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客正饮酒中间,只见玉箫拿下一银执壶酒,并四个梨,一个柑子,径来厢房中送与书童儿吃。推开门,不想书童儿不在里面。恐人看见,连壶放下就出来了。可霎作怪,琴童儿正在上边看酒,冷眼睃见玉箫进书房去,半日出来,只知有书童儿在里边,三不知扠进去瞧。不想书童儿外边去,不曾进来。一壶热酒和果子还放在床底下。这琴童连忙把果子藏袖里,将那一壶酒影着身子一直提到李瓶儿房里。迎春和妇人都在上边,不曾下来,止有奶子如意儿和绣春在屋里看哥儿。那琴童进门就问:“姐在那里?”绣春道:“他在上边与娘斟酒哩,你问他怎的?”琴童儿道:“我有个好的儿,教他替我收着。”绣春问他甚么,他又不拿出来。正说着,迎春从上边拿下一盘子烧鹅肉,一碟玉米面玫瑰果馅蒸饼儿与奶子吃,看见便道:“贼囚,你在这里笑甚么,不在上边看酒?”那琴童方才把壶从衣裳底下拿出来,教迎春:“姐,你与我收了。”迎春道:“此是上边筛酒的执壶,你平白拿来做甚么?”琴童道:“姐,你休管他。此是上房里玉箫,和书童儿小厮七个八个,偷了这壶酒和些柑子、梨,送到书房中与他吃。我赶眼不见,戏了他的来。你只与我好生收着,随问甚么人来找寻,休拿出来。我且拾个白财儿着。”因把梨和柑子掏出来与迎春瞧,说道:“我看筛了酒,今日该我狮子街房子里上宿,我上宿去也。”迎春道:“等住回找寻壶反乱,你就承当!”琴童道:“我又没偷他的壶。各人当场者乱,隔壁心宽,管我腿事!”说毕,扬长去了。迎春把壶藏放在里间桌上,不题。
至晚,酒席上人散,查收家伙,少了一把壶。玉箫往书房中寻,那里得来?再有一把也没了。问书童,说:“我外边有事去,不知道。”那玉箫就慌了,一口推在小玉身上。小玉骂道:“昏了你这淫妇!我后边看茶,你抱着执壶在席上与娘斟酒。这回不见了壶儿,你来赖我!”向各处都找寻不着。良久,李瓶儿到房来,迎春如此这般告诉:“琴童儿拿了一把进来,教我替他收着。”李瓶儿道:“这囚根子,他做甚么拿进他这把壶来?后边为这把壶好不反乱。玉箫推小玉,小玉推玉箫,急的那大丫头赌身发咒,只是哭。你趁早还不快替他送进去哩,迟回管情就赖在你这小淫妇儿身上。”那迎春方才取出壶,要送入后边来。后边玉箫和小玉两个正乱这把壶不见了,两个嚷到月娘面前。月娘道:“贼臭肉,还敢嚷的是些甚么!你们管着那一门儿?把壶不见了!”玉箫道:“我在上边跟着娘递酒,他守着银器家伙,不见了,如今赖我。”小玉道:“大妗子要茶,我不往后边替他取茶去?你抱着执壶儿,怎的不见了?敢屁股大掉了心了也怎的!”月娘道:“我省恐今日席上再无闲杂人,怎的不见了东西?等住回看这把壶从那里出来。等住回嚷的你主子回来,没这壶,管情一家一顿。”玉箫道:“爹若打了我,我把这淫妇饶了也不算!”
正乱着,只见西门庆自外来,问因甚嚷乱。月娘把不见壶一节说了一遍。西门庆道:“慢慢寻就是了,平白嚷的是些甚么?”潘金莲道:“若是吃一遭酒,不见了一把,不嚷乱,你家是王十万!头醋不酸、到底儿薄。”看官听说: 金莲此话讥讽李瓶儿首先生孩子,满月就不见了壶,也是不吉利。西门庆明听见,只不做声。只见迎春送壶进来。玉箫便道:“这不是壶有了!”月娘问迎春:“这壶端的在那里来?”迎春悉把:“琴童从外边拿到俺娘屋里收着,不知在那里来。”月娘因问:“琴童儿那奴才如今在那里?”玳安道:“他今日该狮子街房差,上宿去了。”金莲在旁,不觉鼻子里笑了一声。西门庆便问:“你笑怎的?”金莲道:“琴童儿是他家人,放壶他屋里,想必要瞒昧这把壶的意思。要叫我,使小厮如今叫将那奴才,老实打着,问他个下落。不然,头里就赖他那两个,正是走杀金刚坐杀佛!”西门庆听了,心中大怒,睁眼看着金莲说道:“看着你恁说起来,莫不李大姐他爱这把壶?既有了,丢开手就是了,只管乱甚么!”那金莲把脸羞的飞红了,便道:“谁说姐姐手里没钱!”说毕,走过一边使性儿去了。西门庆就被陈经济来请,说:“有管砖厂刘太监差人送礼来。”往前去看了。金莲和孟玉楼站在一处,骂道:“恁不逢好死三等九做贼强盗!这两日作死也怎的?自从养了这种子,恰似他生了太子一般,见了俺们如同生刹神一般,越发通没句好话儿说了。行动就睁着两个窟毴喝人!谁不知姐姐有钱?明日惯的他们小厮丫头养汉做贼,把人遍了也休要管他!”这里金莲使性儿不题。
