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三五月,客子忆秦川。
思妇高楼上,当窗应未眠。
星旗映疏勒,云阵上祁连。
战气今如此,从军复几年?
徐陵是南朝梁陈时期著名的宫体诗人,写过一些粉腻香浓的诗篇。他的一部分边塞题材的作品,却因为洗净铅华,开唐人边塞诗风气之先,而为后人所津津乐道。《关山月》第一首,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关山月”是乐府旧题,属于汉横吹曲,常用以抒写征人思妇怨离伤别的感情。本篇大体上也没有越出这一传统主题的范围。然而蕴涵极丰富,表现又独特,有着鲜明的思想艺术个性。
开头两句起得平易,于浅近中显出功力:首句着题面,织入“关山月”三字,点明地点与时间;次句入题里,交代所写情事,以一个“忆”字唤出下面许多文章。读着这两句,我们眼前会自然浮现出朗朗寒月,莽莽关山,以及在这高天厚地背景上映出的满怀乡情的征人形象。
三四句直承“忆”字,是思乡之情的具体展现。想来在这溶溶月夜,在秦川故里的高楼之上,年轻的妻子正独自守着窗儿,望着中天明月,“寄情千里光”(南朝民歌《子夜四时歌》),思念着自己这个远在边关的征夫吧?
后四句既是思妇当窗时在想象中出现的情形,也是征夫抬头仰望时见到的实景。“星旗”是说星形如旗,当是指左右旗星。《史记》张守节《正义》说:“两旗者,左旗九星,在河鼓左也;右旗九星,在河鼓右也。皆天之鼓旗,所以为旌表。占:欲其明大光润,将军吉;不然,为兵忧;及不居其所,则津梁不通;动摇,则兵起也。”可见旗星与兵事有关。“疏勒”,汉代西域的一个小国,都城故址在今新疆疏勒县。“云阵”是说云形似阵。《史记》说:“阵云如立垣。”(阵云像是一堵墙)徐陵在另一首诗中说:“天云如地阵。”(《出自蓟北门行》)描写的正是同一景象。“祁连”,这里似指北祁连,即今新疆的天山。疏勒、祁连一带正是客子的征戍之地,如今兵象频现,战云密布。山阻水隔的一对夫妇,眼见烽烟净息无望,归期渺茫,不由得发出深长的叹惋:还要从军多少年呢!
末句蕴大涵深,似有“燕然未勒归无计”(范仲淹《渔家傲》)的情味。这一对年轻夫妇的内心是充满矛盾的:他们向往团圆的生活,但并不无视国家的安危,“战气今如此”,想到的是“从军”,而不是一味的卿卿我我;他们是深明大义以国事为重的,然而又是极富于人情味的,已经分离好几年了,今后还得继续分离,难免会有抱怨情绪,一个“复”字流泻出了浩浩荡荡渲泄不尽的怨情。这与那些一味怨离伤别或者徒作豪言壮语的诗比较起来,孰优孰劣是自不待言的。
从艺术上来看,本篇的主要特色在于镜头的巧妙组接:一二句近景,用诗人之眼写客子;三四句远景,用客子之眼写思妇;五六七八句,重又把镜头拉回,用思妇客子两副眼光共同注视月下关山。从一二句到三四句,由近而远;从三四句到后四句,由远而近。通过这远远近近的往复回还,爱国爱家与怨别伤离的感情得到了真切而深入的表现。而那一轮十五的圆月,就像是渗透全诗的博大而深挚的感情那样,始终伴随着这或远或近的画面,与内里的深广的感情相呼应,共同构成了情景交融的统一的诗境。
按照成于初唐的近体诗的格律,徐陵的这首《关山月》除第二联应对未对外,平仄、押韵和第三联的对仗已完全符合五言律诗的要求。初唐四杰之一王勃的五律《送杜少府之任蜀川》,第二联“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也不是工对,与徐诗近似。由此也可以窥见从六朝新体诗到唐代近体诗演化的蛛丝马迹。当然,徐诗对唐诗的影响主要并不是在格律形式方面,而在于它所创造的独特的意境上。初唐诗人沈佺期的名句“可怜闺里月,长在汉家营”(《杂诗》),即脱胎于本篇前四句。从后来盛唐大诗人李白的《关山月》中,更可以明显地看到这种影响。“明月出天山”与“关山三五月”如出一辙;“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与渲染战争气氛的“星旗映疏勒,云阵上祁连”若合符契;“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则是由“思妇高楼上,当窗应未眠”生发出的联想。李诗自有它的创造,气势远胜徐作,但其间的师承关系也是不容忽视的。
据《南史》徐陵传(附于《徐摛传》)记载,徐陵在梁武帝与梁敬帝时两次出使东魏与北齐,第一次长达五年之久。他之所以能于宫体诗之外在边塞题材方面另辟新境,别具气象,应该说,除了天赋、艺术修养等多方面的原因外,较长时期的北方异乡生活的深切体验是有着决定性的意义的。这也是中外文学史在生活与艺术关系上昭示的一条真理:只有在生活的肥沃土壤上扎根,才能长成青青的艺术之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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