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月刊编辑顾仞千先生要我写一篇文章,题目是:《我的读书的经验》。这个题目是很有意义的,虽然我不会做文章,也不能不勉强把我个人的一点愚见写出来。
我幼时的最初的第一个教我读书的先生是我的祖父。我的祖父是一个前清的贡生,八股文、古文都做得很好。他壮年曾在乡间教书,后来改经商了,在休宁办了一个小学,他做校长。我的祖父是一个很庄重的人,他不苟言笑。乡间妇女看见都怕他,替他取了一个绰号,叫做:“钟馗”。我幼时很怕我的祖父。他教我识字读书,第一件要紧的事是读得熟。我起初念《三字经》,后来念《幼学琼林》,再后来念《孝经》,《论语》,《孟子》,《大学》,《中庸》等书。这些书小孩子念来,自然是没有趣味,虽然我的祖父也替我讲解。我的祖父每次替我讲一篇书,或二三页,或四五页,总叫我一气先念五十遍。我幼时记性很好。有时每篇书念五十遍就能背诵了。但我的祖父以为就是能背诵了也不够,一定要再念五十遍或一百遍。往往一篇书每日念到四百遍的。有一次我竟念得大哭起来。现在想来,我的祖父的笨法虽然可笑,但我幼时所读的书到如今还有很多能背诵的。可见笨法也有好用处。
我的第二个教我读书的先生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是一个商人,读书当然不多。但他有一个很好的信仰,是“开卷有益”。他因为相信宋太宗这句老话,所以对于我幼时看书并不禁止。我进高等小学已经九岁,那时已经读过许多古书,对于那些浮浅的国文教科书颇不满意。那时我寄宿在休宁潜阜店里,傍晚回店,便在店里找着小说来看:起初看的是《三国演义》,《三国演义》总看了至少十次,因为店里的伙计们没事时便要我讲三国故事,所以我不能不下苦功去研究。后来接着看《水浒传》,《西游记》,《封神传》,《说唐》,《说岳》,《施公案》,《彭公案》等书,凡在潜阜找得到,借得到的小说我都看。往往晚上点起蜡烛来看,后来竟把眼睛看坏了。
我的祖父教我读书要读得熟,我的父亲教我读书要读得多。我受了我祖父的影响,所以就是看小说也看到极熟,例如《三国演义》中的孔明祭周瑜的祭文(《三国演义》第五十七回),孔明的《出师表》(《三国演义》第九十一回)以及曹操在长江中做的诗(《三国演义》第四十八回),貂蝉在凤仪亭对吕布说的话(《三国演义》第八回),我都记得很熟。所以有一次高小里先生出了一个题目是《致友书》,我便把“度日如年”(貂蝉对吕布说的)的话用上了。这样不求甚解的熟读书,自然不免有时闹出笑话,因为看小说时只靠着自己的幼稚的理解力,有些不懂的地方也囫囵过去了。这是很危险的,读书读得熟是要紧的,但还有要紧的事是要读得懂。
我受了我的父亲的影响,相信“开卷有益”,所以后来在师范学校的两年,对于功课不十分注意,课外的杂志新书却看得很多。那时徽州师范学校的校长是胡子承先生,他禁止学生做白话文,看《新青年》,但他愈禁止,我愈要看。我记得那时《新青年》上发表的胡适之周作人刘半农沈尹默一些人的白话诗,我都背得很熟。我受《新青年》的影响,所以做白话文,白话诗,简直入迷,后来竟因此被学校开除。我现在所以有一些文学趣味全是我的多看书的影响,但我这些影响也有不好的地方,就是我个人看书到现在还是没有条理,多读书免不了乱读,乱读同乱吃东西一样,是有害的。
我十七岁到南京读书,在南京读了一年书后,胡适之先生到南京讲学,我去看他。我问他读书应该怎样读法?他说“应该克期”。克期是一本书拿到手里,定若干期限读完,就该准期读完。胡先生的话是很对的。我后来看书,也有时照着胡先生的话去做,只可惜生活问题压迫我,我在南京北京读书全是半工半读,有时一本书拿到手里,想克期读完,竟不可能,在我,这是很痛苦的。现在,生活问题还没有解决,而苦痛的病魔又缠绕着我了。几时我才能真正“克期”去读书呢?
我的读书的经验如上面所说,是很简单的:第一,应该读得熟,第二应该读得多,第三,应该克期读书。
我是一个不赞成现代学校制度的人,我主张“普通的自由”(usualLiberty),我曾说:
吾国自清代光绪变政,设立学校,同时年级制也输了进来。年级制是以教员为中心,以教科书为工具,聚智愚不同的学生于一级,不问学生的个性,使他们同时学一样的功课,在一个教室内听讲,聪明的人嫌教师讲得太慢,呆笨的人嫌教师讲得太快。聪明的人只得坐在课堂打瞌睡,看小说,混时间,等着呆笨的人的追赶,呆笨的人却整日整夜的忙着,连吃饭,睡觉,如厕都没有工夫,结果还是追赶聪明人不上。所以有一次胡适之先生同我们一班小朋友说笑话,“你们也想进学校吗?我以为学校是为呆笨人而设的。”对呀,现在所谓年级制的学校,的确是为呆笨人而设的。一本陈文编的“算术”,聪明的学生只要两个月就演完了,学校里偏要教上一年半载;一部顾颉刚编的“初中国文”,聪明的学生只要半年就可读完了,学校里偏要教上三年四年。况且在同一时间内,一听要强迫许多学生听同样的干燥无味的功课,所以有时教员正在堂上津津有味的讲“修身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学生的头脑里,也许竟在想,“贾宝玉初试云雨情”,“景阳岗武松打虎”。……(《古庙集》37—38页)
我是不赞成现在的学校制度的。现代的学校可以使学生得着文凭,却不能包管学生能不能得着学问。老实说:学校教育的用处,不过有几个教员,教学生读书读得懂而已。像上海滩上的一些野鸡大学,流氓教员,他们自己读书读得懂不懂还是一个问题。在今日中国有志读书的人,只有靠着自己,只有靠着自己去用功,学校是没有用处的。
有人说,“自己读书,读不懂怎样办呢?”我说,“可以去问懂得的人,你的朋友,你的亲戚,你的敬爱的先生,但不一定是在学校里的。”一切参考的书籍,字典,也可以帮助人们读书读得懂。
根据我的一点小小经验,给青年人——有志读书的青年人,进几条忠告:
第一,我以为读书应该多读,应该熟读,应该克期的读。
第二,我以为读书不懂便应该问朋友,亲戚,你所敬爱的先生,或是字典参考书。读书应该每字每句都读懂,“不求甚解”是不对的。
第三,我以为今日中国有志读书的人应该学通英文或日文,以作研究外国学问的工具,单读中国书是不够的,我们应该多读外国书。
我的话虽然简单而且浅薄呵,希望对于有志读书的中国青年,有一点小小的用处!
一九三一,三,廿,改稿
(1931年《读书月刊》第2卷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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