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回到方丈坐下,长老走来递茶,头戴僧伽帽,身披袈裟,小沙弥拿着茶托。递茶去,合掌道了问讯。西门庆答礼相还,见他雪眉皎白,便问:“长老多大年纪?”长老道:“小僧七十有五。”西门庆道:“倒还这等康健!”因问:“法号称呼甚么?”长老道:“小僧法名道坚。”“有几位徒弟?”长老道:“止有两个小徒。本寺也有三十余僧行。”西门庆道:“你这寺院倒也宽大,只是欠修整。”长老道:“不瞒老爹说,这座寺原是周秀老爹盖造,长住里没钱粮修理,丢得坏了。”西门庆道:“原来就是你守备府周爷的香火院!我见他家庄子不远。不打紧处,你禀了你周爷,写个缘簿,一般别处也再化着,来我那里,我也资助你些布施。”道坚连忙合掌问讯谢了。西门庆吩咐玳安儿,书袋内取一两银子谢长老:“今日打搅长老这里!”道坚道:“小僧不知老爷来,不曾预备斋供。”西门庆道:“我要往后边更更衣去。”道坚连忙叫小沙弥开便门。
西门庆更了衣,因见方丈后面五间大禅堂,有许多云游和尚,在那里敲着木鱼念经。西门庆不因不由,信步走入里面观看。见一个和尚,形骨古怪,相貌搊搜: 生的豹头凹眼,色若紫肝;戴了鸡蜡箍儿,穿一领肉红直裰;颏下髭须乱拃,头上有一溜光檐。就是个形容古怪真罗汉,未除火性独眼龙。在禅床上旋定过去了,垂着头,把脖子缩到腔子里,鼻口中流下玉箸来。西门庆口中不言,心内暗道:“此僧必然是个有手段的高僧,不然,如何有此异相?等我叫醒他,问他个端的。”于是扬声叫那位僧人:“你是那里人氏,何处高僧,云游到此?”叫了头一声,不答应;第二声,也不言语;第三声,只见这个僧人在禅床上把身子打了个挺,伸了伸腰,睁开一只眼,跳将起来,向西门庆点了点头儿,粗声应道:“你问我怎的?贫僧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乃西域天竺国密松林齐腰峰寒庭寺下来的胡僧,云游至此,施药济人。官人,你叫我有甚话说?”西门庆道:“你既是施药济人,我问你求些滋补的药儿,你有也没有?”胡僧道:“我有!我有!”又道:“我如今请你到家,你去不去?”胡僧道:“我去!我去!”西门庆道:“你说去,即此就行。”那胡僧直竖起身来,向床头取过他的铁柱杖来拄着,背上他的皮褡裢,褡裢内盛着两个药葫芦儿,下的禅堂,就往外走。西门庆吩咐玳安:“叫了两个驴子,同师父先往家去等着,我就来。”胡僧道:“官人不消如此。你骑马只顾先行,贫僧也不骑头口,管情比你先到。”西门庆道:“一定是个有手段的高僧,不然如何开这等朗言?”恐怕他走了,吩咐玳安好歹跟着他同行。于是作辞长老上马,仆从跟随,径直进城来家。
那日四月十七日,不想是王六儿生日,家中又是李娇儿上寿,有堂客吃酒。后晌时分,只见王六儿家没人使,使了他兄弟王经来请西门庆,吩咐他宅门首只寻玳安儿说话。不见玳安在门首,只顾立。立了约一个时辰,正值月娘与李娇儿送院里李妈妈出来上轿,看见一个十五六岁扎包髻儿小厮,问:“是那里的?”那小厮三不知走到跟前,与月娘磕了个头,说道:“我是韩家,寻安哥说话。”月娘问:“那安哥?”平安在傍边,恐怕他知道是王六儿那里来的,恐怕他说岔了话,向前把他拉过一边,对月娘说:“他是韩伙计家使了来寻玳安儿,问韩伙计几时来。”以此哄过,月娘不言语,回后边去了。
不一时,玳安与胡僧先到门首,走的两腿皆酸,浑身是汗,抱怨的要不的。那胡僧体貌从容,气也不喘。平安把王六儿那边使了王经来请爹,寻他说话一节,对玳安儿说了:“不想大娘正送院里李奶奶出来门首上轿,看见他冒冒势势走到跟前,与大娘磕头。大娘问他,说:‘我是韩家的’,早是我在傍边,拉过一边。落后大娘问我,我说是韩伙计家的,使他来问他韩伙计几时来,大娘才不言语了。早是没曾露出马脚出来。等住回娘若问你,也是这般说。”那玳安走的睁睁的,只顾搧扇子:“今日造化低也怎的?平白爹叫我领了这贼秃囚来。好近道儿,从门外寺里直走到家,路上通没歇脚儿,走的我上气儿接不着下气儿!爹教雇驴子与他骑,他又不骑。他便走着没事没事的,难为我这两条腿了!把鞋底子也磨透了,脚也踏破了,攘气的营生!”平安道:“爹请他来家做甚么?”玳安道:“谁知道?他说问他讨甚么药哩!”
