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瓶儿是《金瓶梅》“淫妇”列传中的第二号人物,是作者用来与潘金莲对比、“抗衡”的主要角色。
她同潘金莲相近的是: 长得漂亮,生性贪淫,因淫作孽。她长着“细弯弯两道眉儿,且自白净”,“身软如棉花,瓜子一般好风月”。可是命运安排她的是,先嫁给了“夫人怀甚嫉妒”的梁中书做妾,因畏惧夫人,“只在外边书房内住”。后来名义上嫁给了花子虚,实际上被花太监霸占着。请看第十七回她与西门庆的一段对话就露了这个天机:
西门庆先和妇人云雨一回,然后乘着酒兴坐于床上,……西门庆于是醉中戏问妇人:“当初有你花子虚在时,也和他干此事不干?”妇人道:“他逐日睡生梦死,奴那里耐烦和他干这营生!他每日只在外边胡撞,就来家,奴等闲也不和他沾身。况且老公公在时,和他另在一间房睡着,我还把他骂的狗血喷了头。好不好,对老公公说了,要打倘棍儿也不算人。甚么材料儿,奴与他这般顽耍,可不砢硶杀奴罢了!谁似冤家这般可奴之意,就是医奴的药一般。白日黑夜,教奴只是想你。”
这不是很清楚吗?花子虚一直在外边鬼混,李瓶儿“等闲也不和他沾身”,“老公公在时,和他另在一间房睡着”。花太监到广南去,竟带她去“住了半年有余”(第十回)。花公公死时,把遗产不给四个侄子而就给了她。到西门家后,连丫环们也公开取笑她与花公公有暧昧的关系。但是,花公公毕竟是个没有性功能的太监,其结果只能给瓶儿的性苦闷火上加油。这正如第三十二回李桂姐被薛公公“掐拧的魂也没了”后所谈的感受一样:“吃他奈何的人慌。”这样一个长期处于性饥渴和性苦恼中的李瓶儿,一旦遇上了西门庆的“狂风骤雨”,自然会感到心欢意畅,真如得到了灵丹妙药,故她一再对西门庆说:“你是医奴的药一般,一经你手,教奴没日没夜只是想你。”她满心希望西门庆这帖“药”永远能除却她的心病,“真心要娶我”,以后能“并头相守”,百年偕老。谁知她遇到的是一个薄倖的西门庆。西门庆一去后“朝思暮盼,音信全无”。在人生痛苦的旅途中刚得到的满足和希望一旦失落,其痛苦倍加万分!正是在其人性受到严重的摧残之下,她病了。小说写道:
妇人盼不见西门庆来,每日茶饭顿减,精神恍惚。到晚夕孤眠枕上,展转踌躇。忽听外边打门,仿佛见西门庆来到。妇人迎门笑接,携手进房,问其爽约之情,各诉衷肠之话,绸缪缱绻,彻夜欢娱。鸡鸣天晓,顿抽身回去。妇人恍然惊觉,大叫一声,精魂已失。……妇人自此梦境随邪,夜夜有狐狸假名抵姓,来摄其精髓。渐渐形容黄瘦,饮食不进,卧床不起。
这种病,中医称之为“鬼交之病”。《医心方》卷二十八《断鬼交》引《玉房秘诀》云:“由于阴阳不交,情欲深重,即鬼魅假象,与之交通。”在西方笃信鬼怪的中古时代,也常常把这类性梦“归咎到鬼怪身上,认为是鬼怪的诱惑或刺激的结果”,于是有种种淫魔的名称,例如专与女子交接的淫魔(Incubus),或专与男子交接的淫妖(Succubus)(潘光旦译《性心理学》第三章中的《性爱的睡梦》)。其实,据现代心理学家的分析,归根到底,“鬼交之病”还是由于性压抑而造成的心理障碍引起的。《玉房秘诀》说:“若得此病治之法,但令女与男交。”西方宗教改革的祖师马丁·路德也认为此病“对症发药的方子就是婚姻”(潘光旦译《性心理学》同上)。这时李瓶儿遇到了“轻浮狂诈”的蒋竹山,只是胡乱地要他“有甚相知人家亲事举保来说,无有个不依之理”(第十七回),一无自己的主见,结果被蒋竹山轻易地骗到了手。然而蒋竹山性能低下,“腰里无力”,是个“腊枪头,死王八”,“往往干事不称其意”,远不能满足李瓶儿的性欲。重新陷入性苦闷之中的李瓶儿不得不企求再度投入西门庆的怀抱。但西门庆回报她的是娶过门后故意“一连三夜不进他(她)房来”。这对于罄其所有、一心追求性和谐的李瓶儿来说无疑是最沉重的打击。