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经典文章赏析·韩愈《故太学博士李君墓志铭》原文|注释|赏析
韩愈
太学博士顿丘李于,余兄孙女婿也。年四十八,长庆三年正月五日卒,其月二十六日,穿其妻墓而合葬之,在某县某地。子三人,皆幼。
初于以进士为鄂岳从事,遇方士柳泌,从受药法,服之,往往下血,比四年,病益急,乃死。其法: 以铅满一鼎,按中为空,实以水银,盖封四际,烧为丹砂云。
余不知服食说自何世起,杀人不可计,而世慕尚之益至,此其惑也! 在文书所记及耳闻相传者不说,
今直取目见亲与之游而以药败者六七公,以为世诫:
工部尚书归登、殿中御史李虚中、刑部尚书李逊、逊弟刑部侍郎建、襄阳节度使工部尚书孟简、东川节度御史大夫卢坦、金吾将军李道古:此其人皆有名位,世所共识。工部既食水银得病,自说:若有烧铁杖自颠贯其下者,摧而为火,射窍节以出。狂痛号呼乞绝,其茵席常得水银,发且止,唾血十数年以毙。殿中疽发其背死。刑部且死,谓余曰:“我为药误。”其季建一旦无病死。襄阳黜为吉州司马,余自袁州还京师,襄阳乘舸,邀我于萧洲,屏人曰:“我得秘药,不可独不死,今遗子一器,可用枣肉为丸服之。”别一年而病,其家人至,讯之,曰:“前所服药误,方且下之,下则平矣。”病二岁竟卒。卢大夫死时,溺出血肉,痛不可忍,乞死乃死。金吾以柳泌得罪,食泌药,五十死海上。此可以为诫者也。蕲不死,乃速得死,谓之智,可不可也?
五谷三牲,盐醯果蔬,人所常御。人相厚勉,必曰:“强食。”今惑者皆曰:“五谷令人夭,不能无食,当务减节。”盐醯以济百味,豚、鱼、鸡三者,古以养老,反曰:“是皆杀人,不可食。”一筵之馔,禁忌十常不食二三。不信常道,而务鬼怪,临死乃悔。后之好者,又曰:“彼死者皆不得其道也,我则不然。”始病,曰:“药动故病,病去药行,乃不死矣。”及且死,又悔。呜呼! 可哀也已,可哀也已!
墓志铭是一种文体。志,多用散文记叙死者姓名、籍贯、生平等;铭,则用韵文来概括全篇,是对死者的赞扬、悼念、安慰之词。然而韩愈写墓志铭,却不受旧套的羁绊,他往往突破传统的、固定的格局和内容,进行改造。本文就是一个很好的范例。
本文是为李于写的墓志铭。写李于只有四句话,余下数百字再没有提到李于,只是就其死因进行了联想、议论,发表自己的看法。这种将应用文体写成议论文体的做法,是韩愈为我所用的创新。
唐宪宗李纯在位时,又是供佛骨,又是食柳泌所炼长生不死之药——金丹。因而当朝许多人沉溺此道,以至于丧生,唐宪宗本人也因服丹致死。对这种迷信、愚昧的作法,韩愈是深恶而痛绝之的。他曾在《论佛骨表》中,明确指出佛骨是“朽秽之物”,应“投诸水火,永绝根本”,又在《卫府君墓志铭》 中提到了卫君食丹之事,并表不满。虽然唐宪宗已死了三、四年,但服丹之风仍在流行,而李于又死于服丹,所以韩愈借此讽刺了服丹之愚,论证了妄服丹砂之弊。
本文不是为死者写的悼文,而是对生者敲起的警钟。所以文章先交待了一下李于的官职,与作者的关系,年岁,死于何时,死后情况,马上折笔点出了他的死因是“遇方士柳泌,从受药法,服之,往往下血,比四年,病益急,乃死。”何以食药反死呢? 再用补叙方法,扼要说明这是什么样的“药”,是“以铅满一鼎,按中为空,实以水银,盖封四际,烧为丹砂”,是致人于死地的铅汞! 我们从这寥寥几句中,已看到了李于的糊涂,也听到了作者的哀叹。