正说着,只闻喝道之声。西门庆到家,看见胡僧在门首,说道:“吾师真乃人中神也,果然先到!”一面让至里面大厅上坐。西门庆叫书童接了衣裳,换了小帽,陪他坐的。那胡僧睁眼观,见厅堂高远,院宇深沉,门上挂的是龟背纹、虾须织抹绿珠帘,地下铺狮子滚绣球绒毛线毯,正当中放一张蜻蜓腿、螳螂肚肥皂色起楞的桌子,桌子上安着绦环样须弥座大理石屏风,周围摆的都是泥鳅头楠木靶肿筋的校椅,两壁挂的画,都是紫竹杆儿绫边玛瑙轴头。正是:鼍皮画鼓振庭堂,乌木春台盛酒器。胡僧看毕,西门庆问道:“吾师用酒不用?”胡僧道:“贫僧酒肉齐行。”西门庆一面吩咐小厮:“后边不消看素馔,拿酒饭来。”
那时正是李娇儿生日,厨下肴馔下饭都有。安放桌儿,只顾拿上来。先绰边儿放了四碟果子,四碟小菜,又是四碟案酒:一碟头鱼,一碟糟鸭,一碟乌皮鸡,一碟舞鲈公。又拿上四样下饭来: 一碟羊角葱炒的核桃肉,一碟细切的煯饸样子肉,一碟肥肥的羊贯肠,一碟光溜溜的滑鳅。次又拿了一道汤饭出来,一个碗内两个肉圆子,夹着一条花筋滚子肉,名唤一龙戏二珠汤;一大盘裂破头高装肉包子。西门庆让胡僧吃了,教琴童拿过团靶钩头鸡脖壶来,打开腰州精制的红泥头,一股一股邈出滋阴摔白酒来,倾在那倒垂莲蓬高脚钟内,递与胡僧。那胡僧接放口内,一吸而饮之。随即又是两样添换上来: 一碟寸扎的骑马肠儿,一碟子腌腊鹅脖子。又是两样艳物与胡僧下酒: 一碟子癞葡萄,一碟流心红李子。落后又是一大碗鳝鱼面,与菜卷儿一齐拿上来,与胡僧打散。登时把胡僧吃的楞子眼儿,便道:“贫僧酒醉饭饱,足可以够了。”西门庆叫左右拿过酒桌去,因问他求房术的药儿。胡僧道:“我有一枝药,乃老君炼就,王母传方。非人不度,非人不传,专度有缘。既是官人厚待于我,我与你几丸罢。”于是向褡裢内取出葫芦儿,倾出百十丸。吩咐:“每次只一粒,不可多了。用烧酒送下。”又将那一个葫芦儿揭了,取二钱一块粉红膏儿,吩咐:“每次只许用二厘,不可多用。若是胀的慌,用手捏着,两边腿上只顾摔打百十下,方得通。你可撙节用之,不可轻泄于人!”
……
西门庆听了,要问他求方儿,说道:“请医须请良,传药须传方。吾师不传于我方儿,倘或我久后用没了,那里寻师父去?随师父要多少东西,我与师父。”因令玳安:“后边快取二十两白金来!”递与胡僧,要问他求这一枝药方。那胡僧笑道:“贫僧乃出家之人,云游四方,要这资财何用?官人趁早收回去!”一面就要起身。西门庆见他不肯传方,便道:“师父,你不受资财,我有一匹四丈长大布,与师父做件衣服罢。”即令左右取来,双手递与胡僧。胡僧方才打问讯谢了。临出门,又吩咐:“不可多用。戒之,戒之!”言毕,背上褡裢,拴定拐杖,出门扬长而去。正是: 拄杖挑擎双日月,芒鞋踏遍九军州。
【赏析】
送走了蔡御史,西门庆来到了永福寺。这永福寺,是清河县中很著名的一处佛教场所。西门庆既不是佛教信徒,他到永福寺去干什么呢?读到小说的结尾,我们才知道,原来西门庆到永福寺去求的是春药。
西门庆整日沉溺在温柔乡中,家中有那么多的女人,还要经常到外面去拈花惹草,自然会感到力不从心,毕竟他也是个人,家境不错,又系中年,精力旺盛,但天天不加节制地在女人堆中鬼混,就是铁打的金刚之躯,也会倒下。大概是董娇儿陪睡蔡御史的事提醒了他,人若要得到性欲的满足,必须永葆青春。人的衰老是不可避免的,必须依靠外来的药物刺激,才能延缓此一过程。他听说永福寺中的僧人,有办法制造春药,于是前来求药。
