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众姊妹饮酒至晚,月娘装了盒子,相送李桂姐、吴银儿家去了。潘金莲吃的大醉归房。因见西门庆夜间在李瓶儿房里歇了一夜,早晨请任医官又来看他,都恼在心里。知道他孩子不好,进门,不想天假其便,黑影中躧了一脚狗屎。到房中叫春梅点灯来看,大红缎子新鞋儿上,满帮子都展污了。登时柳眉剔竖,星眼圆睁。叫春梅打着灯,把角门关了。拿大棍把那狗没高低只顾打,打的怪叫起来。李瓶儿那边使过迎春来说:“俺娘说哥儿才吃了老刘的药,睡着了,教五娘这边休打狗罢。”这潘金莲坐着,半日不言语。一面把那狗打了一回,开了门放出去了,又寻起秋菊的不是来。看着那鞋,左也恼,右也恼。因把秋菊唤至跟前说:“论起这咱晚,这狗也该打发去了,只顾还放在这屋里做甚么?是你这奴才的野汉子?你不打发他出去,教他恁遍地撒屎,把我恁双新鞋儿,连今日才三四日儿,躧了恁一鞋帮子屎!知道了我来,你与我点个灯儿出来!你如何恁推聋妆哑装憨儿?”春梅道:“我头里就对他说,你趁娘不来,早喂他些饭,关到后边院子里去罢。他佯打耳睁的不理我,还拿眼儿瞟着我!”妇人道:“可又来,贼胆大万杀的奴才!怎么恁把屁股儿懒待动弹?我知道你在这屋里成了把头,便说你恁久惯牢头,把这打来不作理。”因叫他到跟前,叫春梅:“拿过灯来,教他瞧躧的我这鞋上的龌龊!我才做的恁双心爱的鞋儿,就教你奴才遭塌了我的!”哄得他低头瞧,提着鞋拽巴兜脸就是几鞋底子。打的秋菊嘴唇都破了,只顾揾着搽血。那秋菊走开一边,妇人骂道:“好贼奴才,你走了!”教春梅:“与我采过跪着。取马鞭子来,把他身上衣服与我扯了,好好教我打三十马鞭子便罢,但扭一扭儿,我乱打了不算!”春梅于是扯了他衣裳。妇人教春梅把他手拴住,雨点般鞭子轮起来,打的这丫头杀猪也似叫。那边官哥才合上眼儿,又惊醒了。又使了绣春来说:“俺娘上覆五娘,饶了秋菊,不打他罢。只怕唬醒了哥哥。”
那潘姥姥正歪在里间屋里炕上,听见金莲打的秋菊叫,一碌子爬起来,在旁边劝解。见金莲不依,落后又见李瓶儿使过绣春来说,又走向前夺他女儿手中鞭子,说道:“姐姐,少打他两下儿罢。惹的他那边姐姐说,只怕唬了哥哥。为驴扭棍不打紧,倒没的伤了紫荆树。”金莲紧自心里恼,又听见他娘说了这一句,越发心中撺上把火一般。须臾,紫漒了面皮,把手只一推,险些儿不把潘姥姥推了一跤。便道:“怪老货,你不知道,与我过一边坐着去!不干你事,来劝甚么膫子!甚么紫荆树,驴扭棍,单管外合里应!”潘姥姥道:“贼作死的短寿命!我怎的外合里应?我来你家讨冷饭吃?教你恁顿捽我!”金莲道:“你明日就与我夹着那老走!恒是他家不敢拿长锅煮吃了我。”那潘姥姥听见女儿这等讧他,走那里边屋里呜呜咽咽哭起来了。由着妇人打秋菊,打够约二三十马鞭子,然后又盖了十栏杆,打得皮开肉绽,才放起来。又把他脸和腮颊,都用尖指甲掐的稀烂。李瓶儿在那边,只是双手捂着孩子耳朵,腮颊堕泪,敢怒而不敢言。
