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诚之道
《中庸》第二十四章
[原文]
至诚之道,可以前知。国家将兴,必有祯祥[1];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见乎蓍龟[2],动乎四体[3]。祸福将至: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故至诚如神。
[注释]
[1]祯(zhēn)祥:吉祥,吉祥的征兆。
[2]蓍(shī)龟:蓍草和龟甲,古人用来占卜的工具。
[3]四体:四肢。泛指人的行为。
[译文]
达到至诚的境界,可以预见未来。国家将要兴旺,必先有吉祥的征兆。国家将要覆亡,必先有妖孽横行;或是在蓍草龟甲这些外物上见到征兆,或是自己的四肢身体就有所察觉。祸福将要到来之时,善与不善,都能提前感知。所以说,至诚就如同神灵一般微妙。
[通解]
◎至诚若神
本章讲具有至诚境界,可以敏锐地观察到细微的征兆,从而预判未来。
对于常人来说,就像《大学》中讲的:
人之其所亲爱而辟焉,之其所贱恶而辟焉,之其所畏敬而辟焉,之其所哀矜而辟焉,之其所敖惰而辟焉。故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者,天下鲜矣。
大多数人被自己的情绪、喜好和私欲所蒙蔽,又局限于自己的知识水平,便看不到事物之间的联系。更严重的是,明明已经发觉了迹象,却因为不敢面对而继续自欺欺人。
《老子》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或许自然,或许突然,但是我们必须承认世间万事皆有前因后果。“福尔摩斯”这个人物形象的迷人魅力,就在于他能利用知识和逻辑推断出未曾亲眼看到的事情。而至诚之人,既有智慧上的高超,尊重客观事实,不自欺欺人;又有心灵上的坦荡,“无一毫私伪留于心目之间”,不为私欲所累,不为感情所左右,不为喜爱或憎恨的人所误导。所以,对于福祸吉凶的发生都能预先判断。
当然了,本章说福祸吉凶的发生,表现在“祯祥”“妖孽”“蓍龟”“四体”上,我们大可不必局限于这些具体的特殊侧面。像王夫之所说:“妖孽者,非但草木禽虫之怪也,亡国之臣,允当之矣。”(《读通鉴论》)更多的时候,我们直接观察人、了解社会,就能有自己的判断。前文我们举到《孔子家语》记载的“荆公子行年十五而摄荆相事”的例子,孔子看到仁人志士得到重用,在朝辅政,自然可以得出对方国家安定团结的推断。又如,我们来到一家公司,看到员工都是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电话在响也没人主动去接,你来到门口半天也没人招呼,自然可以想见这种风气之下的集体难以长久。
“克拉克三大定律”,是英国科幻作家亚瑟·查理斯·克拉克提出的,其点出了科学文化方面的三大规律:
定律一:如果一个年高德劭的杰出科学家说,某件事情是可能的,那他可能是正确的;但如果他说,某件事情是不可能的,那他也许是完全错了;
定律二:要发现某件事情是否可能的界限,唯一的途径是跨越这个界限,从不可能跑到可能中去;
定律三:任何非常先进的技术,初看都与魔法无异。
定律三就揭示了一个重要的事实:当某一事物足够超前,以至于突破了我们理解的极限、我们想象力的边界时,我们便要用“超自然”来加以解释和理解了。
同样,这种把握未来的洞察力如果推广到了极致,中间思考的逻辑链条都让人看不明白,当然就显得像具有超自然力一般“如神”。
而至诚的境界是如何达到的?由此便引出了之后两章。
《中庸》第二十五章
[原文]
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1]也。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是故君子诚之为贵。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故时措之宜也。
[注释]
[1]自道(dǎo):自我导引。道,动词。
[译文]
诚者,可以自我完善。天道,可以自我运行。诚是万物的发端与归宿,没有诚就没有了万物。因此君子将诚视为珍宝。诚不仅仅是成就完善自身而已,更重要的是成就万物。成全自己,是仁;成就外物,是智。仁和智是天性包含的德行,用来沟通自身与外物,再加上适时而动,就没有不合适的了。
[通解]
本章以“诚者自成”为中心,讲“诚”对于人的重要作用。
具有了真诚内心的人,无论是学习知识,或是修行自身、建立事业,都可以不依赖外物就不断运行、不断完善。为人处世,如果本于私利,甚至依靠谎言行事,必然时时恐惧,谎言被揭穿的时候也会失去一切;如果倚靠他人作为支撑,再多的繁华恭维都是泡沫,“靠墙,墙会倒;靠人,人会跑;靠父母,父母会老”。
