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好诗书,二十弹冠仕。楚王赐颜色,出入章华里。作赋凌屈原,读书夸左史。数从明月宴,或侍朝云祀。登山摘紫芝,泛江采绿芷。歌舞未终曲,风尘暗天起。吴师破九龙,秦兵割千里。狐兔穴宗庙,霜露沾朝市。璧入邯郸官,剑去襄城水。未获殉陵墓,独生良足耻。悯悯思旧都,恻恻怀君子。白发窥明镜,忧伤没余齿。
颜之推自称“生于乱世,长于戎马,流离播越,闻见已多”(《颜氏家训》)。他初为湘东王萧绎常侍。萧绎破了侯景后即帝位为元帝,定都江陵,颜之推任散骑侍郎。不久,西魏执政宇文泰命于谨、宇文護等率步骑五万南侵江陵,城破,梁元帝被执处死。江陵男女十余万口,被掳北上,驱归关中,分赏西魏将士作奴婢。颜之推在这场动乱中,投奔北齐。这首诗便是颜之推追忆这段经历,表示对梁元帝的怀念和自己内心的伤感。
“十五好诗书,二十弹冠仕”,合了一句古语:“学而优则仕”。颜之推父亲颜勰,为湘东王萧绎镇西府咨议参军,“世善周官、左氏学”。颜之推“早传家业”,十二岁即参加萧绎亲自讲授庄老之学的讲筵,“还习礼传,博览群书,无不该洽”(见《北齐书》)。十九岁他为湘东国右常侍,以军功,加镇西墨曹参军(见《观我生赋》自注)。这里称十五、二十均为举其成数而言。“弹冠”言将入仕而拂去冠上的尘埃。出仕之后,受到梁元帝的赏识,经常出入元帝游赏之地。“楚王赐颜色,出入章华里。”梁元帝建都江陵,本是古楚之地,所以用楚王指代他。“赐颜色”意为受到青睐,得到赏识。“章华”即章华台,楚灵王所建,“在江陵东百余里,台形三角,高十丈余,亦名三休台”。这里用章华台泛指梁元帝游乐观赏之地。“出入章华里”是“楚王赐颜色”的具体化。接着用铺叙的手法,从“作赋凌屈原”到“泛江采绿芷”,形象地表现自己凭借学识文章,备受宠幸。颜之推颇有文采,写了《观我生赋》,追忆自己一生坎坷经历,反映了所处时代的历史变迁,与庾信的《哀江南赋》堪称双璧。诗中说“作赋凌屈原”,反映了这种情况,但不免有夸大的一面。“读书夸左史”是表示学识渊博。《左传》:左史倚相“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他与左史倚相并驾齐驱,当然是学富五车了。凭借学识与文采,“数从明月宴,或侍朝云祀”。梁元帝建有明月楼,是经常宴饮之所。这句也可解释为常从月夜之宴。“朝云祀”即祭祀朝云神女。据宋玉《高唐赋》,楚襄王游高唐,梦见巫山神女。神女自云:“朝为行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襄王为之立庙,号曰“朝云”。“或侍朝云祀”还包含着陪伴君王作高唐之游的意思。“登山摘紫芝,泛江采绿芷”。“紫芝”,灵芝。张衡《思玄赋》:“留瀛洲而采芝兮,聊且以乎长生”。“绿芷”,碧绿的芳草。吴均《与柳恽相赠答》:“黄鹂飞上苑,绿芷出汀洲。”摘紫芝、采绿芷,悠闲、高雅,又有追求神仙境界的情趣。陪宴、侍祀、登山摘紫芝、临水采绿芷,都写得极富诗意。“明月宴”,情意盎然,“朝云祀”充满浪漫主义气息,对出尘拔俗的神仙境界的向往,体现清高与超脱。既有君臣相知相得的一面,又有张扬诗人品格的一面。虽然,实质上,颜之推只是文学侍从之臣罢了。
正当歌舞昇平、尽情游乐的时候,“风尘暗天起”。萧绎曾向西魏称臣,即帝位后不再称臣,于是西魏大军进攻江陵。“风尘”正是指西魏对梁元帝发动的一场战争。西魏军队南下,势如破竹,诗人含蓄地称之为“吴师破九龙,秦兵割千里。”如吴王阖闾伐楚,如秦国割取楚国千里之地。《淮南子》:阖闾伐楚,“破九龙之钟。”高诱注云:“楚为九龙之簴以悬钟也。”九龙之钟即为楚国的象征。“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江陵城破,“狐兔穴宗庙,霜露沾朝市”。宗庙废墟,狐兔穴其中;霜露沾湿,变朝而易市。宫廷中的宝物,或者被劫掠到北方,或者是不知去向。“璧入邯郸宫”,以楚之和氏璧为赵惠文王所得喻前。“剑去襄城北”,以张华所得宝剑,在他死后飞入襄城水中喻后者。西魏入侵,导致梁元帝顷刻覆亡,社稷毁弃,生灵涂炭,客观上暴露了梁元帝的腐朽没落,不堪一击。虽然,诗人是以“黍离之悲”来表达的。这里多用典故,从表达上说,含蓄。从政治上看,是作者身居北齐,生怕直言带来祸患的缘故。
在剧烈的政治变动中,颜之推到了北齐。他痛定思痛,深感内疚,“未获殉陵墓,独生良足耻”。除了封建忠君思想外,还由于对元帝知己之恩的感发。“小臣耻其独死,实有愧于胡颜”(《观我生赋》)。因此,他身居异域,终日愁思,怀念旧都江陵;内心悲痛,思想元帝萧绎。“悯悯思旧都,恻恻怀君子。”结末“白发窥明镜,忧伤没余齿”。窥视明镜,白发丛生,正是“悯悯”“恻恻”的结果。展望今后,忧伤一世,终其余年。忧伤时间之长,忧伤感情之切,溢于言表。“白发”“余齿”,与“十五好诗书”相呼应,构成全诗的反差,欢乐与忧伤的悬殊。诗篇成为作者一生的总结,反映了特定的历史变化,内涵丰富,容量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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