不想那日西门庆在对门房子里吃酒,散了,径往玉楼房中歇了一夜。到次日,周守备家请吃补生日酒,不在家。李瓶儿见官哥儿吃了刘婆子药不见动静,夜间又着惊唬,一双眼只是往上吊吊的。因那日薛姑子、王姑子家去,来对月娘说;向房中拿出他压被的银狮子一对来,要教薛姑子印造《佛顶心陀罗经》,赶八月十五日岳庙里去舍。那薛姑子就要拿着走,被孟玉楼在旁说道:“师父,你且住。大娘,你还使小厮叫将贲四来,替他兑兑多少分两,就同他往经铺里讲定个数儿来。每一部经多少银子,咱们舍多少,到几时有,才好。你教薛师父去,他独自一个,怎弄的过来?”月娘道:“你也说的是。”一面使来安儿:“你去瞧,贲四来家不曾?你叫了他来。”来安儿一直去了。不一时,贲四来到。向月娘众人作了揖,把那一对银狮子上天平兑了,重四十一两五钱。月娘吩咐同薛师父往经铺,请印造经数去了。潘金莲随即叫孟玉楼:“咱送送他两位师父去。就前边看看大姐,他在屋里做鞋哩。”两个携着手儿,往前边来。贲四同来安儿、薛姑子、王姑子往经铺里去。
金莲与玉楼走出大厅前,来东厢房门首,见大姐正守着针线筐儿,在檐下纳鞋。金莲拿起来看,却是沙绿潞子鞋面。玉楼道:“大姐,你不要这红锁线子,爽利着蓝锁线儿却不老作些?你明日还要大红提跟子。”大姐道:“我有一双是大红提跟子的。这个我心里要蓝提跟子,所以使大红线锁口。”金莲瞧了一回,三个都在厅台基上坐的。玉楼问大姐:“你女婿在屋里不在?”大姐道:“他不知那里吃了两种酒,在屋里睡哩。”孟玉楼便向金莲说:“刚才若不是我在傍边说着,李大姐恁瞎帐行货,就要把银子交姑子拿了印经去。经也印不成,没脚蟹行货子,藏在那大人家,你那里寻他去?早是我说,叫将贲四来,同他去了。”金莲道:“你看么,你教我干,恁有钱的姐姐,不赚他些儿是傻子,只像牛身上拔一根毛了!你孩儿若没命,休说舍经,随你把万里江山舍了,也成不的!正是饶你有钱拜北斗,谁人买得不无常?如今这屋里,只许人放火,不许俺们点灯。大姐听着,也不是别人。偏染的白儿不上色,偏你会那等轻狂百势,大清早晨,刁蹬着汉子请太医看。他乱他的,俺们又不管。每当在人前,会那等撇清儿说话:‘我心里不耐烦。他爹要便进我屋里,推看孩子,雌着和我睡。谁耐烦?教我就撺掇往别人屋里睡去了。’俺们自恁的罢了,背地还嚼说俺们。那大姐姐偏听他一面词儿说话。不是俺们争这个事,怎么昨日汉子不进你屋里去,你使丫头在角门子首叫进屋里,推看孩子,你便吃药,一径把汉子作成在那屋里和吴银儿睡了一夜去了。一径显你那乖觉,教汉子喜欢你。那大姐姐就没的话儿说了。昨日晚夕,人进屋里躧了一鞋狗屎,打丫头赶狗,也嗔起来。使丫头过来说,唬了他孩子了。俺娘那老货,又不知道,他那嘴吃,教他拿小买住,走来劝甚么的驴扭棍伤了紫荆树。我恼他那等轻声浪气,他又来我跟前说长话短,教我墩了他两句,他今日使性子家去了。去了罢,教我说,他家有你这样穷亲戚也不多,没你也不少!比是恁地快使性子,到明日不要来他家。怕他拿长锅煮吃了我?随我和他家缠去。”玉楼笑道:“你这个没训教的子孙,你一个亲娘母儿,你这等讧他?”金莲道:“不是这等说,恼人子肠了!单管黄猫黑尾,外合里应,只替人说话!吃人家碗半,被人家使唤。得不的人家一个甜枣儿,千也说好,万也说好。想着迎头儿养了这个孩子,把汉子调唆的生根也似的,把他便扶的正正儿的,把人恨不的躧到那泥里头还躧!今日怎的天也有眼,你的孩儿生出病来了!我只说日头常晌午,如何也有个错了的时节儿!”