从小说中的描写来看,西门庆和永福寺中的僧人似乎很熟,可以随意出入方丈室,这显非一般人可以做到的。佛教在中国发展到明代,已走过了大约有一千五六百年的时间,其间坎坷不平,也有极其辉煌的岁月。经历过宋元时期的暂时沉沦,至明代中、后期又稍有活跃。此时,重在现世,讲求因果报应的净土宗逐渐占据了佛教各派的主流。清河县中的永福寺,看来也正处于历史的恢复期中。因为当西门庆问长老道坚“你这寺院倒也宽大,只是欠修整”时,长老回答说“这座寺原是周秀老爹盖造,长住里没钱粮修理,丢得坏了”。尽管如此,但香火已很旺。当西门庆来到方丈室后面的五间大禅堂时,只见里面“有许多云游和尚,在那里敲着木鱼念经”。这就可以说明,当时的佛教的发展已走过了最为艰难的岁月。因为那些以四海为家的云游和尚似乎已找到了归宿,在寺中定居下来,并且开始了佛事活动。他们不再出外四处念佛诵经了。明代中、后期的佛教发展概貌,由永福寺的兴衰也可大约看到一点真实的面貌。
佛教本是印度的宗教,自从两汉之际得以开始传入我国以后,历经和中国本土宗教以及儒家思想的交汇、冲撞和融合,在魏晋南北朝时期终于立足于中土,并且在唐代得到了极大的发展,和儒、道一起,三足鼎立,构成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历史学家陈垣先生认为,佛教在中国的流播,主要是通过文学、艺术、园林等途径。诚哉此言!而在文学中,通俗化的小说,首先得到布道者的重视。刘义庆的《世说新语》一书中,有大量的佛教史料就是一个明显的例证。此外,如小说《赵泰》等,已是非常清楚地融入了佛教的内容。至于中国白话小说的源头,则是来自敦煌密室中发现的变文,早已得到学术界的公认。无论是在内容,还是艺术形式上,它都和后世的小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种佛教和文学(尤其是小说)的结缘,在《金瓶梅词话》中再次得到了印证。这种印证有着多方面的意义。从佛教方面来说,小说中的种种有关佛教的描写,如这则小说中的永福寺,则可以作为佛教史的例证,从中可以看到明代中、后期佛教发展的一点大约的面貌。另外,如种种人们对佛教崇信的行为和心理中,思想史研究者也可从中撷取有益的材料,等等。再从文学的方面来说,佛教的渗入,无疑大大地拓展了文学描写的领域和表现的对象,也有利于拓展新的视野。如这则小说中叙述的西门庆到永福寺僧人中去求春药,是以前的文学作品中所没有过的。若就事论事地看,这样的艺术描写在全篇占有着极其重要的地位:它是西门庆,也是西门家族由盛到衰的一个转折点,预示着全篇艺术结构的走向,从此以后,《金瓶梅词话》中出现的西门庆及其西门家族,基本上是一片破败之象。它在全书中的地位不可忽视。
胡僧,原指从西域而来的和尚。在佛教流布中土的岁月中,这些和尚功不可没。正是由于他们的辛勤劳作,才把佛教思想的种子撒遍神州大地。在中外文化的交流史上,应该永远记住他们的这种不可磨灭的贡献。然而,到了明代中、后期,佛教已经本土化了,远来的“胡僧”在中国不会很多。我颇怀疑永福寺中的“胡僧”是否真的是来自异域的和尚?他或者是本地的和尚穿着怪怪的袈裟而状如远方来的和尚,如杭州灵隐寺内的济颠和尚那样,半疯半癫,异于常人也说不定。如若真是异域来的“胡僧”,这里的描写很值得引起注意。至少它在佛教的流播史上有着相当的意义。小说描写这个和尚“形骨古怪,相貌搊搜:生的豹头凹眼,色若紫肝;戴了鸡蜡箍儿,穿一领肉红直裰;颏下髭须乱拃,头上有一溜光檐”,看去确如一个真罗汉。然而,从他的春药制作来看,“乃老君炼就,王母传方”,似乎又和佛教扯不上边,倒是和道教的关系甚密。这位“胡僧”,到底是何方人氏,他信奉的是佛教还是道教,在这里显得已不是十分重要了。原因在于:当时社会儒、释、道早已三位一体,互不排斥,甚至融合在一起。这种真实的状况反映到文学作品中也是如此。不仅小说《金瓶梅词话》是如此,差不多和它同时诞生的小说《西游记》也是如此。这大概也是中国古代小说存在着严重的“混类”现象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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