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一日,西门庆与夏提刑两位官府到衙门里坐厅。该地方保甲带上人去,头一起就是韩二,跪在头里。夏提刑先看报单:“牛皮街一牌四铺,总甲萧成,为地方喧闹事。”第一个就叫韩二,第二个车淡,第三个管世宽,第四个游守,第五个郝贤,都叫过花名去。然后问韩二:“为什么起来?”那韩二先告道:“小的哥是买卖人,常不在家去的。小男幼女,被街坊这几个光棍,要便弹打胡博词、扠儿机,坐在门首胡歌野调,夜晚打砖,百般欺负。小的在外另住,来哥家看视。含忍不过,骂了几句,被这伙群虎棍徒,不由分说,揪倒在地,乱行踢打,获在老爷案下。望老爷察情。”夏提刑便问:“你怎么说?”那伙人一齐告道:“老爷休信他巧对,他是耍钱的捣鬼!他哥不在家,和他嫂子王氏有奸。王氏平日倚逞刁泼,毁骂街坊,昨日被小的们捉住,现有底衣为证。”夏提刑因问保甲萧成:“那王氏怎的不见?”萧成怎的好回“节级放了”,只说:“王氏脚小,路上走不动,便来。”那韩二在下边,两只眼只看着西门庆。良久,西门庆欠身望夏提刑道:“长官也不消要这王氏,想必王氏有些姿色,这光棍因调戏他不遂,捏成这个圈套。”因叫那为首的车淡上去,问道:“你在那里捉住那韩二来?”众人道:“昨日在他屋里捉来。”又问韩二:“王氏是你什么人?”保甲道:“是他嫂子儿。”又问保甲:“这伙人打那里进他屋里?”保甲道:“越墙进去。”西门庆大怒,骂道:“我把你这起光棍!他既是小叔,王氏也是有服之亲,莫不不许上门行走?像你这起光棍,你是他什么人?如何敢越墙进去?况他家男子不在,又有幼女在房中,非奸即盗了。”喝令左右: “拿夹棍来!”每人一夹,二十大棍,打的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况四五个都是少年子弟,出娘胞胎未经刑杖,一个个打的号哭动天,呻吟满地。这西门庆也不等夏提刑开口,吩咐:“韩二出去听候。把四个都与我收监,不日取供送问。”
四人到监中,都互相抱怨,个个都怀鬼胎。监中人都吓唬他:“你四个若送问,都是徒罪。到了外府州县,皆是死数。”这些人慌了,等的家下人来送饭,捎信出去,教各人父兄使钱,上下寻人情。内中有拿人情央及夏提刑,夏提刑说:“这王氏的丈夫,是你西门老爹门下的伙计。他在中间扭着要送问,同僚上我又不好处得。你须还寻人情和他说去,才好出来。”也有央吴大舅出来说的。人都知西门庆家有钱,不敢来打点。
四家父兄都慌了,会在一处。内中一个说道:“也不消再央吴千户,他也不依。我闻得人说,东街上住的开绢铺应大哥兄弟应二,和他契厚。咱不如每人拿出几两银子,凑了几十两银子,封与应二,教他过去替咱们说说,管情极好。”于是车淡的父兄开酒店的车老儿为首,每人拿十两银子来,共凑了四十两银子,齐到应伯爵家,央他对西门庆说。伯爵收下,打发众人去了。他娘子儿便说:“你既替韩伙计出力,摆布这起人,如何又揽下这银子,反替他说方便,不惹韩伙计怪?”伯爵道:“我可知不好说的。我如今如此这般,拿十五两银子去,悄悄进与他管书房的书童儿,教他取巧说这桩事。你不知,他爹大小事儿甚是托他,专信他说话。管情一箭就上垛。”于是把银子兑了十五两包放袖中,早到西门庆家。
西门庆还未回来。伯爵进入厅上,只见书童正从西厢房书房内出来,头带瓦楞帽儿,扎着玄色缎子总角儿,撇着金头莲瓣簪子,身上穿着苏州绢直裰,玉色纱儿,凉鞋净袜,说道:“二爹请客位内坐。”教画童儿后边拿茶去,说道:“小厮,我使你拿茶与应二爹,你不动,且耍子儿。等爹来家,看我说不说!”那小厮就拿茶去了。伯爵便问:“你爹衙门里还没来家?”书童道:“刚才答应的来说,爹衙门散了,和夏老爹门外拜客去了。二爹有甚说话?”伯爵道:“没甚话。”书童道:“二爹前日说的韩伙计那事,爹昨日到衙门里,把那伙人都打了收监。明日做文书,还要送问他。”伯爵拉他到僻静处,和他说:“如今又一件,那伙人家属,如此这般,听见要送问,都害怕了。昨日晚夕到我家,哭哭啼啼,再三跪着央及我,教对你爹说。我想已是替韩伙计说在先,怎又好管他的,惹的韩伙计不怪?没奈何,教他四家处了这十五两银子,看你取巧对你爹说,看怎么将就饶他,放了罢。”因向袖中取出银子来,递与书童。书童打开看了,大小四锭零四块,说道:“既是应二爹分上,教他再拿五两来,待小的替他说,还不知爹肯不肯。昨日吴大舅亲自来和爹说了,爹不依。小的虼蚤脸儿,好大面皮儿!实对二爹说,小的这银子,不独自一个使,还破些钞儿,转达知俺生哥的六娘,绕个弯儿替他说,才了他此事。”伯爵道:“既如此,等我和他说,你好歹替他上心些,他后晌些来讨回话。”书童道:“爹不知多早来家,你教他明日早来罢。”说毕,伯爵去了。
