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余游京华,未尝废丘壑。矧乃归山川,心迹双寂寞。虚馆绝诤讼,空庭来鸟雀。卧疾丰暇豫,翰墨时间作。怀抱观古今,寝食展戏谑。既笑沮溺苦,又哂子云阁。执戟亦以疲,耕稼岂云乐。万事难并欢,达生幸可託。
南朝宋武帝永初三年(422),谢灵运由京官太子左卫率改任永嘉太守。长期以来,诗人被出仕与归隐的矛盾所困扰。由于仕途不顺利,政治理想无法实现,归隐的思想逐渐占了上风,在永嘉任职一年后,终于“称疾去职”(《宋书》),开始了他那悠闲的隐居生活。《斋中读书》诗作于永嘉太守任上,相当典型地表现了他在仕隐问题上的思想矛盾,以及为了摆脱这一矛盾向老庄的“达生”思想的复归。
全诗作纵向展开,从过去写到现在。开头两句说过去,“游京华”,指在京城建康(今南京)为官;“未尝废丘壑”,意为即使在担任京官职务时也并不稍减游赏山水的雅兴。从第三句起,主要讲述“归山川”——到永嘉担任地方官以后的情况。诗人因与庐陵王刘义真交住甚密,受到当权者徐羡之等人猜忌,被排挤出朝廷,因而在永嘉太守任上,思想更加消沉。“游京华”与“归山川”、“未尝废丘壑”与“心迹双寂寞”,隔句映衬,在文义上递进一层。“矧乃”这一表示递进关系的连词,更明白提示前后两个时期之间存在着的变化。诗人自述到永嘉以后,“心”不预世事,“迹”绝交以息游。“虚馆”二句更具体描画出“心迹双寂寞”的景象:太守衙门之中冷冷清清,听不到争辩与诉讼的声音;开阔的庭院之内寂无人声,飞来了寻食的鸟雀。事实上,身为一郡之长,是不可能如此清闲的。《宋书》本传说:“郡有名山水,灵运素所爱好,出守既不得志,遂肆意游遨,遍历诸县,动逾旬朔,民间听讼,不复关怀。”可见“绝诤讼”并非真的没有“民间听讼”,而是由于心远地自偏,“不复关怀”,有意不闻不问罢了。以上几句,对于“斋中读书”的诗题来说,看似闲笔,实际上这是从大处落笔,委婉见意,显示的是读书时总的心态意绪与环境气氛。以下写“斋中读书”的正笔,正是从这一大背景上推出的。
从“卧疾丰暇豫”起,即转入“斋中读书”的描叙。“卧疾”,就只能在“斋中”;“丰暇豫”,有了许多空闲时间,为了排遣无聊,除了写诗作字以外,便轮到了“读书”。“怀抱观古今”等四句,具体写读书的情形。诗人读书的目的在于“观古今”,了解历史以增进对现实的认识;方法上有读有评,“寝食展戏谑”即指在茶余饭后对书中内容进行调侃性的评论。诗中论到的人物有消极避世的隐士长沮、桀溺和热衷仕进的文人扬雄(字子云)。《论语》中记载,长沮与桀溺一同耕田,孔子经过时,叫他的学生子路向两人打问渡口的所在。后代诗文常用为避世隐士的典故,给予肯定的评价,如王粲《从军诗》说:“不能效沮溺,相随把锄犁。”陶渊明《劝农》诗说:“冀缺携俪,沮溺结耦。相彼贤达,犹勤垄亩。”谢灵运对沮、溺则取批评的态度,认为隐居耕田是一“苦”事而予以非笑。扬雄在西汉成帝时在朝为官,王莽篡汉,立“新”朝,扬雄作《剧秦美新》加以吹捧,并受任大夫之职校书天禄阁,后来因事被株连,投阁自杀,几乎死去。扬雄在易代之际的言行,历来受人非议,如李善说他“露才以耽宠,诡情以怀禄”(《文选》李善注)。谢灵运也不满于扬雄的屈节事人、钻营爵禄,故在非笑沮、溺的同时,对扬雄也采取了哂笑的否定态度。
结尾四句是在读书论书基础上的进一步发挥,由“既笑”二句引出,直接说到诗人自己的政治态度与生活情趣。“执戟”,秦汉时宫廷的侍卫官,因值勤时手执戟而得名。这里泛指做官。“以”通“已”。“执戟亦以疲”,说明自己对于仕进已心灰意冷;“耕稼岂云乐”,又表示自己不愿过躬耕隐居的清苦生活。诗人让自己站到了三岔路口,仕乎?隐乎?无一理想,无可适从。故不由得叹道:“万事难并欢。”在仕隐矛盾的煎熬下,诗人为自己设计了一条慰藉心灵的人生道路:“达生幸可托。”“达生”是老庄的思想。《庄子》有《达生》篇,其中说:“达生之情者,不务生之所无以为。”所谓“生之所无以为”,是指分限以外的事物。以“达生”处世,就会避免贪多务得,不受物欲的困扰,摆脱世务的牵累,在精神上求得自我解脱,近乎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结尾所表示的生活态度:“乐乎天命复奚疑。”谢灵运为官时不理政事也是“达生”思想的表现,而“达生”思想的进一步实践,尚有待于绝意仕进,归隐田园,更远地离开尘世俗务。谢灵运出身大官僚地主家庭,广有田产,归隐而仍可免于沮溺的耦耕之苦,这大概是他的“达生”思想的最完美的实现了。不久,他固然踏上了归隐的道路。
全诗以“斋中读书”作为结构的中心,向前推衍,说到过去;往后演绎,谈及未来。读书是在斋中,说前道后的情事则及于斋外的广阔世界——京城的丘壑,永嘉的山川,执戟殿中,耕稼田间。仕隐矛盾的抽象主题,由于结合读书论书的具体内容提出,显得不玄不泛;又由于视野开阔,有回顾,有前瞻,联系长期以来的生活体验坦率剖白,通篇又具有了感情深沉凝重、语调平易亲切的特点。作为一首宣扬老庄“达生”思想的记事说理诗,而能不落抽象说理的魔障,写得迥异于“平典似《道德论》”的“孙绰、许询、桓、庾诸公诗”(钟嵘《诗品序》),足见诗人艺术上的功力。至于诗中宣扬的所谓“达生”的消极避世、自得其乐的人生态度与生活理想,对于今天的读者来说,肯定是不足取的,但对于了解谢灵运全人及其创作演进的轨迹,则又有着不可忽视的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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