【赏析】
最早而最著名的《金瓶梅》批评家张竹坡曾自述对这部奇书的观感:“喜其文之洋洋一百回,而千针万线,同出一丝,又千曲万折,不露一线。”(《竹坡闲话》)在具体的论述中,他又把这种写法称之为“照应”。这当然不是他的独家发现。早在《水浒传》的批评家金圣叹那里,就曾用“草蛇灰线”法来称呼小说中的伏笔。在他们看来,这关乎到小说的结构是否严密,情节是否前后勾连,也就是构思是否一贯的大问题。在本回金莲“怀妒打秋菊”的故事里面,我们就看到了这种“照应”。
有人总结潘金莲的个性是“一淫,二妒,三善骂”,虽然略有对人物评价的简单化倾向,但就其性格的主要特点和表面性而论,这个人物的确在许多场合都表现出了这样一种特点。对身边的众人,从“大娘”吴月娘而下的西门庆五位妻妾,到常来做客的各色人等,或者因为对方的美貌,或者因为对方的富贵,或者受西门庆一夜之宠,甚至仅仅因为对方的脚比她的还要小,她的醋意就要大作,嫉恨也就随之而兴。本回里她先是对孙雪娥冷嘲热讽,后又暴打丫环秋菊,对李瓶儿指桑骂槐,甚至对于自己的母亲也不孝不敬,都是其妒火炎炎不能自止的“正常”反应。这又一次集中地描写出了潘金莲恶毒、妒忌和无情的一面。
在对秋菊下毒手之前,潘金莲的妒性已经发作过一次,那是对西门庆一妻五妾里最不像主子的孙雪娥。雪娥虽在名义上是西门庆的第四个小妾,但实际上只能领着一班“家人媳妇,在厨房上灶”,在众妻妾中是最无足轻重的一个,西门庆居然有一年多不曾到她房中过夜。因此,当西门庆忽然吃得酩酊大醉,走到她房中来,她那种意外和惊喜自是不言而喻。于是,她第二天便有些不自觉的得意忘形起来,对着妓女董娇儿、洪四儿等人自称“四娘”,第二天一早又“在院子里呼张唤李的”,让潘金莲好一通嘲笑:“没廉耻的小妇人,别人称道你便好,谁家自己称是四娘来?这一家大小,谁兴你?谁数你?谁叫你是四娘?汉子在屋里睡了一夜儿,得了些颜色儿,就开起染房来了!若不是大娘房里有他大妗子,他二娘房里有桂姐,你房里有杨姑奶奶,李大姐便有银姐在这里,我那屋里有他潘姥姥,且轮不到往你那屋里去哩。”对于热切盼望着西门庆到她房中过夜的潘金莲来说,这番嘲弄,显然也是由妒忌所引发的。
如果说潘金莲对孙雪娥的受一夜之宠,表现的是居高临下的讥笑的话,对李瓶儿受宠,则完全是竞争中的失败者对于胜利者的嫉妒和仇恨,表现出的是难过、难受和难堪,继之而来的,则是她性格中暴戾、恶毒和残酷的不可遏制的发泄。
从前文我们知道,西门庆生日当天,是在吴月娘房中歇了一夜,第二天则是在李瓶儿房中过夜。到第三天,孟玉楼、潘金莲和李桂姐、吴银儿、西门大姐等人饮酒取乐,“潘金莲吃的大醉”,当然不是无缘无故。书中交代得很清楚,那是金莲“因见西门庆夜间在李瓶儿房里歇了一夜,早晨请任医官又来看她,那恼在心里。”但这又是她无法控制,因此最无可奈何的事情,一腔的怨气可想而知了。怀着舒解不开的气恼和满腹的委屈,当她回到自己房中的时候,醉眼昏花,黑夜里一脚踩到了狗屎,“到房中叫春梅点灯来看,大红缎子新鞋儿上,满帮子都展污了”。这就成了她爆发的导火索。只见她先是“拿大棍把那狗没高低只顾打,打的怪叫起来”,然后又迁怒丫环秋菊,把她叫到跟前来残酷地折磨:“哄得她低头瞧,提着鞋拽巴兜脸就是几鞋底子。打的秋菊嘴唇都破了,只顾揾着搽血。”又亲自动手,把秋菊“打够约二三十马鞭子,然后又盖了十栏杆,打得皮开肉绽,才放起来。又把她脸和腮颊,都用尖指甲掐的稀烂”。
真是一顿让人惊怖的折磨!如果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描写,我们很难想象一个面容姣好,又不乏聪颖和才智的女子,竟会如此的狠毒。不过从小说一开始,我们就已经见惯了她的这种暴虐。虐待秋菊固是家常便饭,顶着磨盘跪在太阳底下只是她最常用的惩罚手段,而早在嫁给西门庆之前,对被她亲手害死的武大郎的遗女迎儿,也是经常“把这小妮子跣剥去了身上衣服,拿马鞭子下手打了二三十下,打的妮子杀猪也似叫”。而逆来顺受的迎儿也只能听受她的折磨,“被妇人尖指甲掐了两道血口子”。(第八回)而对无法亲自下手毒害的犹如“眼中钉、肉中刺”的官哥,她的间接的虐待也使得这个脆弱的小生命始终游走在死亡的边缘,最终被她蓄养的雪狮子猫吓死了事。
如果说“妒笑孙雪娥”照应着后文“怀妒打秋菊”还仅仅是一回之内的照应的话,那么还有相隔整整三十回的“遥对”,更体现了作者情节构思上的巧妙和严密。
从情节上来看,本回中金莲对秋菊的狠下毒手,表面上的起因是一只被玷污了的红绣鞋。细心的读者当还记得,在臭名昭著的第二十七回中,西门庆和潘金莲白昼宣淫之后,潘金莲的一双红绣鞋不小心掉了一只,落在了花园里。第二天找鞋不见,却不由分说地赖在了秋菊头上。先是让她头顶着磨盘跪在太阳底下,后又让春梅拿大板子打得秋菊“抱股而哭”。后因这只鞋是被来昭的儿子小铁棍拣了去,最终又落到了陈经济手中,金莲在西门庆面前只提到了小铁棍拣鞋之事,让小铁棍又横遭西门庆毒手,险不被打死。一只鞋竟惹出了如许的是非!