因此君子认为“诚”是宝贵的。待己以诚,就能以真实不虚的态度生活,脚踏实地,实事求是;待人以诚,对方也能感受得到,即便遇到挫折失败也值得原谅和给予第二次机会;待事以诚,“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就能求得共赢,将事业与生活等其他方面协调起来。
所以说坦诚沟通、真诚相待的“诚”,是我们对待自己内心和一切外物的总原则,修身的总原则——既是开始时就要做到的,也是最终所要追求的——具体的做法则要根据“时”的不同而有所不同。
《中庸》第二十六章
[原文]
故至诚无息。不息则久,久则征,征则悠远,悠远则博厚,博厚则高明。博厚,所以载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无疆。如此者,不见而章,不动而变,无为而成。
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
[译文]
至诚之道,只是因时而变,但没有止息的时候。运行不殆,就历时长久,就会显露于外,就可以悠久无穷,就可以广大深厚,就可以高远光明。广大深厚,就可以承载万物;高远光明,就可以覆盖万物;悠久无穷,就可以成就万物。广大深厚的特质,可以与地相配;高远光明的特质,可以与天相配;悠远无穷的特质,就像天地般无边无尽。如此说来,至诚的影响就像天地,不需要主动显露就能彰明,不需要主动去做就能变化,不需要主动作为也可以有所成就。
天地的法则,用一个“诚”字就可以概括了:其本源只有“一”,就可以衍生出万物万事。所以说天地是广大、深厚、高远、光明、悠久、无穷的。
[通解]
本章承接上章“诚者自成”之意,讲“诚”与天地一样,不需要仰仗外物,只是不断积累、运转不息,终将蔚为大观。
不同于法家的积极“有为”、纵横家的合纵连横等等,儒道两家与其理想不同,对应的生活方式自然也不同。这里接续本章“诚者自成”的意思,讲只要秉持诚意,“择善而固执之”,不断在“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上面下功夫,不断磨炼,善性自然可以越积越厚,以至于达到“与天地参”的至诚境界。
从这个角度看,儒家与道家类似,都在看似“不动”“无为”中有为。当然需要指出的是,很长时间里我们都认为儒道两家是针锋相对的,简单地贴标签说儒家是“积极入世”的,道家是“消极出世”的。随着学术进步和近些年来对一些出土文献的研究,我们已经可以看到儒道两家思想都是源自西周文明,两者在很多地方都有相同相通之处,所以称儒道两家是周代文明同一个源头分出的两条支流更为恰当。
天地是客观存在,它们的“诚”自然也是恒久不变的,所以讲“一言而尽”“为物不贰”。而人与它们不同,人需要主动去抉择:
“孔子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暴其民甚,则身弑国亡;不甚,则身危国削。名之曰‘幽’‘厉’,虽孝子慈孙,百世不能改也。诗云:‘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此之谓也。”
孟子曰:“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国之所以废兴存亡者亦然。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庙;士庶人不仁,不保四体。今恶死亡而乐不仁,是犹恶醉而强酒。”(《孟子·离娄上》)
天地之道只是一诚,人道则有二:仁与不仁。除了圣人天性即诚以外,我们都面临选择。至于如何选择,都在于我们自己,而我们也必须承担相应的后果。
[原文]
今夫天,斯昭昭[1]之多,及其无穷也,日月星辰系焉,万物覆焉。今夫地,一撮土之多,及其广厚,载华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万物载焉。今夫山,一卷石之多,及其广大,草木生之,禽兽居之,宝藏兴焉。今夫水,一勺之多,及其不测,鼋鼍[2]蛟龙鱼鳖生焉,货财殖[3]焉。
诗云[4]:“惟天之命,于穆[5]不已!”盖曰天之所以为天也。“于乎[6]不显[7],文王之德之纯!”盖曰文王之所以为文也,纯亦不已。
[注释]
[1]昭昭:明亮,光明。
[2]鼋(yuán)鼍(tuó):巨鳖和扬子鳄,水生动物。
[3]殖:滋生,兴起。
[4]此句引自《诗经·周颂·维天之命》。
[5]穆:恭敬,庄严。
[6]于(wū)乎:赞叹词。
[7]不(pī)显:大显。不,即“丕”,大。
[译文]