服食的恶果——“杀人不可计”,但执迷之人仍不醒悟。要想说服这些服食者,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他们多是些王侯将相,贵人达官。所以作者选了“皆有名位,世所共识”的,又是“目见亲与之游”的六位朝廷文武官员,“以药败”的事实,让生者清楚地感到,危险就在你身边,以期达到劝诫的目的。
对于选用的这些材料,作者又从不同角度,不同侧面,生动地描述了服食者困惑而变得可怜、可笑、可悲的样子。
首先,详细地记叙了工部尚书归登服食后的痛苦情况: 好象有根烧红的铁棍从头顶直往下走,突然铁棍折断,象火燃烧起来,又从体内所有的孔窍、关节处进射出来,痛得人大声呼叫,真想死去。置他于死地的就是那从他体内泄出水银——他所服人的长生不死药。难怪刑部尚书李逊在死前才悟道:“我为药误。”听着这乞死的声声呼喊,看着那唾血十数年的躯体,撕心裂腑,实在可怜!
其次,形象地写了襄阳节度使工部尚书孟简送不死之药给作者的神秘情态: 邀我到萧寂的小洲上,让从人退下,说:“我得到长生不死的秘方,不能只是自己独吃,现在也送你一盒,你可用枣泥做成药丸吃下。”孟简自以为得此秘药可以长生不死,可“别一年而疾”,病因是“前所服药误”,结果是“病二岁竟卒”; 孟简自以为获得宝贝,并真心地分赠给作者,以示对挚友的笃爱,然而,不料送去的却是“催命药” (好在韩愈没服)。可见服食者有多可笑!
作者将死者生前的言语合盘托出,并未加评论,是让生者在这些人的忏悔面前有所警悟。接着又以金吾将军为例,叙中有议,写道他因长生不死药,不仅降职谪迁,由金吾将军贬为循州 (今广东惠阳) 司马,而且年仅五十便呜呼哀哉,死于海上了。本想以药升官,却遭贬; 原想借药长生,却因药早亡。金吾将军因药贬官身亡,可谓悲也!
作者对服食的弊害是一一道来,句句声讨,而后水到渠成地点明: 祈求不死,结果只能是死得更快!警钟鸣响,令人深思。
选了真实的、丰富的材料,从一人到六人到众人,推而广之,层层推进,尽情地揭示了服食给人们带来的种种不幸和灾难,使人们感到现实的触目惊心。为使世人引以为戒,单是摆事实是不够的,还要讲道理。接下来就分析了造成人们服食的原因。“五谷三牲,盐醯蔬果”,这是人赖以生存的食品,是“人所常御”的,是“古以养老”的,人们不仅要吃,还要多吃,这是人之常情。然而,服食者们却说什么“当务减节”,甚至说“不可食”,那么他们主张吃什么呢?吃金属。这种“不信常道,而务鬼怪”的作法,不是愚昧又是什么呢?前面用记叙方式说明结果——死亡;后而用议论方式讲清原——愚昧,前果后因,明白深透;前叙后议,有理有据。作者又一次向世人撞鸣了警钟。
面对世人多是“临死乃悔”,“及且死,又悔”的现状,怎能不令人痛心。结尾反复地说“可哀也已,可哀也已!”表达出作者沉痛的心情。
韩愈的文章的确是“猖狂恣睢,肆意有作为”(《河东先生集·答韦珩示韩愈相推以文墨事书》),气势奔放,畅所欲言。本文从李于的死说起,指出世人服食“务鬼怪”的愚昧;从世所共知的有名位者谈起,讲了服食的危害;从生活中一件件具体事情入手,阐述了凡是违反事理定会失败的道理。这样生动自然、明晰深刻的文风,对后人有积极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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