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五 章
孟子曰:“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则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于其朝矣;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则天下之商皆悦,而愿藏于其市矣;关,讥而不征,则天下之旅皆悦,而愿出于其路矣;耕者,助而不税,则天下之农皆悦,而愿耕于其野矣;廛,无夫里之布,则天下之民皆悦,而愿为之氓矣。信能行此五者,则邻国之民仰之若父母矣。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有生民以来未有能济者也。如此,则无敌于天下。无敌于天下者,天吏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第 六 章
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
第 七 章
孟子曰:“矢人岂不仁于函人哉?矢人唯恐不伤人,函人唯恐伤人。巫、匠亦然。故术不可不慎也。孔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智?’夫仁,天之尊爵也,人之安宅也。莫之御而不仁,是不智也。不仁、不智,无礼、无义,人役也。人役而耻为役,由弓人而耻为弓,矢人而耻为矢也。如耻之,莫如为仁。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
第 八 章
孟子曰:“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禹,闻善言则拜。大舜有大焉,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非取于人者。取诸人以为善,是与人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
第 九 章
孟子曰:“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立于恶人之朝,与恶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推恶恶之心,思与乡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去之,若将浼焉。是故诸侯虽有善其辞命而至者,不受也。不受也者,是亦不屑就已。柳下惠不羞污君,不卑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阨穷而不悯。故曰:‘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故由由然与之偕而不自失焉,援而止之而止。援而止之而止者,是亦不屑去已。”孟子曰:“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与不恭,君子不由也。”
〔注释〕 廛(chán):市场上储藏货物的场所。征:征税。 法而不廛:指官方依据法规收购,不使货物长期积压,以保证商人的利益。 讥:稽查。讥而不征:只稽查不征税。 助而不税:只依据“井田制”的办法,八家农夫帮助种公田,而不再收税。 廛:这里指民居。 夫里之布:古代的一种税收名称,即“夫布”、“里布”,大致是按人头和居住地征收货币税。 氓:指从别处移居来的居民。 天吏:上天派往人间的管理者。 不忍人之心:不忍伤害他人之心,不忍心看到他人受苦受难,或受到伤害。 乍:突然。 怵惕(chù tì):恐惧的样子。 内:同“纳”。内交:结交。 要:同“邀”。要誉:求得好声誉。 端:本作“耑”,指植物初生的苗头。 然:“燃”的本字。 矢人:造箭的工匠。函人:造铠甲的工匠。 巫:这里指巫医,即医生。匠:工匠,这里特指做棺材的木匠。 术:这里指选择谋生之术,也就是选择职业。 引自《论语·里仁》第一章。里:居住。里仁为美:与仁人为邻,才是好的。 天之尊爵:即后文所说的“天爵”,孟子认为仁义忠信是上天赋予人的,最可尊贵。 御:阻挡。 人役:别人的仆役。 由:同“犹”,好像。 子路:孔子的弟子,即仲由。 有:同“又”。 据《韩非子》、《史记·五帝本纪》等书记载,传说舜曾经到历山与农夫一起耕田,到雷泽与渔夫一起打鱼,到河滨与陶工一起制陶器。 朝衣朝冠:臣子上朝时穿的衣服、戴的帽子。涂炭:污泥与炭灰,比喻污秽之处。 望望然:责备埋怨的样子。 浼(měi):污染,弄脏。 柳下惠:春秋时鲁国大夫展禽,因食邑柳下,谥号为惠,故后人称柳下惠。污君:污浊的君主。 袒裼(tǎn xī)裸裎(chéng):赤身裸体。 由由然:从容自得的样子。 援:牵,拉。 由:行,经由。不由:不照着做。
