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次日,西门庆往外边去了。妇人约饭时起来,换睡鞋,寻昨日脚上穿的那一双红鞋,左来右去少一只。问春梅,春梅说:“昨日我和爹搊扶着娘进来,秋菊抱娘的铺盖来。”妇人叫了秋菊来问,秋菊道:“我昨日没见娘穿着鞋进来。”妇人道:“你看胡说!我没穿鞋进来,莫不我精着脚进来了?”秋菊道:“娘,你穿着鞋,怎的屋里没有?”妇人骂道:“贼奴才,还装憨儿!无过只在这屋里,你替我老实寻是的。”这秋菊三间屋里,床上床下,到处寻了一遍,那里讨那只鞋来。妇人道:“端的我这屋里有鬼,摄了我这只鞋去了?连我脚上穿的鞋也不见了,要你这奴才在屋里做甚么?”秋菊道:“倒只怕娘忘记落在花园里,没曾穿进来。”妇人道:“敢是昏了!我鞋穿在脚上没穿在脚上,我不知道?”叫春梅:“你跟着这贼奴才往花园里寻去。寻出来便罢,若寻不出我的鞋来,教他院子里顶着石头跪着。”这春梅真个押着他,花园到处并葡萄架跟前寻了一遍儿,那里得来?再有一只也没了。正是: 都被六丁收拾去,芦花明月竟难寻!寻了一遍儿回来,春梅骂道:“奴才,你媒人婆迷了路儿,没的说了!王妈妈卖了磨,推不的了!”秋菊道:“你省恐人家。不知甚么人偷了娘的这只鞋去了,我没曾见娘穿进屋里去!敢是你昨日开花园门,放了那个,拾了娘的鞋去了。”被春梅一口稠唾沫哕了去,骂道:“贼见鬼的奴才,又搅缠起我来了!六娘叫门,我不替他开?可可儿的就放进人来了?你抱着娘的铺盖,就不经心瞧瞧,还敢说嘴儿!”一面押他到屋里,回妇人说没有鞋。妇人教采出他院子里跪着。秋菊把脸哭丧下水来,说:“等我再往花园里寻一遍,寻不着,随娘打罢。”春梅道:“娘休信他。花园里地也扫得干干净净的,就是针也寻出来,那里讨鞋来!”秋菊道:“等我寻不出来,教娘打就是了。你在傍戳舌儿怎的?”妇人向春梅道:“也罢,你跟着他这奴才,看他那里寻去。”
这春梅又押他,在花园山子底下各雪洞儿、花池边、松墙下寻了一遍,没有。他也慌了,被春梅两个耳刮子,就拉回来见妇人。秋菊道:“还有那个雪洞里没寻哩。”春梅道:“那里藏春坞是爹的暖房儿,娘这一向又没到那里。我看寻哩寻不出来,我和你答话!”于是押着他到于藏春坞雪洞内。正面是张坐床,傍边香几上都寻到,没有。又向书箧内寻。春梅道:“这书箧内都是他的拜帖纸,娘的鞋怎的到这里?没的摭溜子捱工夫儿。翻的他恁乱腾腾的,惹他看见,又是一场儿。你这歪剌骨可死成了!”良久,只见秋菊说道:“这不是娘的鞋!”在一个纸包内,裹着些棒儿香、排草,取出来与春梅瞧:“可怎的有了娘的鞋?刚才就调唆打我!”春梅看见,果是一只大红平底鞋儿,说道:“是娘的,怎么来到这书箧内?好跷蹊的事!”于是走来见妇人。妇人问:“有了我的鞋?端的在那里?”春梅道:“在藏春坞爹暖房书箧内寻出来。和些拜帖子纸、排草、安息香包在一处。”妇人拿在手内,取过他的那只鞋来一比,都是大红四季花嵌八宝缎子白绫平底绣花鞋儿,绿提跟儿,蓝口金儿。惟有鞋上锁线儿差些: 一只是纱绿锁线儿,一只是翠蓝锁线,不仔细认不出来。妇人登在脚上试了试,寻出来这一只比旧鞋略紧些,方知是来旺儿媳妇子的鞋,“不知几时与了贼强人,不敢拿到屋里,悄悄藏放在那里,不想又被奴才翻将出来!”看了一回,说道:“这鞋不是我的鞋。奴才,快与我跪着去!”吩咐春梅:“拿块石头与他顶着。”那秋菊哭起来,说道:“不是娘的鞋,是谁的鞋?我饶替娘寻出鞋来,还要打我;若是再寻不出来,不知道怎的打我哩!”妇人骂道:“贼奴才,休说嘴!”春梅一面掇了块大石头,顶在她头上。即时妇人另换了一双鞋穿在脚上,嫌房里热,吩咐春梅:“把妆台放在玩花楼上,那里梳头去。”梳了头要打秋菊,不在话下。