现在我们说的天,从小处看不过就是一点光明,但它的全貌是无边无尽的,日月星辰都靠它维系,世上万物都被它覆盖。我们说的地,从小处看不过就是一撮尘土,但它的全貌是广博深厚的,承载崇山峻岭也不吃力,容纳天下百川也不泄露,世上万物都由它承载。我们说的山,从小处看不过就是一堆碎石,但它的全貌是广袤高峻的,草木生长于其中,禽兽居住于其中,矿藏埋藏于其中。我们说的水,从小处看不过是一勺所盛,但它的全貌是深不可测的,鼋鼍、蛟龙、鱼鳖在其中繁衍,还有各种宝物在其中孕育。
《周颂·维天之命》中说:“只有天命的运转,肃穆而永不停息”,这也就是苍天之所以是苍天的道理。其中又说:“多么显赫啊,文王纯粹的圣德”,这就是文王之所以是文王的道理,纯粹的诚如天命一样没有止息。
[通解]
◎华岳、华山
本段提到“载华岳而不重”一句,到了清代,有学者由此质疑《中庸》不是子思所作,其主要的理由在“华岳”二字上。
只从字面意思看,“岳”即高大的山,“华岳”指的应该就是华山。而子思是孔子的孙子,鲁国人(今山东西南部),按照先秦时候“就近举例”的惯例,子思一般应该说泰山如何如何。由此更可以猜想,华山靠近咸阳或者长安,《中庸》的作者说华山如何如何,可见《中庸》的作者是秦汉时期的儒家学者,而非子思。清代的大才子袁枚更称赞这一发现“真可谓读书得间,发二千年古人所未有”。
对此质疑,也早有其他不少学者做过辨正。比如顾实认为“华岳”就是“西岳华山”:
不知此正子思所以形容祖德之广崇,二《南》《大雅》尝言江汉矣,岂必囿于咫尺之间哉?(顾实《汉书艺文志讲疏》)
他认为举远方的华山为例是子思特意为之,以此来显示此处境界的阔大。
徐复观先生则认为“华岳”不是指今天的华山,并有很详细缜密的分析:
(一)“载华岳而不重”和“振河海而不泄”两句相对,就好比后来骈文和诗词中的“对仗”,“河海”称呼的是两种水,“华岳”称呼的估计也是两座山。
(二)经过对文献的研究可以知道,齐国境内有华山和岳山,又相隔不远,所以把它俩连起来说是很自然的。它们就在今天的山东济南附近,身为鲁国人的子思提到它们也很正常。
(三)秦朝时的“五岳”里面没有华山,自然也就根本没有“华岳”这个词汇。
(四)本段还说到可以开发山,“宝藏兴”;可以开发水,“货财殖”。这种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观念是临海的齐鲁大地才比较重视的。当时的秦地学者更关注的还是农耕生产。(更详尽的分析,请见徐复观先生《中国人性论史》第五章第十二节《下篇成篇的时代问题》。)
将这个细节问题说清楚,一是因为这看似只是细节,但关系到《中庸》的作者和成书时间的大问题;二是通过此例展示一下学术研究的复杂、严谨和乐趣;三是可以看到,直到今天许多注解《中庸》的书中一面说《中庸》的作者是子思,一面又将“华岳”解释成“西岳华山”,因而更有必要把这个问题讲清楚。
◎厚积薄发
本段以天地山水的厚积,来表现“至诚无息”的功效。
关于“积累”的意义,我们之前已经提过。积累,不仅仅是数量上的增加,到了一定程度上便是质的提升。仅仅是一捧土、两捧土,好像没有多大区别,但是厚积到了黄土高原的程度,那它的一捧土即使被冲走了,也是为着整个华北平原提供养分,甚至不断改变着国家版图的形状。仅仅是一棵树、两棵树,好像没有多大区别,但如果繁育成了森林,像亚马逊丛林,就能自成生态圈,为全球提供氧气。仅仅是一滴水、两滴水,好像没有多大区别,就算是满满一游泳池的水,也会很快变脏变臭,但是如果汇聚成了江河湖海,就产生了水体自净的能力,就可以孕育成千上万的生命。这都是量的积累而产生的质的飞越。
人事同样如此。当人年轻的时候,经历得少,一点点挫折可能就呼天抢地,沉沦其中。而随着经历与见识的增长,慢慢知道世界之丰富与人世之艰辛,对他人也就有了更多的理解,面对挫折与失败就能泰然处之,就像尼采的名言:“凡不能杀死我的,皆使我成长。”
社会环境同样如此。当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少时,我们就得加上更多的锁、安上更多的监控器、合同里写上更多的条款。而当整个社会的信任感和安全感都积累到很高的程度时,我们真的可以达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理想状态。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本章最后引用《诗经》中赞美文王之德的诗篇,称赞文王德行的积累永无止息,已经达到了可与天同列的至诚境界。
由此,就从上文讲天道的极致——至诚,转入下文讲人道的极致——至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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