【赏析】
这则小说名曰《夏提刑审案》,实为西门庆审案。这夏提刑和西门庆同为审案的提刑官。此案虽由夏提刑审理,但西门庆也参与其间,结果变成了西门庆审案,而夏提刑反倒成了审案的陪衬。
此前的西门庆由于来保上东京送厚礼给蔡太师而获得了一个“金吾卫衣左所副千户、山东等处提刑所理刑”的官职,这是他的第一次审理案件。我们且来看看他是如何审理案件的吧!
此案的由来说起来还与西门庆有关。被告方名韩二,是韩道国的兄弟。这韩道国是清河县城内一个破落户韩光头的儿子,因家境败落后也在郓王府做校尉。西门庆近日生意较好在城内新开了一个绒线铺,就请他来做小伙计。韩道国性本虚飘,言过其实,巧于词色,善于言谈,许人钱如捕风捉影,骗人财如探囊取物,人都称他为“韩捣反”。这韩道国自从到西门庆的绒线铺中做事以后,自认为是靠上了西门庆这棵大树,狐假虎威,穿上了新买的几件衣服,在大街上摇来晃去的,所以人们又叫他为“韩一摇”。
韩道国其貌不扬,家中的妻子倒十分漂亮。她约二十八九岁的年纪,长挑身材,紫膛脸色,招人喜爱,另有一个女儿,全家三口在一起过着宁静的日子。韩二在外另住,长期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是个捣蛋鬼。然而,他垂涎于嫂子的美色,经常趁韩道国不在家的机会,寻找各种理由和她鬼混在一起。天长日久,此事被县里的另一伙浮浪子弟们知道后,决心前往捉奸,终致两人的私情暴露,韩二也被押上了公堂。
这个案件虽和西门庆没有关系,但是因为被告韩二的哥哥是西门庆的伙计,为了体现法律的公正,西门庆理应回避审案。然而,西门庆非但不回避,而且还在夏提刑审案时积极参与。他为什么对此案件的审理如此热心呢?原来他的心里藏着鬼胎:在审案前,韩二的哥哥韩道国利用在西门庆绒线铺中当伙计的关系,通过应伯爵等人,早已打通了西门庆的关节,并且在事先把当事者的一方——韩道国的妻子放回家去。——因为谁都知道,审理叔嫂通奸一类的桃色事件,当事的男、女双方都必须到场。如今放走了女方,在审案时就会变得无法质证,这是很明显的枉法行为。——然而,西门庆利用手中的权力已经这么做了,无疑在暗示当事的另一方韩二,他是有意化大事为小事,甚至是没事的。韩二事先得了韩道国的消息,当然心知肚明。他在公堂上面对夏提刑的审问时,“两只眼只看着西门庆”,期待他能保护自己过关。这西门庆果然为他说话,“欠身望夏提刑”,说了一大段为韩二开脱罪名的话,并且把矛头引向对原告方很不利的方向上去。夏提刑当即转风使舵,枉法判了案件:把被告释放听候,而四个原告则悉数收监。幸亏原告后来也打通了应伯爵的关节,通到了西门庆这条路,全案才得到转寰。
此案的审理过程,完全是在走过场。它如一出戏剧,情节乃是事先编排好了的。只要各位演员按照各自不同的角色演出就是了。全案的是非曲直非常明朗,然而,西门庆等人仍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得了人的好处后,胡乱断案。如此枉法,正义怎得伸张,公理何能得来?人们说封建政治的黑暗在封建司法上表现得最为显著,透过西门庆的枉法断案,我们不是可以很清楚地确证这一点了吗?《金瓶梅词话》用很有限的篇幅为我们提供了很好的例证。“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看来这句名谚还是很有道理的。“堂堂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在这里又一次得到了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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