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诗歌札记·说谢灵运《庐陵王墓下作》
晓月发云阳,落日次朱方。含悽泛广川,洒泪眺连冈。眷言怀君子,沉痛切中肠。道消结愤懑,运开申悲凉。神期恒若存,德音初不忘。徂谢易永久,松柏森已行。延州协心许,楚老惜兰芳。解剑竟何及,抚坟徒自伤。平生疑若人,通蔽互相妨。理感心情恸,定非识所将。脆促良可哀,夭枉特兼常。一随往化灭,安用空名扬! 举声泣已沥,长叹不成章。
在谈这首诗之前,必须简单介绍一下谢灵运与庐陵王的关系。庐陵王名叫刘义真,是宋武帝刘裕的次子。年纪虽小,对刘裕篡晋的做法却持保留态度,在刘裕诸子中算是个佼佼者。谢灵运出身豪门贵族,本来同刘宋王朝就存在着矛盾。刘裕称帝后,由于刘义真爱好文学,谢乃依附于义真(注)。未几刘裕死,长子义符即位,是为少帝。他当然容不下条件比他优越的刘义真,乃于景平二年(424年)正月废义真为庶人,同年二月,义真被杀害。不过,少帝本人也于这一年五月被废立,六月被杀。八月,宋文帝刘义隆即位,当年即改元元嘉。至元嘉三年(426年),宋文帝为义真进行了平反昭雪。谢灵运于少帝即位之初便被贬为永嘉太守,后罢官居会稽(今浙江绍兴),这时也被宋文帝召回京都(宋都建康,也称建业,即今南京市)。元代刘履《选诗补注》以为此诗是谢被召还都,舟次丹徒(今江苏镇江)时所作。《文选》李善注说灵运“还至曲阿,过丹阳。文帝问曰:‘自南行来,何所制作?’对曰:‘过庐陵王墓下作一篇。’”盖刘宋宗室的陵墓都葬在丹徒附近。因此我们也把这诗的写作年代定在元嘉三年。
全诗共二十六句,四句为一节,共六节;最末二句为结语。由于谢灵运对刘义真确有感情,因此这首诗写得比较真挚动人。当然抚今思昔,也寄托了诗人自身的沧桑之感。我以为,谢灵运虽以写山水诗见长,但做为抒情诗篇,这一首也是值得传诵的佳作。
此诗最大的好处即在于诗人以朴实无华的语言倾诉自己内心的直截了当的感情。中间虽通过用典而使全诗略具波澜,不过总的风格还是单纯朴素的。开头四句,从旅程写起,似平淡质实却饱含着感情,在简明扼要的叙述中已暗示题意。“云阳”为今江苏丹阳县、“朱方”本古地名,即今镇江市,三国时名丹徒,也就是刘义真的墓址所在。“次”,止宿。“晓月”、“落日”即表示时间,又反映旅程,如不与“含悽”二句连读,不过是寻常景语;一连下文,则此“晓月”、“落日”便成为引发诗人伤感凭吊的背景和触媒了。“含悽”二句,上句写水行,下句写登陆后望见墓地的情景。“连冈”者,丛墓所在,文势自然过渡到展谒刘义真陵墓这方面来了。“眷言”四句,正面写内心悼念刘义真的真实感情。“眷言”,回顾、眷恋之意,“言”是语助词,无涵义。“君子”刘指义真。“沉痛”句直抒胸臆,纯用白描,朴素而肫挚。“道消”,《周易·否卦·彖辞》有“小人道长,君子道消”的说法,这里指义真受谗而被杀害,这当然要使诗人“结愤懑”了。“运开”是对宋文帝刘义隆的颂辞,意谓文帝即位,开太平之运。“申悲凉”,刘义真图谋不轨的诬词既已得到昭雪,则诗人自己至今也可以把内心的悲怨凄凉吐露出来了。“神期”四句,写初入墓地时的感受,思路是由今及昔,因见松柏成行而忆想庐陵王其人;而诗句的次第却是由昔及今,写自己脑海中一直保留着刘义真生前的音容。“物之所会”为“期”(见《荀子》杨惊注),“会”犹今言集中。这里的“神期”与“德音”对举,当是名词,指刘义真生前的举止,这种神情举止在人印象中愈久,便愈加集中而成了定型,故曰“神期”,当然它也就“恒若存”了。“德音”指刘义真生前所说过的话。“徂”,往,逝;“谢”,如言花木凋谢之“谢”;“徂谢”是人死的代称。作者展谒陵墓时,上距刘义真之死不过两三年,时间并不长,但活着的人却觉得他离开人间是似乎已很久了,故言“易永久”。“松柏”句,有人认为应是“易永久”句的形象说明,疑非是。古人于陵墓周围植树,这本属常例;而这里所说的“森成行”,即森然一行行排列整齐,恐亦非年久自然长成,而是人工栽植的。盖松柏长势很慢,更不会天然自成行列,故鄙意此句固是写实,却亦隐有涵义。诗人似用松柏之常青与人生之短暂、树木之永存与世事之多变来进行对比,言外暗示出庐陵王不过是牺牲品,他的命运和结局还不如墓边的松柏。这就使上文的“眷言”、“沉痛”、“愤懑”、“悲凉”有了着落。以上三节,是就死者——庐陵王一方面来说的;自“延州”以下八句为第四、第五节,则从生者即谢灵运本人一方面,深入一层来抒发自己对庐陵王的情谊。文势似宕开而有了波澜,其实诗人对死者感伤凭吊的意思却更贴切了。