【赏析】
正当西门庆仕途得意,完成了商人、官吏和恶霸三位一体的结合时,在后院却不时会燃起一点火星。这次点燃火星的人是琴童,而直接的导火线只是一把小小的水壶。
琴童是李瓶儿房中的丫环,一天,她正在上房看酒,“冷眼睃见玉箫进书房去,半日出来,只知有书童儿在里边,三不知扠进去瞧。不想书童儿外边去,不曾进来。一壶热酒和果子还放在床底下”,于是琴童连忙把果子藏袖里,将那一壶酒影着身子一直提到李瓶儿房里,给李瓶儿和迎春等人吃。这壶酒以及一些水果等,本是玉箫拿来厢房中送给书童吃的。因为书童不在屋内,“恐人看见,连壶放下就出来了”。玉箫是上房中的丫环,而书童儿则是西门庆房中的小厮,两人在一起相处时间较多,经常有点打闹取笑之事。这天,因为西门庆外出不在家,玉箫就把一壶酒和水果前来找书童儿,不想倒给琴童拣了个便宜。
按理说,这是一件很小的事,在西门庆的家里来说,也许只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芝麻绿豆般之事,或者只要说明一下就可以了。然而,等到晚上收拾东西时,忽然发现少了一把壶,玉箫急了,四处寻找都不见,就把责任全推在另一个丫环小玉身上,而小玉平白无故地吃了冤枉官司,只得大闹。此事也惊动了李瓶儿,问明原因,才知是琴童把酒壶带到自己房中来了,就叫迎春把壶送去。
此事本该到这里结束了。可他惊动了全家:先是吴月娘,她作为主家婆,趁这机会教训了玉箫和小玉几句,也是很正常的。西门庆知道了,根本不把此事放在心上,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慢慢寻就是了,平白嚷的是些甚么?”完全是一种息事宁人的态度。然而,潘金莲却不,她抱着幸灾乐祸的态度说:“若是吃一遭酒,不见了一把,不嚷乱,你家是王十万!头醋不酸,到底儿薄。”由这番话可见,她是唯恐天下不乱,有心要扩大矛盾,引发事端。
借这次酒壶的事件,潘金莲要大做文章了。她这次“发飙”的主要原因是和李瓶儿之间的矛盾。而矛盾的症结是在西门庆面前的互相争宠,而这种争宠的实质是要和李瓶儿争夺在西门庆家庭中的地位。本来凭着她的青春美貌和笼络男人的手段,她在西门庆家中的地位并不比李瓶儿低。而如今问题来了:李瓶儿为西门庆生了个儿子,并且已经满月。这对她真是要命的事。在封建社会中,子嗣问题对女人来说,是个极其重要的问题。西门庆家有万贯财产,要想延续富贵,必然会把它留给自己的后代,而李瓶儿已经生了儿子,可以捷足先登,况且母为子贵是千年不变的古训。她的家庭地位也必然随着儿子的长大而得到提高,甚至有贵为夫人的可能。这对把一切交给了西门庆的潘金莲来说,真是致命的事。所以这次酒壶事件,正是她可以很好利用的筹码。你看,她是这样点起火来,并且尽量把火烧向李瓶儿的:
琴童儿是他家人,放壶他屋里,想必要瞒昧这把壶的意思。要叫我,使小厮如今叫将那奴才,老实打着,问他个下落,不然,头里就赖他那两个,正是走杀金刚坐杀佛!
潘金莲这番话,充满了恶意。既有挑衅,也有诬陷,甚至无中生有,欲把李瓶儿和琴童往死里整。她口中的前两个“他”,无疑是指李瓶儿,而后两个“他”,则是指琴童。她要把李瓶儿和琴童两人扯在一起,将不懂事的琴童无意中做的这件事硬扣在两人头上,而且说成是故意的,话中有话,借壶杀人。幸好西门庆知道她的平日为人和心思,才使这一即将点燃的家中之火扑灭于萌芽之中,避免了潘金莲和李瓶儿之间矛盾的进一步发展。
这是又一件发生在西门庆日常家庭中的琐事,作者截取这一事件的一个侧面,刻画了人物的鲜明性格。尤其是潘金莲,留给我们的印象很深。发生在丫环之间如玩笑似的一次酒壶事件,本来和她一点也沾不上边,可是出乎自身的利益考虑,她跳出来扮演了一个不受欢迎的角色,在主子面前,极尽挑拨之能事,几乎酿成了一场大的风波。聪明的、有远见的、不怀好意的、有点阴险的潘金莲出现在我们面前,通过尖刻的语言,为我们展现了西门庆家中涌动着的暗流。小说刻画人物的艺术经验,可资后人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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