正是在一种对于性的绝望之中,她对人生也绝望了。于是她“饱哭了一场,可怜走在床上,用脚带吊颈,悬梁自缢”了。因此,她的自缢就是人性被压抑、被摧残的直接结果。后来,她尽管“情感西门庆”,两人重归于好,但生活在那样一个妻妾矛盾重重的家庭中,特别是面对着一个“霸拦汉子”的潘金莲,自己在生理上又被西门庆蹂躏后得了“血崩症”,远不能适应心理上的需要,于是这个原来一心贪图床笫间“暴风骤雨”的“淫妇”,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撺掇汉子到潘金莲房里去,那帖“医奴的药”实际上并未能医她的心病。第六十一回写她又一次硬把西门庆推到潘金莲那边睡去后,忍不住伤心地哭了:
这瓶儿起来,坐在床上,迎春伺候她吃药。拿起那药来,止不住扑籁籁从香腮边滚下泪来,长吁了一口气,方才吃那盏药。正是: 心中无限伤心事,付与黄鹂叫几声。
这“无限伤心事”中最重要的无非是伤子之痛和性的压抑。而这两者又是相互联系的。因此可以说,李瓶儿的一生,是性苦闷的一生。她的病,她的死,莫不与人性被长期的压抑和摧残紧密相连。古人说:“人失交接之道,故有伤残之期。”(《神仙传·彭祖》)李瓶儿这个形象实际上也就是中国古代小说中最成功的“性压抑”的形象之一。不过,她在寻求解决“郁结于中”的“不遂之意”时,实无个人明确的主见(第十七回)。后来她之所以倾倒于西门庆,主要也就是领教了他的“狂风骤雨”,真正使她的性欲得到了满足。因此,李瓶儿尽管也“偷情”,但她只是停留在原始本能的层面上,缺乏自我意识和明确的追求,与潘金莲是有一定的距离的。
不但如此,李瓶儿不像潘金莲那样无法无天,个体的自觉而不顾社会的规范,即使亲手毒死了丈夫,一转眼就被新的追逐和欢乐冲得无影无踪,在良心上没有留下任何阴影。李瓶儿却不然。她的个体意识即是社会的规范意识,她的主体性是完全消融在客体之中的。在她的头脑里,还是将不忠于那个不喜欢的、甚至只是形式上的丈夫作为深重的罪孽。气死花子虚,虽然使她得到了西门庆,但同时使她背上了沉重的负罪感。她的死,实际上就是被社会道德所压垮的。当然,小说写她是病死的。她的病,据一位医生诊断说,其起因是“精冲了血管起,然后着了气恼,气与血相搏则血如崩”(第六十一回)。特别是官哥夭折后,悲伤之极,又不时受到工于心计、阴险毒辣的潘金莲的欺侮,“着了这暗气暗恼,又加之烦恼忧戚,渐渐心神恍乱,梦魂颠倒儿,每日茶饭都减少了”(第六十回)。但她病情加重而致死,显然与她的不能自拔的负罪感有密切的关系。当年,她在与西门庆合谋抵盗财物气死花子虚时,决定“不与男子汉一心”,一切都做得比较绝,活活将花子虚气死。这时,她沉醉在挣脱一种羁绊的亢奋之中,况且花子虚的死毕竟有异于武大郎的死,她可以不负什么法律的责任。但是时过境迁,特别是到西门庆家,遇到种种不如意之后,回首往事,免不了要觉得自己有负于过去的丈夫,升腾起一种负罪感。她的这种内心深处的苦恼,被善于通过梦来描写心理的作者刻画得是何等的精微。在她病重时,恍恍惚惚、几次三番地梦见花子虚来催命,这显然是她一种内疚心理的折射。特别是第五十九回写道:
当下李瓶儿卧在床上,似睡不睡,梦见花子虚从前门外来,身穿白衣,恰活时一般。见了李瓶儿,厉声骂道:“泼贼淫妇,你如何抵盗我财物与西门庆?如今我告你去也!”被李瓶儿一手扯住他衣袖,央及道:“好哥哥,你饶恕我则个。”花子虚一顿,撒手惊觉,却是南柯一梦。醒来,手里扯着却是官哥儿的衣衫袖子。连哕了几口,道:“怪哉,怪哉!”一听更鼓时,正打三更三点。这李瓶儿唬得浑身冷汗,毛发皆竖起来。到次日,西门庆进房来,把梦中之事,告诉西门庆。西门庆道:“知道他死到那里去了!此是你梦想旧境。只把心来放正着,休要理他!……”