“延州”,指春秋时的吴季札。季札封于延陵(今江苏武进),故又称延陵季子。他在出使晋国途中路过徐国,徐君很爱季札的佩剑,想要它却不便启齿。季札已看出徐君心意。但剑为使臣必佩之物,无法相赠。等季札出使回来,徐君已死,他便到墓前致哀把剑挂在墓树上然后离去。因此徐国流传着一首民歌:“延陵季子兮不忘故,脱千金之剑兮带(悬挂)丘墓。”事见《史记·吴太伯世家》及刘向《新序》。“协”,这里是言行一致的意思。“协心许”,指把心中的许诺付诸实际行动。“楚老”,指西汉末年居于彭城(今江苏徐州市)的隐士。汉末龚胜因不仕王莽而绝食自杀,有一老人来吊他,哭道:“嗟乎! 薰以香自烧,膏以明自销,龚生竟夭天年,非吾徒也。”哭罢即去,人不知为谁。“惜兰芳”,指薰以芳香而导致自己被焚烧,正指此事。事见《汉书·龚生传》及《文选》李善注引《徐州先贤传》。“解剑”二句说季札虽解剑协心,楚老虽抚坟痛哭,对死者已无及,而生者“徒自伤”,言外指刘义真含冤被杀,已是无可挽回无法弥补的事实。“平生”二句,紧承上面四句而言,“若人”指季札与楚老,意思说我对这两位古人的行事是有看法的,他们虽号为通人,而所做所为却有欠通达(“蔽”,塞,即不通达)。因为人死无知,挂剑与痛哭都于事无补,这岂非自相矛盾(“互相妨”即自相矛盾)! 但这只是诗人故作曲折,使诗情略具波澜。所以接下来又下一转语,为“若人”的行动做出辩护性的解释。“理感”二句,是说他们的理性为死者之情所感。而其本人由于内心哀痛而情不自禁,因此他们的行动就一定无法受其见识的支配。“将”,行,及;这里有支配、控制的意思。前面说过,这首诗通体以本色语直陈胸臆,未免直来直往,所以这两节稍作转折,才不致过于平衍。
第六节的四句又回到凭吊庐陵王的本意上来。“脆促”,指生命脆弱而短促;“枉”,曲;“夭枉”,犹言夭折。“特兼常”,指刘义真的夭折,其可哀尤倍于常人。“一随”二句是说人已死去,等于随造化而自然消失泯灭,虽有空名传扬后世也毫无用处。这四句也是一层比一层深入。“脆促”是泛指一般短命的人;“夭枉”则特指刘义真;“一随”两句,不仅指刘义真,也包括作者本人在内,意思说一个人只要死去,身后纵有空名又复何用。其语似旷达而实出以悲愤,与上文“道消”、“运开”二句遥相呼应。
最末二句结语与上文“含悽”、“洒泪”两句自成开合。诗写到此,意虽尽而情益苦,故思放声痛哭。但刚一举声,泪水已止不住滴了下来,变成了无声的哭泣。这句写得生动细腻,十分感人。“泣”本动词,指无声而流泪,这里借作名词,指泪水。“沥”本为名词,指下滴的水珠,这里却转为动词,犹言滴之不已。下接“长叹不成章”句,明明诗已写完却说“不成章”,给人留下了无尽的余味,而作者的悲痛情怀则更加不言而喻了。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云:“常论康乐情深,而多爱人也。惟其多爱,故山水亦爱,友朋亦爱。观墓下之作,哀惨异常,知忠义之感,亦非全伪。”确为持平之论。
(注) 《宋书·武三王传》:“义真聪明爱文义,而轻动无德业,与陈郡谢灵运、琅琊颜延之……并周旋异常。云‘得志之日,以灵运、延之为宰相……’”可见谢与义真是有特殊关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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