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漫长的中国文学的历史长河中,有一些故事、有一些人物是不朽的。他们在每一个时刻都留下痕迹,留下遐想,他们有着无尽的生命力。一枝花(李娃)的故事便是其中之一。
一、起伏变幻的传奇故事
李娃故事最早见于唐代白行简的传奇小说《李娃传》。白行简,字知退,是唐代著名诗人
白居易的弟弟。白行简在《李娃传》末尾说:自己的伯祖为官与传中男主人公荥阳生是前后任,所以详知他的身世。白行简曾向李公佐讲述荥阳生和李娃的故事,并在李公佐的鼓励下写成了《李娃传》。而
元稹在他的《酬翰林白学士代书一百韵》“光阴听话移”句下注云:“又尝于新昌宅,说一枝花话,自寅至已,犹未毕词也”。然则白居易也曾给元稹讲过一枝花(李娃)的故事。可见关于李娃的故事,白家是非常熟悉的。而且,这一故事应该有一定的事实根据,白行简又在事实的基础上进行了加工,遂写成这一唐传奇中的代表作。
《李娃传》写荥阳公子某生,赴京应试。访友途中,偶遇名妓李娃,顿生爱慕,遂居于李氏之家。一年多以后,资财荡尽,仆马无存。于是李母与娃共设一计、由李娃向生提出往竹林神祷祝孕嗣,返家途中又临时造访姨家。到姨家不久,突然有人飞马来报,说李母得暴疾。李娃把荥阳生留在姨家,说自己马上会送信回来,便先自离去。姨母假意与生商议李母后事。天色渐黑,李娃一去无消息。姨母打发荥阳生赶紧回去看看是怎么回事,说自己随后就到。当荥阳生来到李娃家时,门紧紧地锁着,已经封了。生非常着急,向邻居打听。邻居说李家已经迁走,而且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生想要返回去找李娃的姨,可天已经晚了,无法赶回。生一夜未眠,第二天天亮赶到姨家,姨已脱身离去——那里并不是什么姨家,而是崔尚书宅。昨天借给人用,天未黑人便离去了。生无处托身,仍回先前所居旅舍。心中怨懑,绝食三日,身染重病,几乎死去,被店主人送到凶肆。凶肆的徒众,“共伤叹而互饲之”,使生病得愈。遂留在凶肆“执德帷,获其值以自给”。在替人送葬的生活里,生每听丧歌,便心生共鸣,呜咽流涕。归来仿效,不久便成为长安城里唱得最好的人。这时东西两凶肆,互争胜负。东肆器物皆奇丽,唯丧歌弱于西肆。东肆长知生歌声哀婉妙绝,就凑了钱雇荥阳生与西肆比赛。比赛那天,长安城里的人都来观看,生一曲《薤露》“举声清越,响振林木”,“闻者欷觑掩泣”。比赛这天,恰好荥阳生的父亲荥阳公因公入京,也悄悄换了官服来看。所带仆人认出了荥阳生。荥阳公认为儿子的行为侮辱了家门,以马鞭鞭打荥阳生至数百,弃之而去。生再次为凶肆徒众所救。但生“月馀,手足不能自举”,鞭挞之处又皆溃烂,于是复被弃于道旁。路人哀怜,“投其馀食”。生由此得以活了下来。杖策而起,乞讨为生。大雪天, “生为冻馁所驱,冒雪而出”,然因雪大,居民的院门大多紧闭,只有一家开着半扇门。生不知此院正为李娃所居,连声呼叫“饥冻之甚”。李娃听出是荥阳公子的声音,快步走出:
见生枯瘠疥厉,殆非人状。娃意感焉,乃谓曰:“岂非某郎也?”生愤懑绝倒,口不能言,颌颐而已。娃前抱其颈,以绣襦拥而归于西厢。失声长恸曰:“令子一朝及此,我之罪也!”绝而复苏。
面对闻声而至的母亲,李娃坚定地表示自己要赎身,与生另寻住处。其母只好答应。李娃护理荥阳生,使他康复。更督促他苦读三年,登进士第,又应直言极谏科,策名第一,授成都府参军。当荥阳生将要赴任时,李娃对荥阳生说:“现在你已重新获得了你本来的身份,我没什么对不起你了。你另选高门吧,我要离去了。”在荥阳生不同意。杜荥阳生的一再恳求下,李娃答应送他至剑门,便返回。在剑门,荥阳生与被任命为成都尹、兼剑门采访使的父亲相遇。荥阳公恢复了和儿子的关系,询问儿子的经历后,坚决留下李娃,使之与儿子正式成婚。婚后,李娃治家严整,天子封她为虢国夫人。