却说陈经济早晨从铺子里进来寻衣服,走到花园角门首,小铁棍儿在那里正顽着。见陈经济手里拿着一副银网巾圈儿,便问:“姑夫,你拿的甚么?与了我耍子儿罢。”经济道:“此是人家当的网巾圈儿,来赎,我寻出来与他。”那小猴子笑嘻嘻道:“姑夫,你与了我耍子罢,我换与你件好物件儿。”经济道:“傻孩子!此是人家当的。你要,我另寻一副儿与你耍子。你有甚么好物件?拿来我瞧。”那猴子便向腰里掏出一只红绣花鞋儿与经济看。经济便问:“是那里的?”那猴子笑嘻嘻道:“姑夫,我对你说了罢。我昨日在花园里耍子,看见俺爹吊着俺五娘两只腿在葡萄架儿底下,一阵好不摇荡。后俺爹进去了,我寻俺春梅姑姑要果子,在葡萄架底下,拾了这只鞋。”经济接在手里: 曲似天边新月,红如退瓣莲花。把在掌中,恰刚三寸,就知是金莲脚上之物。便道:“你与了我,明日另寻一对好圈儿与你耍子。”猴子道:“姑夫你休哄我!我明日就问你要了。”经济道:“我不哄你。”那猴子一面笑的耍去了。这陈经济把鞋褪在袖中,自己寻思:“我几次戏他,他口儿且是活,及到中间,又走滚了。不想天假其便,此鞋落在我手里。今日我着实撩逗他一番,不怕他不上帐儿!”正是: 时人不用穿针线,那得工夫送巧来。
经济袖着鞋,径往潘金莲房来。转过影壁,只见秋菊跪在院内,便戏道:“小大姐,为甚么来?投充了新军,又掇起石头来了?”金莲在楼上听见,便叫春梅问道:“是谁说他掇起石头来了?干净这奴才没顶着。”春梅道:“是姐夫来了。秋菊顶着石头哩!”妇人便叫:“陈姐夫,楼上没人,你上来不是!”这小夥儿方拔步撩衣,上的楼来。只见妇人在楼前面开了两扇窗儿,挂着湘帘,那里临镜梳头。这陈经济走到傍边一个小杌儿坐下,看见妇人黑油般头发,手挽着梳还拖着地儿,红丝绳儿扎着,一窝丝攒上,戴着银丝髻,还垫出一丝香云。髻内安着许多玫瑰花瓣儿,露着四鬓,头上打扮的就是个活观音。须臾,看着妇人梳了头,掇过妆台去,向面盆内洗了手,穿上衣裳,唤春梅:“拿茶来与姐夫吃。”那经济只是笑,不做声。妇人因问:“姐夫笑甚么?”经济道:“我笑你管情不见了些甚么儿。”妇人道:“贼短命,我不见了关你甚事?你怎的晓得?”经济道:“你看,我好心倒做了驴肝肺,你倒讪起我来。恁说,我去罢!”抽身往楼下就走。被妇人一把手拉住,说道:“怪短命,会张致的!来旺儿媳妇子死了,没了想头了,却怎么还认的老娘?”因问:“你猜着我不见了甚么物件儿?”这经济向袖中取出来,提搊着鞋拽靶儿,笑道:“你看,这个好的儿是谁的?”妇人道:“好短命,原来是你偷拿了我的鞋去了!教我打着丫头绕地里寻。”经济道:“你鞋怎的到得我手里?”妇人道:“我这屋里再有谁来?敢是你贼头鼠脑,偷了我这只鞋去了!”经济道:“你老人家不害羞!我这两日又不往你这屋里来,我怎生偷你的?”妇人道:“好贼短命,等我对你爹说: 你倒偷了我鞋还说我不害羞!”经济道:“你只好拿爹来唬我罢了!”妇人道:“你好小胆子儿!明知道你爹和来旺儿媳妇子七个八个,你还调戏他,想那淫妇教你戏弄。