〔鉴赏〕 在这一部分孟子首先提出了实施仁政的五项基本政策:第一,尊重贤才,重用能人;第二,开放市场,不征重税,政府为客商提供仓库,收购滞销商品,鼓励贸易;第三,为旅游和交通提供方便,在关卡对行人只加以检查而不征税;第四,实行井田制,农民在完成公田的劳务以后就不需交税;第五,对居民不摊派各种徭役费和住宅税。所有这些政策的主要目的是发展经济,减轻人民负担,藏富于民,让百姓过上好日子。由此可见,孟子讲仁政,并不只是空谈仁义道德,而且也为解决社会经济方面的实际问题提出了切实可行的方针政策,即使在今日看来它们也体现了以人为本的精神,符合某些现代经济理念。
当然,在孟子看来,实现仁政最关键的是执政者以仁爱之心行仁爱之政。然而,统治者大多穷兵黩武,骄奢淫逸,暴虐成性,同他们谈仁政,似乎无异于与虎谋皮。因此,孟子论证实行仁政的可能性时在理论上所作的主要努力就是论证人性善。他的逻辑是人人都有同情心,即使统治者也不例外,只要发扬了这种同情心,“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可见,人性论是直接为他的仁政学说服务的,它构成了仁政学说的理论基础。
孟子论证人性善的最著名的事例是人看到一个小孩掉入井中时的反应。他假设这样的情境是要表明,这是一个突发事件,人们要当即作出反应,在仓促之间人们根本来不及思考,完全是受本性的驱使,可见是本性的显现。而在对这种反应,即所谓的“怵惕恻隐之心”所作的描述和分析中,他强调它没有任何功利的考虑,既不是以此讨好小孩的父母,也不是为了在乡里中得到美誉,更不是出于感官上的好恶。这就是说,这纯粹发自关爱他人的道德心,毫无私心搀杂其间。孟子把这种“怵惕恻隐之心”说成是“仁之端”,即仁德的萌芽。
在第六章中,孟子从小孩落井的假设还作出了进一步的推论,提出人天生具有“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然而,他对此没有作出细致的分析和说明,因此人们对于他这些推论的理论根据还不甚明了。不过我们可以这样看,在这里孟子的意图不是要以严密的逻辑论证人性善的观点,他只是要以明白易懂的事例说明他对于人性的一种信念。根据他的说法,这三种“心”同“恻隐之心”一起构成了人性,它们是仁、义、礼和智这四种美德的萌芽。
他的人性概念包含三方面的意义:第一,人性是指人天生具有的品质,如他所说:“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因此,它们是人人都具有的,无论他是穷人还是富人,是高贵者还是低贱者,是好人还是坏人。人们之间的区别不在于他有没有这些品质,而在于是存养、发扬了这些品质,还是压抑、摧残甚至丧失了它们。第二,人性是那些决定了人之所以为人的那些品质,即人不同于禽兽的那些品质。所以他说:“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第三,表现人性的那些品质是人的本质,是人的各种品性中最根本的方面。尽管人类本身有种种弱点,如自私,有物欲,但是,这四端才是最重要的,最具有决定性意义的方面。所以孟子说:“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可见,孟子的人性论表现了他对人性中的光明、对人本身的价值的坚定的信念。他坚持认为人自身包含了种种潜能,具有无限的可能性,应当对自己有充分的信心。此外,他的性善论证明了,从人的价值看,人生来就是平等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任何人都不应当受到歧视,都应当受到尊重。
“端”的用语包含了深意,表明人并不是天生具有仁义礼智的美德,它是说人具有能够发展为这些美德的天生倾向。因此,不能把孟子的性善论归于先验论。他的哲学的主旨是要让人们知道有此四端后“皆扩而充之,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就是说,要人们体认自己内在的精神生命力,加以最大限度的扩充和加强,认识到这对于自己是最重要的事情。所以在第七章中他虽然指出不同的职业对人的品行会有重大的影响,但是强调真正具有决定性意义的是人的自主性和自我选择。而在第八、九章中他指明人只要充分发挥自觉性和自主性,就能化解自身和环境中的一切消极因素,吸取他人的长处,完善和发展自身,成为一个杰出人物。可见孟子的人性论并不是只附属于他的仁政说,也是人论、人生哲学的一个极其重要的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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