作为小说中的主角,李娃显示出鲜明的性格特点。她成熟、豪爽、义气,富于同情心。在事件的发展中,她始终处于主动地位。她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从不考虑世俗的议论。
作为长安名妓,李娃对于荥阳生,并不像荥阳生之于她,满心爱慕,而只是以对待一般贵公子的态度去对待荥阳生。在她心中,她与荥阳生只是妓女与嫖客的关系。所以当荥阳生资财荡尽,一无所有时,李娃便与其母一道设计,像以往驱逐嫖客那样抛弃了荥阳生。但荥阳生毕竟不同于其他嫖客。当李娃真的抛弃了荥阳生时,在李娃的心中也许反而多了一丝想念,一丝不安。初次见面时荥阳生不同于一般嫖客的举动曾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时荥阳生偶遇倚门卖笑的李娃,心中爱慕,但又不好意思停马凝视,于是假装坠鞭于地,等待从人拾起,借此机会偷看李娃。荥阳生幼稚的举动赢得了李娃的好感,所以当荥阳生来访李娃时,李娃的侍女开门后即“驰走大呼曰:‘前时遗策郎也!’”而与荥阳生一年多的相处,又使她亲身感受到荥阳生的才华,荥阳生的真诚。在李娃的内心深处,应是很明白荥阳生对她的爱情的纯洁与深厚的。他没有把她作为妓女来玩弄。荥阳生真挚的感情留在了李娃的心间,留在她的记忆里。当李娃按照妓家生活的惯例抛弃了荥阳生以后,她的心里未尝没有担忧与追忆。所以当大雪天,户外传来荥阳生的呼叫声时,李娃一下便听出“此必生也。我辨其音矣。’连步而出”。熟悉的声音,触动了李娃的思念与担忧,使她闻其声来不及多想,便迅速地跑了出来。“连步而出”,正写出李娃的急切。而当她面对荥阳生时,她的内心便感受到更强烈的自责。当李娃抛弃荥阳生时,也许她没有想到痴情的荥阳生会因怨懑而绝食而病笃,以至从此改变了生活的方向。她更没有想到荥阳生这个“时望甚崇,家徒甚殷”,有财有势的贵公子会沦为乞丐。但眼前的荥阳生不但沦为乞丐,而且“枯瘠疥厉,殆非人状”,昔日高贵的公子如今已沦为社会上最卑贱的一员。这不能不使她的内心受到极大的震动,使她感到良心的谴责。面对潦倒不堪的荥阳生,李娃只问了一句话,五个字:岂非某郎也。但这五个字,却包含了无限的痛惜与愧疚。她坚决拒绝了母亲要她抛弃荥阳生的要求。
娃敛容却睇曰:“不然。此良家子女也。当昔驱高车,持金装,至某之室,不逾期而荡尽。且互设诡计,舍而逐之,殆非人。令其失志,不得齿于人伦。父子之道,天性也。使其情绝,杀而弃之。又困踬若此。天下之人尽知为某也。生亲戚满朝,一旦当权者熟察其本末,祸将及矣。况欺天负人,鬼神不佑,无自贻其殃也。某为姥子,迨今有二十岁矣。计其资,不啻直千金。今姥年六十余,愿计二十年衣食之用>以赎身,当与此子别卜所诣。所诣非遥,晨昏得以温清。某愿足矣。
这一番话,说得从容沉着,既考虑到天理、人性、切身的利益,也包含着深深的自责。很好地表现了李娃头脑的冷静、思维的缜密、处事的练达。值得注意的是,这里没有一句提及她对荥阳生的爱情,在此后的描写叙述中,也从未言及李娃的情感。李娃的赎身是为了自己的良心与道义。
李娃是个头脑清醒,行事果断的女子,做事遵从自己内心的想法。当她感到自己对荥阳生的情义,感到自己有负于荥阳生时,便像当时抛弃荥阳生时一样,毅然收留了一个乞丐,自信而决然地担起了扶助荥阳生的责任。她照顾荥阳生、指导荥阳生一步步开始新的生活:
