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爱姐也是一个娼妇,但她能回头是岸,守节殉情,成了金、瓶、梅等所有“淫妇”们的一面亮灿灿的反光镜。在《金瓶梅》的结尾处,作者用浓彩重墨描写了最后一个女人——韩爱姐,这在全书的布局中,大有深意在焉。
韩爱姐的一生充满着苦难。她出身在社会的下层,父亲韩道国与母亲王六儿,是一对寡廉鲜耻的宝货,故自幼不可能有良好的教育,十四五岁时,被西门庆送给了蔡京的管家翟谦当二房。翟谦想将她当作传宗接代的机器,但无奈他是个“年也将及四十,常有疾病”的男人,不能生育,就让这个“琼林玉树一般,百伶百俐”的姑娘去“寸步不离”地侍候老太太。这时,她尽管有三间房住,有两个丫鬟服侍,但其内心是充满着压抑,郁积着一种追求真正情爱的动力。没过几年,蔡京等被劾,圣旨下来,发烟瘴地面永远充军,爱姐受株连,不得不与父母一起仓皇出逃。用她母亲王六儿的话来说:“从虎穴龙潭中夺得你(爱姐)出来。”一路回到山东,已无落脚之所,辗转到临清,只得随“掺白须鬓”的父母,做暗娼勉强度日。她从一个小妾,成逃犯,做暗娼,生活的道路充满着荆棘,感情上受到严重的创伤。
正当她与父母在繁华的临清码头艰难度日,思想上极度苦闷的时候,遇到了温情脉脉的陈经济。陈经济本是风月场中的老手。韩爱姐给他的第一印象是:“一个年小妇人,搽脂抹粉,生的白净标致,约有二十多岁”;又嘴巧,“会说话儿”;再加上她弹琴唱曲、诗词歌赋,样样都通,十分风流,自然就另眼相看。但他从帮助韩家到爱上爱姐的因素还是比较复杂的,其中不排斥有一种故交之情和恻隐之心在起作用。开始,当他没有认出她们一家时,也斥责了她们。但当知道她是韩伙计的女儿时,马上就改变了态度,对她们十分客气:“你们三口儿既遇着我,也不消搬去,便在此住也不妨,请自稳便!”还叫伴当帮他们搬行李,吩咐主管“明早送些茶盒与他”。陈经济在这时的确有一种“你我原是一家,何消计较”的念头,对患难中的故交伸出了真诚的援助之手。而当他后来深深地眷恋韩爱姐,还有更深层的心理因素,即爱姐在许多方面,诸如弹琴唱曲、识文解字、善于言辞、温柔风流等等,很像他刻骨铭心的最爱六姐潘金莲。所以当与爱姐“曲尽绸缪”,听了她“莺声燕语”之后,便“欢喜不胜,就同六姐一般,正可心上”,将他与潘金莲的不了情,统统移之于爱姐身上,“以此与他盘桓一夜,停眠整宿”,难分难舍。
再说韩爱姐爱上陈经济,在开始时也并不是纯洁的。第一次两人单独对坐时,还是爱姐十分主动地“把些风月话儿来勾经济”,并引他上楼后,直截了当地说:“奴与你是宿世姻缘,你休要作假,愿偕枕席之欢,共效于飞之乐。”当经济还怕“有人知觉”,说“使不得”时,她却“做出许多妖娆来,搂经济在怀”,真是“色胆如天怕甚事”。在这里,固然有一些以身报恩的意味在内,但更多的成分恐怕还是“一路上与他娘也做些道路”惯了的韩爱姐想以色来勾住一个主顾的魂,是一种性的交易,而不是情的驱使。但一来二往,她们之间的真情逐渐产生,在爱姐的心里,就只有陈经济一个人了。当经济一去数日,不来看她时,她只专心地等着他。王六儿三番五次地要她接客,她却“一心想着经济,推心中不快”,不肯下楼,而对经济的相思与日俱增,“挨一日似三秋,盼一夜如半夏”。当有人带信来说经济“身子不快”时,十分着急,马上让母亲买了礼物,并写了一封情意缠绵的信,诉说了对他的思慕与悬念,也担心他“在家有娇妻美爱,又岂肯动念一妾,犹吐去之果核也”。为了表示她的情爱,还特地送了一只香囊,用鸳鸯双扣做成,扣着“寄与情郎,随君膝下”八字,里面还安放着青丝一缕。这一表白,深深地打动了经济的心。投之以桃,报之以李。经济写了回信,并送上了绫帕一方,上面写着:“寄与多情韩五姐,永谐鸾凤百年情。”他们之间互表衷肠,互赠信物,标志着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假如说,以前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嫖客与妓女的关系的话,那么,到现在,他们之间确实产生了真情,有着真爱,两人在一起,“无非说些深情密意的话儿”。即使二人“交欢之际”,也充满着“无限恩情”,是一种欲与情的和谐结合。他们山盟海誓,等待着“同谐到老”。