正所谓“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金瓶梅》这种前后情节勾连、处处设下伏笔的写法,正是作者在结构此一部大书时最常用的手法。此鞋固非彼鞋,但经过作者有意安排的前后照应,则无疑都在显豁地表明着金莲之淫与恶。同是大红绣鞋,一失落,一玷污,都成金莲的心头之恨。要知道在《金瓶梅》的时代,女人的鞋与脚,其实是性的象征。所以西门庆才会如此小心地珍藏着宋惠莲的一只绣花鞋;陈经济才会用它来勾引金莲。第二十七回潘金莲在花园里被西门庆捉弄、受辱,是因为李瓶儿;本回醉酒污鞋,也是因为李瓶儿。虽然前后两次李瓶儿都实际上是遭忌的对象。而除了跟性难解难分之外,女人的鞋似乎又跟暴虐也扯上了关系:秋菊和小铁棍因为失鞋或污鞋而被暴打,还仅仅是被暴打而已,而长着一双比潘金莲还小的小脚的宋惠莲就没那么好运,她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至于李瓶儿和官哥这对可怜的母子,虽然处处忍气吞声,打落牙齿咽下肚,但潘金莲的怒气却仍然一如既往地加在了她们身上。她先是拿棒打狗,然后又把秋菊打得“杀猪也似叫将起来”,从小怕惊吓的官哥又被惊醒,想必这会一定又是“眼睛吊将上来”,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其实不仅对于下人如此。由于极度的妒忌和对于自己在这个大家庭里地位的焦虑,金莲丧失了所有人间最美好的感情,哪怕是对于自己母亲的亲情。
就在潘金莲暴打秋菊和狗(二者在她看来本无分别)之时,李瓶儿两次让丫头迎春来央求金莲不要制造如此大的声响,怕惊吓了胆小而疾病缠身、朝不保夕的官哥。第二次来央求,连来西门庆家做客暂住的金莲母亲也看不下去了,亲自出来劝说,但她千不该万不该说了一句:“为驴扭棍不打紧,倒没的伤了紫荆树。”金莲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官哥,居然成了她母亲口中的“紫荆树”,这下不由得金莲不恼羞成怒,“紫漒了面皮,把手只一推,险些儿不把潘姥姥推了一交”,又指着老娘鼻子破口大骂,害得老娘呜咽了一夜,第二天就动身回了家。而从情节上看,潘金莲在这里表现出的不孝和无情,恰又是紧接着下段情节——潘金莲与孟玉楼施舍吃尽不孝子苦头的磨镜老头——的反面“照应”。
细细读来,本节故事无一没有照应。为了救得孩子一命,李瓶儿对金莲忍气吞声,又把两只银狮子化了,求薛姑子替她写经。这一对银狮子紧接着与下回害死官哥的“雪狮子”猫成为一对互为照应的意象:银狮子为救生而化,雪狮子则是为丧生而蓄养;银狮子被“化”而终归于无,雪狮子也因闯下弥天大祸而被西门庆摔死也同样终归于无;官哥去世是“无”,西门庆豪华一生也终归于“无”——或许这正是《金瓶梅》构思的一个意旨吧。
李瓶儿之可怜,表现了一个柔弱的母亲对于孩子的爱;秋菊之可怜,在于一个没有身分,没有地位,更没有人格尊严的奴仆的悲惨处境。只是下人也有不堪受辱而奋起反抗的权力。金莲在被西门庆冷落时与琴童偷情是被秋菊看见告发,而西门庆死后金莲与陈经济偷情事发,起因也正是秋菊的告密。这里面固然有情节构思上的前后照应,但如果我们将其纳入到《金瓶梅》设定的佛家因果结构,那么潘金莲对于秋菊的残暴和残酷,就是为她日后的悲惨下场种下的“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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