异时,娃谓生曰:“体已康矣,志已壮矣。渊思寂虑,默想曩昔之艺业,可温习乎?”生思之,曰:“十得二三耳”。娃命车出游,生骑而从。至旗亭南偏门鬻坟典之肆,令生拣而市之,计费百金,尽载以归。因令生斥弃百虑以志学,俾夜作昼,孜孜矻矻。娃常偶坐,宵分乃寐。伺其疲倦,即谕之缀诗赋。
在这段叙述里,作者使用了“娃命车出游”、“令生拣而市之”、“令生斥弃百虑以志学”,这样一些字眼,以李娃的行为语言,显示出李娃在生活中的主动地位。她不仅对荥阳生的未来有着周密的考虑,而且逐步把它变成现实。二年以后,当荥阳生遍览海内文籍,以为可以策名试艺的时候,李娃阻止了他。再过一年,才让荥阳生赴试,“遂一上登甲科,声振礼闱”。这时,李娃又明白地告诉荥阳生:
今秀士,苟获擢一科第,则自谓可以取中朝之显职,擅天下之美名。子行秽迹鄙,不侔于他士。当砻淬利器,以求再捷,方可以连衡多士,争霸群英。
果然大比之年,荥阳生“应直言极谏科,策名第一,授成都府参军。三事以降,皆其友也”。李娃以她作长安名妓的积蓄为后盾,凭借她对事物、对生活的洞察力,从买书、到温习功课,到掌握时机参加科考,有条不紊地安排荥阳生重新步入了上流社会,获得名誉和地位。而当李娃帮助荥阳生恢复了“本躯”,感到自己不再愧负于荥阳生时,她便平静地要求离去:“今之复子本躯,某不相负也。愿以残年,归养老姥。君当结媛鼎族,以奉蒸尝。中外婚媾,无自黩也。勉思自爱,某从此去矣。”她说得真诚而不容置疑
毫无虚情假意。也并不贪恋荣华富贵,她只是要报答荥阳生往日献给自己的纯情,补偿自己的过错。而在临行之际,她又对生做了最后的教导。李娃是一个奇女子。在小说里,她始终是一个充满理性色彩的特出的女性。
荥阳生在小说里是一个次要人物,但他的遭遇却是贯穿全书的线索。作者对荥阳生的描写甚至多于李娃。与主动、练达的李娃相比,荥阳生显得不谙世事、书生气十足和软弱。他似乎只是在命运的潮水中起仗,而失去了对自己的主宰。在小说里,只有一件事是他自己做出选择的,那就是访李娃。鸣珂曲见到李娃,心生倾慕,以至徘徊不能去。虽然当时“娃回眸凝睇,情甚相慕”可荥阳生终于不敢措辞而去。回去后,却又难以忘怀。向朋友打听,知此女为名妓李娃,“非累百万,不能动其志”,但生当即表示“苟患其不谐,虽百万,何惜。”他郑重地拜访了李娃,真诚而毫无戒备地献上了自己的感情。小说里荥阳生这唯一的一次主动的行为,源于他的纯情。在随后的生活中,他便完全失去了自己,失去了对自己生活的把握。他认真地随李娃去向竹林神祷祝,听从李娃的安排去觐访李娃之姨;他毫无主张,李娃的姨令其留则留,令其往则往,书生的痴情、使荥阳生毫无知觉地落入圈套。被赚以后,更不再挣扎,任其沉沦。布政旧邸,内心的愤懑,使深情的荥阳生染上重病;凶肆之中,他以打执事度日,借挽歌抒情;最后,更巡行闾里,以乞食为生。当李娃重又回到荥阳生的身边时,荥阳生便在李娃的护持、安排下读书科举;在李娃的提携下一步步从沉沦中走出,获得功名富贵。又在父亲的主持下,娶李娃为妻。荥阳生在生活的跋涉中显得过于软弱。
白行简的《李娃传》以曲折的文笔,缠绵低回的感情叙述了一件文人的轶事。故事中大起大落的情节,“节行壤奇”、不同凡俗的妓女李娃的形象以及荥阳生的沦落与磨难,不断燃起后人的创作欲望。随着时代的变化,道德认识的不同,人们追随自己内心的理解与感受,写下了全新的李娃故事。
二、简洁明快的爱情新编
李娃故事在宋代,据罗烨的《醉翁谈录》载,有《李亚仙》话本,其内容基本依据传奇小说,但仅存文言梗概,未见借以生发敷衍的白话作品。故事中的男女主人公都有了完整的名字,即李亚仙、郑元和,已不只是李娃和荥阳生了。