既不是你偷了我的鞋,这鞋怎落在你手里?趁早实供出来,交还与我鞋,你还便益。自古物见主,必索取。但迸半个不字,教你死无葬身之地!”经济道:“你老人家是个女番子,且是倒会的放刁!这里无人,咱们好讲。你既要鞋,拿一件物事儿,我换与你。不然,天雷也打不出去!”妇人道:“好短命!我的鞋应当还我。教换甚物事儿与你?”经济笑道:“五娘,你拿你袖的那方汗巾儿赏与儿子,儿子与了你的鞋罢。”妇人道:“我明日另寻一方好汗巾儿。这汗巾儿是你爹成日眼里见过,不好与你的。”经济道:“我不。别的就与我一百方也不算。一心我只要你老人家这方汗巾儿!”妇人笑道:“好个牢成久惯的短命!我也没气力和你两个缠。”于是向袖中取出一方细撮穗、白绫挑线莺莺烧夜香汗巾儿,上面连银三事儿,都掠与他。这经济连忙接在手里,与他深深的唱个喏。妇人吩咐:“你好生藏着,休教大姐看见!他不是好嘴头子。”经济道:“我知道。”一面把鞋递与他,如此这般,“是小铁棍儿昨日在花园里拾的,今早拿着问我换网巾圈儿耍子”一节,告诉了一遍。妇人听了,粉面通红,银牙暗咬,说道:“你看,贼小奴才油手把我这鞋弄的恁漆黑的,看我教他爹打他不打他!”经济道:“你弄杀我!打了他不打紧,敢就赖在我身上,是我说的。千万休要说罢!”妇人道:“我饶了小奴才,除非饶了蝎子!”
可可他两个正说在热闹处,忽听小厮来安儿来寻:“爹在前厅请姐夫写礼帖儿哩。”妇人连忙撺掇他出去了。下的楼来,教春梅取板子来,要打秋菊。秋菊跪着不肯躺,说道:“寻将娘的鞋来,娘还要打我?”妇人把刚才陈经济拿的鞋递与他看,骂道:“贼奴才,你把那个当我的鞋,将这个放在那里?”秋菊看见,把眼瞪了半日不敢认,说道:“可是怪的勾当,怎生跑出娘的三只鞋来了!”妇人道:“好大胆奴才!你敢是拿谁的鞋来搪塞我,如何说我是三只脚的蟾!这个鞋从那里出来了?”不由分说,教春梅拉倒,打了十下。打的秋菊抱股而哭,望着春梅道:“都是你开门,教人进来收了娘的鞋,这回教娘打我!”春梅骂道:“你倒收拾娘铺盖,不见了娘的鞋,娘打了你这几下儿,还敢抱怨人?早是这只旧鞋,若是娘头上的簪环不见了,你也推赖个人儿就是了!娘惜情儿还打的你少。若是我,外边叫个小厮,辣辣的打上他二三十板,看你这奴才怎么样的!”几句骂得秋菊忍气吞声,不言语了。
【赏析】
说完了小说中的性描写,故事又回到了西门庆的家中。这次是因为一只绣花鞋(注意:是一只而非一双)的故事,几乎闹得家翻宅乱。一只绣花鞋,普普通通的一只绣花鞋,为何能在西门庆的家中掀起天大的波浪呢?说来它还有一个复杂的故事,牵扯着家中多人的命运。
这次故事的主角是潘金莲。她因为和西门庆在葡萄架下“醉闹”,有点忘乎所以了,甚至掉了一只绣花鞋也不知道。这只绣花鞋本是穿在她脚上的,可是当她第二天起床时,却发现一双绣花鞋只有一只了,另一只鞋却不知去向。此事实在也怪不得别人,因为说穿了也就是一只绣花鞋,既值不了多少钱,又派不上用场,况且又是她自己的事,照常理也就托人找一下,要是找不到,也就顺水推舟息事宁人算了。然而,潘金莲偏不!她要丫环们四处去找,并且大声责骂,几乎狗血喷头,并且还叫秋菊顶着石头在屋外罚跪。这真是岂有此理!如今的潘金莲与昔日的潘金莲早已大不相同了。她做了五娘,是丫环们的主子了,而且得到西门庆的宠爱,在家中大小也是个人物了,所以不时要在丫环们面前耍耍威风。这次丢鞋的事,正是她的扭曲了的人性的一次充分的展现。
