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大昕
予观弈于友人所,一客数败,嗤其失算,辄欲易置之,以为不逮己也。顷之,客请与予对局,予颇易之。甫下数子,客已得先手。局将半,予思益苦,而客之智尚有馀。竟局数之,客胜予十三子,予赧甚,不能出一言。后有招予观弈者,终日默坐而已。
今之学者,读古人书,多訾古人之失;与今人居,亦乐称人失。人固不能无失,然试易地以处,平心而度之,吾果无一失乎?吾能知人之失而不能见吾之失,吾能指人之小失而不能见吾之大失。吾求吾失且不暇,何暇论人哉!弈之优劣有定也,一著之失,人皆见之,虽护前者不能讳也。理之所在,各是其所是,各非其所非,世无孔子,谁能定是非之真?然则人之失者未必非得也,吾之无失者未必非大失也,而彼此相嗤无有已时,曾观弈者之不若已。
曾经是乾嘉时期名列“吴中七子”的钱大昕,其实不仅仅以诗文著大名,更主要的成就还在他的经史学术研究。在乾嘉朴学大师中,钱氏是代表人物之一。唯其如此,他对“满招损,谦受益”的道理感受特深,有着大学者独具的反躬自省的品德。这篇《弈喻》就是设喻相譬,规训其子弟、门人必须善于“见吾之失”、“见吾之大失”,时时处处内省自己,正确地认识自己;同时又正确地对待别人的过失,切莫自以为是,自傲傲人。短文所说之理并不深奥,文字也浅近平易,但切事理极精到,说服力也很强。特别是结末一层次,虽不奥秘却特有深度,道出了为人治学的重要准则,令读者有豁然开朗,灵智之窦大启的感觉。
文章开头一层以“予观弈”为喻起首,现身说法,写出嗤笑别人不如自己,结果却吃了轻视他人的苦头,以至“予赧甚,不能出一言”的整个自大傲人的过程。同时又点出对教训的自我认识:“后有招予观弈者,终日默坐而已”,不再盛气凌人,岔嘴岔舌,指手画脚了。从文理讲,“默坐而已”二句是承喻启理,上下二层的过渡句。第二层从“今之学者”起。好“訾古人之失”和喜欢诋毁“今人”即友朋熟人的毛病,实在很像“观弈”而“嗤其失算”,“以为不逮己”。钱氏在这里当然不是要倡导盲从古人,更不是鼓吹圆滑世故的所谓“三缄其口”的处世哲学。他的要旨在提醒“吾果无一失乎”。他要子弟后辈经常想一想“易地以处”即自己处在别人失算的位置上时,将是如何表现?当局者迷,处于当事人位置时每易不识自己真面目,作为旁观者挑剔别人的过失则是似乎很容易的。缺乏对自己才智、行为的准确估价和认识是很危险的,每每隐伏着失败的因素。钱大昕警策地归结一句:“吾求吾失且不暇,何暇论人哉!”“吾求吾失”是不断完善自己,不断提高自己,永远处于不自满境界。从这角度讲,自己的“失”一旦自觉发现乃是一大“得”,失与得的辩证关系自明,已为下文预伏脉理。
于是转入结束。作者说:下棋的胜败,棋艺的高下是“有定”的,即有标准可衡量。棋错一着,人人可觉察到,要想袒护自己的错误也无法讳饰。可是“理”却不易一下子分辩清,各执一端,“各是其所是,各非其所非”,有时难以骤加判断。因为也许各自看问题角度不同,所见各有一定道理。这时“世无孔子”,谁有权威来下孰是孰非的结论?与其争论不休,纠缠不清,各损心力,还不如各自内省,想想自己为有益。即使发现是自己“失”了,难道不正是“得”吗?退一步讲,就算自己“无失”,如果以之傲人,只看到别人之失,结果却“未必非大失”!这确实很深刻,是善于学习者的精警的思想方法,人处此境界,几乎可以无时无地不有所“得”了。
〔注〕易置之:代其下棋子,改变他人下棋的路数。易,变易、取代。易之:轻视他,以为他很容易对付。护前:袒护所为,绝不认错。曾: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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