在元代,李娃的故事受到元剧作家的青睐,有两位作家先后将这一故事改写成杂剧。一位是高文秀,他根据李娃的故事,写成杂剧《郑元和风雪打瓦罐》。可惜,这本杂剧没有保存下来。另一位便是石君宝,他创作了杂剧《李亚仙花酒曲江池》。这个剧本被收在《元曲选》中。《曲江池》杂剧沿用了李亚仙和郑元和的名字,增加了歌者刘桃花和其相好赵牛觔的形象,杂剧剧情较唐传奇有所不同:郑元和进京赴试,曲江池边与赏春的李亚仙相遇。郑元和赞叹李亚仙的美貌,李亚仙也叹赏郑元和是“好个俊人物”,“两下里顾恋”。于是李亚仙让自己的侍女请来赵牛觔,让赵请郑元和入席,而赵牛觔恰好与郑元和相识。郑元和一见赵牛觔便匆忙打听李亚仙是谁家之女。入席以后,郑与李相互介绍,郑元和随即提出要在李亚仙家使钞。李亚仙倍言母亲厉害,但郑元和表示“只要姐姐许小生做一程伴,便当倾囊相赠,有何虑哉。”郑元和以自己的马送李亚仙归去。郑元和钱钞用尽,被老鸨赶出,与人家送殡唱挽歌,连仆人也没处讨饭吃,于是仆人回去报知郑元和的父亲,希望老爷支些俸钱,去取了大相公回来。其父听说儿子为人家送殡唱挽歌,非常气愤,来到京城,在杏花园亲手打死郑元和,并命仆人张千将尸首丢在千人坑里。李亚仙自母亲将郑元和赶出后,心中怨恨鸨母,再不肯为鸨母觅钱。于是鸨母特意让李亚仙看人家出殡,看郑元和帮人办丧事,希望李亚仙能从此回心转意。但虔婆对郑元和的的挖苦,——被李亚仙斥回。赵牛觔送来郑元和被其父打死的消息,李亚仙慌忙赶到,救醒郑元和后被赶来的鸨母拖走。大雪天,李亚仙思念郑元和,让侍女梅香将郑元和找到家里。鸨母来到,令李亚仙赶出郑元和,李亚仙不从,向鸨母提出赎身的要求。鸨母不同意,李亚仙竟自拥郑元和离去。郑元和在李亚仙的帮助督促下,一举成名,授洛阳县令。上任后参见府尹。府尹正是郑元和的父亲,欲与郑元和相认,郑元和不睬。其父查其脚色,确认是自己的儿子,又见其妻李氏,猜想准是那个妓女李亚仙,她能够在元和醒后收留了元和,劝其读书,成其功名,可知是个贤惠的女子,于是竟自去找媳妇说情。郑元和、李亚仙舍钱周济穷人,遇赵牛觔,因是同受贫穷的人,与五千钱;鸨母因一把火烧了家财,亦来教化,郑元和为其最终许李亚仙赎身,还有母子情分,故另置一院养赡终身。郑元和的父亲来到,让李亚仙问郑元和为何不认父亲,但郑元和仍坚决不认。这时李亚仙表示倘若如此,自己还不如自尽、郑元和不得已与父亲相认,一家团圆。
杂剧《曲江池》较之小说《李娃传》做了很大的修改。一方面是考虑到舞台演出的需要、作为场上之曲,《曲江池》杂剧的情节转换、跳跃较大,为了剧情的紧凑,作者把许多场面作为暗场来处理:在杂剧里由郑元和的仆人张千直接向郑元和的父亲报告郑元和嫖妓沉沦的情况。郑元和的潦倒是由张千口中叙出,省略了鸨母抛弃郑元和,郑元和沦为挽歌郎的过程,而郑元和的父亲是闻讯进京,并非因公赴阙,因而便也免去了交代的麻烦,保证了线索的单纯。另一方面则是作品主旨的差异。石君宝在《曲江池》里,把唐传奇对文人轶事的描写,变成了对士子与妓女爱情的歌颂。于是李娃故事便成为元代最有代表性的题材——书生妓女题材中的一分子。剧中的李亚仙便也不再是那个理智、练达的李娃,而成为一个钟情的女子,在道德方面达到一个新的水平。
杂剧在表现李娃故事时,强调李亚仙与郑元和两人是一见倾心,他们的感情从一开始就是双方的,而不像小说那样突出荥阳生的爱情。在人物塑造上,作者着重表现的是郑元和的才学、风流,李亚仙的美貌、忠贞。杂剧作者关注并努力表现的是李亚仙对郑元和的坚贞不渝。
李亚仙渴望过正常的爱情生活,当她初次见到郑元和时,便在心里下了从良的决心,她要改变自己的生活,作一个钟情的爱人:
往常我回雪态舞按柳腰肢,遏云声歌尽桃花扇。从今后席上尊前腼腆。……咱既然结姻缘,又何须置酒张筵。虽然那爱钞的虔婆他可也难恕免,争奈我心坚石穿。准备着从良弃贱。我则索你个正腔钱,省了你那买闲钱。(《曲江池》第一折[赚煞],《元曲选》,中华书局)
她轻视钱钞,爱慕郑元和的才学。在剧本刚刚开始,郑元和尚未出场时,李亚仙就曾对刘桃花说:“妹子,我想你除了我呵,便是个第一第二的行首,你与那村厮两个作伴,与他说甚么的是!”表现出对才华、对共同语言的追求。当鸨母赶出郑元和后,李亚仙愤然感叹:
俺娘钱亲、钞紧,女心里憎恶娘亲近,娘爱的女不顺,娘爱的郎群个个村,女爱的却无银。(《曲江池》第二折[梁州第七])
在《曲江池》杂剧里,李亚仙与鸨母始终处于对立的状态,鸨母爱的是金钱,李亚仙爱的是人物的俊俏与才学。李亚仙对鸨母有着清醒的认识。第一折,当李亚仙与郑元和初次见面,郑元和提出要在李家使一把钞时,李亚仙便揭露了鸨母,“俺母亲有些利害,不当稳便”。以后李亚仙又曾多次指责鸨母。郑元和沦入送殡唱挽歌的境地后,鸨母以为李亚仙“若是见了元和这等穷身泼命,俺那女儿也死心塌地与我觅钱。”但李亚仙却处处维护郑元和,句句顶撞鸨母,“送殡呵须是你作风流种,唱挽呵也则歌吟诗赋人”。她不满鸨母只为些蝇头微利,蹬脱了自己的锦片前程。
她对郑元和一往情深,当鸨母将郑元和赶出后,李亚仙为思念郑郎而陷入愁苦的境地,不茶不饭,拒绝再为鸨母觅钱。当她得知郑元和被父亲毒打后,匆忙赶去看望救护,“我怕你死在逡巡,抛在荆榛,又则怕傍人夺了你个俊郎君”。大雪天,她惦记郑元和,让侍女去寻找:
咱这里温水浸琼花,尚兀自冰澌生玉鼎,似这等扬风搅雪没休时,他倒大来冷,冷你去那出殡处跟寻,起丧处访问,下棺处打听。(《曲江池》第三折[醉春风])
她设身处地地为郑元和着想,急切地想帮助郑元和,免去他的痛苦。每一想到郑元和,李亚仙心中便充满了爱怜。当鸨母发现郑元和在李亚仙处,要打郑元和时,李亚仙用身体护住郑元和,并坚定地表达了自己同生死的决心:
我和他埋时一处理,生时一处生,任凭你恶叉白赖寻争竞。常拼个同归青冢抛金缕。更休想重上红楼理玉筝。非是我夸清正,只为他星前月下,亲曾设海誓山盟。(《曲江池》第三折[二煞])
元杂剧里的李亚仙,在忠贞之外,更具有了大胆泼辣的色彩。曲江池游春,李亚仙偶遇郑元和,心生爱慕,于是便主动提出请郑元和之席。为了获得与郑元和相爱的权利,为了维护自己的感情,她不断和鸨母正面冲突。当李亚仙救护被父亲打伤的郑元和时,鸨母赶来,让她回家,这时李亚仙警告鸨母: “你不仁,我生忿”,她要“寻个自尽,觅个自刎”,叫鸨母“倒折了本”。雪天当鸨母要赶走郑元和时,李亚仙明白告诉鸨母,“你就将他赶离后院,少不的我也哭倒长城”。
最后,当她向鸨母提出赎身的要求被拒绝时,李亚仙竟自拥郑元和而去。元杂剧中的李亚仙与唐传奇中的李娃相比,从一个义烈的女子变成了忠贞的女性。她忠实于爱情,大胆泼辣地与鸨母斗争。在元杂剧《曲江池》里,李亚仙是被作为书生的知音来塑造的。
元杂剧中的郑元和是一个风流才子,他并不像小说中的荥阳生那样幼稚痴情。虽然他同样涉世不深,他不相信李亚仙警告他的话,不相信鸨母有那么厉害。但他向李亚仙提出来的要求是在李亚仙家“使一把钞”,是“只要姐姐许小生做一程伴,便当倾囊相赠,有何虑哉”,表现出一种近于嫖客的态度。这与唐传奇中荥阳生偶遇李娃后坐立不安,表示不惜一切,惟愿相谐的纯情完全不同。荥阳生在与李娃相处时,完全忘记了对方是一个妓女。
在杂剧里,石君宝夸张了小说中荥阳生坠鞭的情节。曲江池畔,郑元和初遇李亚仙,三次坠鞭:
张千,你见这两个妇人么,那一个分外生的娇娇媚媚,可可喜喜,添之太长,减之太短,不施脂粉天然态,纵有丹青画不成。是好女子也呵。(做坠鞭科张千拾云)相公坠了鞭子也。(末云)真个是风风流流,可可喜喜。(又坠鞭张千拾云)相公又坠了鞭子也。(末云)我知道。好女子,好女子。(又坠鞭张千拾云)相公又坠了鞭子也。(末云)我知道。(第一折)
如果说唐传奇中荥阳生的坠鞭是羞涩,是不好意思,是假托坠鞭,以拖延时间窥视李娃,那么元杂剧中郑元和的坠鞭便是忘情,他始终在放肆地凝视李亚仙。李亚仙的美丽使他倾倒,为贪看李亚仙,他忘记了周围的一切,甚至忘记了他自己。他情不自禁地赞叹,凝神之中鞭子几番滑落。书生的狂态在郑元和身上流露无遗。
杂剧中的郑元和更多的具有自己的个性,在剧本的结尾,郑元和一举成名,官授洛阳县令。上任后参见本府府尹,也就是他的父亲,这时,他拒绝了父亲的呼唤:
(郑府尹云)你不是我孩儿郑元和么?(末云)怎这等要便宜,我那里是你孩儿。左右将马来,我自去也。(下)(《曲江池》第四折)
当他的父亲来到家里,让媳妇李亚仙问郑元和为何不肯认父时,郑元和明白地陈述了自己的感慨与决绝态度:
我元和当挽歌送殡之时,被父亲打死,这本自取其辱,有何仇恨。但已失手,岂无悔心,也该着人照觑,希图再活。纵然死了,也该备些衣棺,埋葬骸骨。岂可委之荒野,任凭暴露?全无一点休戚相关之意。(叹科)嗨,何其忍也!我想元和此身,岂不是父亲生的,然父亲杀之矣。从今以后,皆托天地之黻佑,仗夫人之余生,与父亲有何干属,而欲相认乎?恩已断矣,义已绝矣,请夫人勿复再言。(同上)
这一番话,体现了元人的思想,可以看作是元代作者对郑父打死其子的看法。他们对郑元和的父亲是不满的,遂借这一段文字加以抒发。而这番话由郑元和说出,却使这个才子在风流之外,又添一点倔强,具有了一些属于自己的鲜明个性。同时,郑元和的拒认父,也为李亚仙形象的塑造,为在道德上进一步肯定李亚仙提供了方便。李亚仙不仅忠于爱情,而且是孝顺贤惠的,因她的努力,最终促成了父子的和解,使全家团聚。李亚仙形象的道德色彩在元杂剧时得到加强,显示出追求道德完美的端倪。
石君宝的《曲江池》杂剧,实际上体现了元人对李娃故事的再评价,无论是李亚仙与郑元和的爱情,还是李亚仙、郑元和的形象,都是属于元代的。与唐宋两代文人相比,元代文人的地位可以说是一落千丈,很多文人与倡优关系密切,亲身参加杂剧创作,这在元代以前是从来没有的。他们在倡优那里获得尊重与理解,以往认为卑贱的优伶、妓女,在某种意义上,成为元代文人的知音。而元代文人便也在自己的作品里借歌颂书生与妓女的爱情,借妓女对书生的知赏与爱恋,来抒发自己的感慨,填补自己在现实中的失落感。石君宝笔下的李娃故事,既是元代社会现实的产物,也正反映了这一社会现实。
三、婉转动人的道德文章
在明代,文人对李娃故事的热情仍未减退,尤其在戏剧界。朱有燉首先以《李亚仙花酒曲江池》的同一剧名,创作了一本新的杂剧。剧本沿袭了元杂剧所确立的歌颂李郑忠贞爱情的主题,故事的发展脉络亦与元杂剧大体相同,但又有不少差异,比如在明杂剧中,李亚仙在认识郑元和之前,接有客人刘员外,但心中不喜,遇郑元和后,便赶走了刘员外;郑元和被父亲痛打后,扔在曲江池边杏园空地上,鸨母用倒宅计抛弃郑元和时,也正好搬到曲江池边,于是李亚仙因屋后的呻吟声而发现郑元和,把郑元和救回家中;再比如,当鸨母不允许李亚仙赎身时,郑元和是以刀相威胁,迫使鸨母答应的,等等。然而在剧本中一个最值得注意,也是最重要的变动,是郑元和初次来到李亚仙家,便郑重地提出娶李亚仙的要求,他说:“此处非是小生久留之所,必须另买房舍,拣择良辰,备办财礼,以娶归室,诚所愿也。”但鸨母却以“过一年半载,官人也见我孩儿心性,俺也要看官人一个行藏”为由拒绝了郑元和,让郑元和先做一回子弟,而郑元和也接受了鸨母这个堂皇的理由。这一情节上的变更,加强了对郑元和感情的表现,同时也使郑元和的形象比元杂剧中提高了一步。朱有燉笔下的郑元和从没有要嫖妓,他遇到李亚仙,爱上李亚仙,并且不以李亚仙为低贱,真诚地要娶李亚仙。只是由于他的幼稚,被刁滑的鸨母欺骗了,以致有后来的沦落。