有人说,《金瓶梅词话》是清代小说《红楼梦》的影子。两者在艺术描写上确有许多可以比照之处。《红楼梦》中的那次著名的大观园抄检事件,与潘金莲的这次失鞋事件的描写多少有点联系。只不过由于贾家的地位比西门庆更为显赫,抄检大观园的事件比金莲失鞋闹得更加厉害,它在全书艺术结构中所起的作用也更大。
在《金瓶梅词话》中,潘金莲丢失的那只鞋,真是充满了悬念。秋菊、春梅等人到处寻找却难觅踪影。最后,她们来到了藏春坞雪洞,那是西门庆的暖房,又是为了避人耳目而专门用来玩弄女人的逍遥处——他和宋惠莲的偷情就常常是在这儿进行的——秋菊和春梅找到了一只绣花鞋。可是经过潘金莲的指认,这只绣花鞋虽然和丢失的那只十分相似,然而它却不是她的,而是宋惠莲的。——作者在此不经意间,又提到了这个苦命的女人,很显然对她的不幸遭遇抱有深深的同情,而对制造这一人生悲剧的西门庆等充满了愤懑。因为读者会从这只不是潘金莲的绣花鞋再次想起她的主人宋惠莲来。这也许正是作者构思这只藏春坞内的绣花鞋的艺术匠心之所在。
潘金莲的鞋到哪儿去了呢?原来在家中的佣工小铁棍儿手里。潘金莲和西门庆在葡萄架下嬉闹时,穿在潘金莲脚上的鞋掉下来了,而潘金莲对此却浑然不觉。那天,铁棍儿在花园中玩,走过葡萄架,拾到了这只绣花鞋。如今见陈经济一早来到花园,手里拿着一副很漂亮的银网巾圈儿,就想以拣到的潘金莲的那只绣花鞋换取陈经济手中的银网巾圈儿。陈经济是西门庆的女婿,常在西门庆家中走动,一来二去,早已和潘金莲等熟悉。他钦慕潘金莲的姿色,很想讨得这个漂亮女人的欢心,以便从中寻机达到目的。然而,他碍于面子和辈份,难以公开和潘金莲调情,所以一直把这番心思强压在心底。现在见到了小铁棍儿手中的鞋,真是喜从天降,借助这只绣花鞋,可以作为他去见到潘金莲的最好礼物。于是答应了小铁棍儿的要求,用银网巾圈儿把鞋换了过来。
一只绣花鞋的故事似乎到此结束了。然而它的结局却和我们想象中的不一样:陈经济果然如愿以偿,拿了这只鞋去和潘金莲调情,达到了讨好她的目的;而潘金莲在知道了这段失鞋事件的真相后,不仅不反省自己的过错,反而借此责骂丫环,并且把它的趣事告诉西门庆,害得无辜的小铁棍儿白白挨了一顿毒打。
小说在描写这一绣花鞋事件时,运用了白描的艺术手法。这一丢鞋事件本身并不复杂,然而故事却一波三折,牵扯到了许多人。潘金莲的专横霸道,秋菊和小铁棍儿的无辜被辱以及陈经济的圆滑等等,都在作者的笔下被刻画得栩栩如生。作者娓娓写来,不徐不疾,表现了西门庆家庭中的日常生活的一角。文学作品常有小中见大,以小写大的艺术笔法。人们从一滴水可以窥知整个大海。同样,作家如果紧紧地抓住小说故事中的一个点,并且由此切入,可以探知内容的真意,捕捉到人物的内心世界。由潘金莲的失鞋而引起的各种人物的登场表现,并且透过各自独特的行为和语言,展示出不同的性格特征。虽然这则故事在全篇也许并不占据中心的地位,但作者精心写来,把西门庆家庭中的日常生活袒露于世人面前,同时很有个性特点的人物的神态描写或对话叙述,也使小说大为增色,呈现出俗中见雅、平凡中见功力的艺术风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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