正当她们热恋之时,陈经济为了韩爱姐一家的事而被人所杀,所有的情爱,所有的美梦,都被一下子彻底粉碎。韩爱姐忍受不了这残酷的现实,在经济坟前哭得死去活来,口口声声:“亲郎,我的哥哥!奴实指望我你同谐到老,谁想今日死了!”哭得昏晕倒了,头撞于地下,就死过去了。救了半日,方才苏醒,一再表示“情愿不归父母”,要与陈经济的妻子葛翠屏一起“守孝寡居”,因为“奴与他恩情一场,活是他妻小,死傍他魂灵”。当春梅劝她说:“我的姐姐,只怕年小青春,守不住,只怕误了你好时光。”她坚决的说:“奴既为他,虽刳目断鼻,也当守节,誓不再配他人!”当爱她的母亲恳求她“承望你养活俺两口儿到老”时,她绝情地表示:“你就留下我,到家也寻了无常!”于是就和葛翠屏一起,清茶淡饭,守节持贞,过其日月。待到金兵杀到山东,百姓各逃生命,韩爱姐去湖州寻亲,“一路上怀抱月琴,唱小词曲”,“觅些衣食”,千辛万苦,却保持着自己的贞节。后来双亲去世,“那湖州有富家子弟,见韩爱姐生的聪明标致,多来求亲”。她的叔叔韩二教她嫁人,她即“割发毁目,出家为尼姑,誓不再配他人”。后年至三十二岁,以疾而终。正如作者所说的:“贞骨未归三尺土,怨魂先彻九重天。”
韩爱姐生于不洁之家,长事皮肉生涯,而当一旦找到了她所真心钟爱的情郎时,把自己的一切都托付与他,矢志不移,真可谓回头是岸,立地成佛。作者在描写她的这种转变时,走笔不免匆忙,线条有点粗糙,但还是能给人以一种心灵上的震撼,引发一些思考。清人张竹坡评说韩爱姐曰:
内中有最没正经、没要紧的一人,却是最有结果的人,如韩爱姐是也。一部中诸妇人,何可胜数,乃独以爱姐守志结,何哉?作者盖有深意存于其间矣。言爱姐之母为娼,而爱姐自东京归,亦曾迎人献笑,乃留心敬(经)济,之死靡他。以视瓶儿之于子虚,春梅之于守备,二人固当愧死。若金莲之遇西门,亦可如爱姐之逢敬济,乃一之于琴童,再之于敬济,且下及王潮儿,何其比回心之娼妓亦不若哉!此所以将爱姐作结,以愧诸妇,且言爱姐以娼女回头,还堪守节,奈之何身居金屋,而不改过悔非,一竟丧廉寡耻,于死路而不返哉!(《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十一》)
张竹坡此言不无道理,但他只是从“节”与“淫”来相对比,实际上,作者写韩爱姐,在更深的层次上,是用真情实爱来与贪淫嗜欲相对照。因就“守节”而论,作者本身并不很看重,似孟玉楼这等一嫁再嫁,只要是明媒正娶,也光明正大。而就守节者而言,各人的情况也大不相同。全书中有三人“守节”: 吴月娘之守节,明确地基于三纲五常;葛翠屏之守节,只是随波逐流;惟有韩爱姐之守节,乃是出于真情实爱。天地间有了真情实爱,就能使娼妓也一变为贞妇,就能使一个最平凡的人也做出惊天动地的事情来!作者歌颂韩爱姐,就是歌颂真情实爱。韩爱姐之名“爱姐”,不虚也!作者就通过爱姐,在那个充斥着“假人言假言而事假事、文假文”(李贽《童心说》)的社会里,呼唤着人间的真情实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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