明杂剧中的李亚仙是被作为一个有仁有义,容德兼备的女子来描写的,与元杂剧中的形象基本一致。她是一个忠贞的女性。她见到郑元和以后就准备托身于他。郑元和被赶出后,她坚持守志。在明杂剧中无论是李亚仙,还是郑元和,在道德上都臻于完美。
明杂剧《曲江池》虽然在情节安排、人物塑上具有自己的特点,但整个剧本的结构比较松散,比如,在第三折中,作者在写郑元和被父亲痛打、与李亚仙重逢前,对郑元和等五个因酒色财气而沦落的乞丐,以大量篇幅加以表现,并由郑元和对酒、色、财、气加以评说,目的或许在给世人一点教育,但结果却使剧本的情节不紧凑,造成艺术上的缺陷。
朱有燉之后,明人徐霖创作了《绣襦记》(见《六十种曲》)。关于李娃故事的再创作,在明代以《绣襦记》更为著名。《绣襦记》在元明杂剧之后,继续赞扬李亚仙与郑元和的忠贞爱情,情节基本依据《李娃传》,又做了一系列修改,增加了郑元和因李亚仙想吃马板肠汤而杀死自己的五花马;李亚仙剔目劝学;郑元和拒绝曾学士的招婿,这样一些重要关目,以丰富的情节,细致的描写来充实人物形象,努力开掘和表现李亚仙与郑元和的深情,把他们的爱情写得娓娓动人。他们初次相逢,便互相倾慕,以后相处更是两情欢洽,“偎红倚翠,任意栖迟行乐地”。他们互相爱恋,互相忠诚。剧中的李亚仙是确地把郑元和区别于其他嫖客,把他视作自己的知音,称他是“志诚君子”。她不肯背弃郑元和,不同意母亲将郑元和赶出门的做法。与小说中一样,明传奇中的妓家也是用搬家的方法来甩掉郑元和的,但此金蝉脱壳之计却是贾二妈与李母共设的,李亚仙并没有参与,且对此毫无所知。在剧本里由鸨母直接出面,唤来李郑二人,让他们去竹林院求嗣,并提出“我儿明日同姐夫祈祷回来,就请贾二妈来”,“我央她与你为媒”。这样便改变了原传中李娃提出求嗣,提出拜望姨母的情节,从而在这一阴谋中洗却了李亚仙的干系,把李亚仙放在了无辜的地位,保证了李亚仙对郑元和感情的始终不渝。她对郑元和的爱情是从未动摇过的。当李亚仙发现所谓母亲病危只是一个骗局时,她指责母亲:“虽则我门户人家,也要顾些仁义,惜些廉耻,何故这等狠毒,天不容地不载呵。”她想念郑郎,终日哭泣,不肯接客,“奴家与郑生誓同生死,一旦被你掇赚,不知存亡,使我忧心悄悄,待死而已,何假倚门献笑,诱人财物”。她决心自此结束风月场中的生活,决不再回到风尘中去,“坚贞,立志脱风尘”。即使在受到鸨母的责打的情况下,仍表示:
青楼懒再登,青楼懒再登。空闺守贞静,镇把重门掩,自许尘心洗净也。任芙蓉帐冷,不慕玉堂金谷霭春温,去旧染修身谨行,喜莹然白壁何愧玷青蝇。(第二十四出《逼娃逢迎》)
当她得知郑元和沦为乞丐的消息后,更加痛苦,大雪天想到乞儿甚多,遂嘱咐银筝:“倘有叫街的门首过,叫个进来,我问他一声,或得郑郎消息,未可知也。”听到叫街的声音近似郑元和,便命银筝出去看视。当李亚仙向鸨母提出赎身的要求,鸨母不许时,李亚仙坚决地表示:“娘若不从,孩儿投金于水,寻个自尽,看你靠谁。”迫使鸨母答应了她的要求。