梦,是她潜意识的反映。实际上,她一嫁到西门家,受尽羞辱,思想上就起过波折。西门庆骂她:“淫妇,你既然亏心,何消来我家上吊!……”(第十九回)“亏心”两字,正点着她的痛处。后来,官哥生病、夭折,她更怀疑这是遭到了报应,因此常常梦见花子虚来夺她的孩子。西门庆对此倒是很清醒,告诉她这是“旧时梦境”,每一次李瓶儿向他诉说梦境时,每一次都劝她“把心放正着,休要疑影他”(第六十二回),即是要她从对花子虚的负罪感中解脱出来。可是沉重的道德压力,伴随着因果报应的意识,总究使她喘不过气来。一直到临死前,她还是梦见“那厮领着两个人,又来我跟前闹了一回,说道: ‘你请法师来遣我,我已告准在阴司,决不容你!’发恨而去,明日便来拿我也”(第六十二回)。“告准在阴司”一语,也正反映了她内心有亏,自觉罪孽深重。她请王姑子在她死后“多诵些《血盆经》,忏我这罪业”,深深地感叹说:“还不知堕多少罪业哩!”(第六十二回)因此,李瓶儿的死,可以说最后不是在法律,而是在道德的重压下走向了绝路的。
李瓶儿带着沉重的道德包袱和伤子之痛,在潘金莲的进逼下很快地死了。她不像那个强横的潘金莲死于刀下,而是死得那么凄凄惨惨、缠绵动人。临死前,她给身边的贴身丫头迎春、绣春,奶子如意儿,一一安排妥帖,就是从小跟她而如今攀附新人的冯妈妈,赶来占便宜的王姑子,乃至久已不来的干女儿吴银儿,都留下了纪念物品及银两。请看她嘱咐迎春、绣春道:
“你两个也是从小儿在我手里答应一场,我今死去,也顾不得你们了。你们衣服,都是有的,不消与你了,我每人与你这两对金裹头簪儿,两枝金花儿,做一念儿。那大丫头迎春,已是他爹收用过的,出不去了,我教与你大娘房里拘管着。这小丫头绣春,我教你大娘寻家儿人家,你出身去罢,省得观眉说眼,在这屋里教人骂没主子的奴才。我死了,就见出样儿来了。你伏侍别人,还像在我手里,那等撒娇撇痴,好也罢歹也罢了,谁人容得你!”那绣春跪在地下,哭道:“我娘,我就死也不出这个门。”李瓶儿道:“你看傻丫头,我死了,你在这屋里伏侍谁?”绣春道:“我守着娘的灵。”李瓶儿道:“就是我的灵,供养不久也有个烧的日子,你少不得也还出去。”……那迎春听见李瓶儿嘱咐他,接了首饰,一面哭的言语说不出来。正是: 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人之将死,其言亦哀。这是多么令人心酸的充满着人情味的一幕啊!
是的,李瓶儿不像潘金莲那样无情无义。她是重情的。李瓶儿追求西门庆的基础尽管只是生理上的满足,但她一旦嫁给西门庆后,其爱情是专一的、真诚的。她病重时同西门庆的几段对话,都是动人肺腑的。最后一夜,她那“银条似”的双手搂抱着西门庆脖子,呜呜咽咽,悲哭半日,哭不出声,说道:“‘我的哥哥,奴承望和你并头相守,谁知奴家今日死去也!趁奴不闭眼,我和你说几句话儿。你家事大,孤身无靠,又没帮手,凡事斟酌,休要那一冲性儿。……今后也少要往那里去吃酒,早些儿来家,你家事要紧。比不的有奴在,还早晚劝你。奴若死了,谁肯只顾的苦口说你。’西门庆听了,如刀剜心肝相似,哭道: ‘我的姐姐,你所言我知道,你休挂虑我了。我西门庆那世里绝缘短幸,今世里与你夫妻不到头,疼杀我也,天杀我也。’”李瓶儿死后,西门庆“哭了又哭,把声都呼哑了。口口声声只叫: 我的好性儿,有仁义的姐姐!”人非木石,孰能无情?这个“打老婆的班头,坑妇女的领袖”实在被李瓶儿的真情所感动了!
欲海茫茫。李瓶儿因欲作孽,最后以孽死;欲又生情,真情能动人。这个曾经摧残别人而最后又被别人逼死的女人,究竟给人以怜,还是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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