致。而风之初起,自不可能顿扫沉霾而骤然出现晴空万里,只能把厚暗的云层吹破了一部分,在这罅漏处露出了碧天。但云破处却未必正巧是月光所在,而是在过了一会儿之后月光才移到了云开之处。这样,“破”与“来”这两个字就不宜用别的字来代替了。在有月而多云的暮春之夜的特定情景下,由于白天作者并未出而赏花,后来虽到园中,又由于阴云笼罩,暮色迷茫,花的丰姿神采也未必能尽情表现出来。乃至天色已暝,群动渐息,作者也意兴阑珊,准备回到室内去了。忽然出人意表,云开天际,大地上顿时呈现皎洁的月光,再加上风的助力,使花在月下一扫不久前的暗淡而使其娇妍丽质一下子摇曳生姿,这自然给作者带来了意外的欣慰。难怪有人在张先作此词处为他筑亭立碑,永留纪念(见陆游《入蜀记》),这正是为张先的创作灵感作出的揄扬和称赞。

接下去人写他进入室中,外面的风更加紧了,大了。作者先写“重重帘幕密遮灯”而后写“风不定”,倒不是迁就词谱的规定,而是说明作者体验事物十分细致。外面有风而帘幕不施,灯自然会被吹灭,所以作者进了屋子就赶快拉上帘幕,严密地遮住灯焰。但下文紧接着说“风不定”,是表示风更大了,纵使帘幕密遮而灯焰仍在摇摆,这个“不定”是包括灯焰“不定”的情景在内的。“人初静”一句,也有三层意思。一是说由于夜深人静,愈显得春夜的风势迅猛;二则联系到题目的“不赴府会”,作者这里的“人静”很可能是指府中的歌舞场面这时也该散了罢;三则结合末句,见出作者惜花(亦即惜春、忆往,甚且包括了怀人)的一片深情。好景无常,刚才还在月下弄影的姹紫嫣红,经过这场无情的一夜春风,明晨恐怕要片片飞落在园中的小路上了。作者这末一句所蕴涵的心情是复杂的:首先是“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春天毕竟过去了;复次,自嗟迟暮的愁绪也更为浓烈了;然而,幸好今天没有去赴府会,居然在园中还欣赏了片刻春光,否则错过时机,再想见到“云破月来花弄影”的动人景象就不可能了。也正是用这末一句衬出了作者在流连光景不胜情的淡淡哀愁中所闪烁出的一星晶莹妍丽的火花——“云破月来花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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