同样,《绣襦记》中的郑元和对李亚仙也是满怀赤诚。他相信李亚仙,相信李亚仙所说所做的一切。当熊店主和乐道德劝他以功名为念,不要迷恋烟花,“娼妓人家,一动一静都是哄人的机关”时,郑元和竭力为李亚仙辩解,说李亚仙是“真心与我好”,“不是哄人的”,说“他与我设誓,手上烧香疤,成一个大疮”。他真诚地关心李亚仙,处处替李亚仙着想。竹林求嗣归来,忽然得到李母得暴疾的消息,因为只有一匹马,不得已李亚仙先回,临分手时,郑元和嘱咐李亚仙,“你乘不惯,须要仔细”。大雪天,作了乞丐的郑元和与李亚仙相遇,李亚仙要拥他入室,但郑元和不肯,“只怕累你受气”。他深深地眷恋李亚仙,不因富贵易妻。中状元以后,郑元和拒绝了曾学士的招婚,“盟言在耳,岂可相背”。他不以李亚仙的出身为卑贱,而怀念旧日的恩义,“木桃投我也报琼瑶”、“岂肯做薄倖区区儿女曹”。在对李郑爱情的表现中,剧本以具体的情节强调了郑元和的专一与钟情。
在《绣襦记》里,《试马调琴》和《剔目劝学》的情节,对揭示李郑爱情和塑造他们的形象,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试马调琴》是剧中刻画李郑情感世界的突出片断,也是郑元和宿于李亚仙家之后,对李郑二人日常生活的一段描写。当时李亚仙还未赎身,鸨母也还没有要赶走郑生。在平静快乐的日子里,他们沉醉在浓情蜜意之中。李亚仙身子不舒服,郑元和关切地问她想吃什么,自己着人去买。可李亚仙想吃的马板肠汤却是没处买的,于是郑元和便毫不犹豫地杀死了自己名贵的五花马。作者以这种为知己、为佳人,轻掷千金的情节,来写郑元和对李严仙的一片深情。他愿意满足李亚仙的每一个要求。为了李亚仙,为了爱情,他是无所顾惜的。李亚仙是他唯一的中心。郑元和杀马的情节在明代可能是颇为著名的。白话小说《卖油郎独占花魁》的入话,就曾提到这一情节,并把郑元和作为一个会帮衬的典型:
假如郑元和在卑田院做了乞儿,此时囊箧俱空,容颜非旧,李亚仙于雪天遇之,便动了一个恻隐之心,将绣襦包裹,美食供养,与他做了夫妻,这岂是爱他之钱,恋他之貌。只为郑元和识趣知情,善于帮衬,所以亚仙心中舍他不得。你只看亚仙病中想马板肠汤吃,郑元和就把个五花马杀了,取肠煮汤奉之。只这一节上,亚仙如何不念其情。(《醒世恒言》第三卷)
这番对郑元和“识趣知情”的议论,是有它一定的道理的。《绣襦记》中的郑元和的确是一个细心、体贴的书生。
在《试马调琴》这出戏里,既表现了郑元和对李亚仙的痴情的爱恋,也向观众展示了他们爱情生活的和谐与欢乐。郑元和吩咐仆人杀马后,亲自焚香,李亚仙为郑元和操琴。美妙的乐曲声中,两人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唯愿两情地久天长。这里,作者利用李郑二人的分唱、合唱来渲染幸福、融洽的气氛与心境。一切都是美好的。
《剔目劝学》是李亚仙赎身后,郑元和成名前,剧本对他们夫妻生活的唯一表现。赎身以后,李亚仙努力辅助丈夫成就功名,督促郑元和以古人为榜样,苦读诗书, “奋志于学。”《剔目劝学》选择了他们生活中的一个夜晚,李亚仙劝郑元和认真温习,“以俟百战”,但郑元和认为“书已读尽,无可庸功”,于是李亚仙便以学海无涯勉励郑元和不要满足于已有的名声;当郑元和夜深思睡时,李亚仙又以古人悬梁刺股的行为鼓励郑元和,而且自己温柔地陪坐在左右。无奈郑元和实在读不下去书,总想看李亚仙,赞美李亚仙的一双俏眼,李亚仙激动地责备郑元和,坚决地用鸾钗剔损了自己的丹凤眼,并表示要落发为尼。如果郑元和读书做个好人,还有相见之日,否则永不相见。
《剔目劝学》一出在写人物的心理、情态方面可谓维妙维肖,充满生活情趣:
(生)大姐,你听夜深了。
[江儿水]玉漏催银箭,金猊冷篆烟。(旦)你书到不读,敢是要睡? (生)奈睡魔障眼精神倦。你听红楼犹把笙歌按,倒金尊秉烛通宵宴。(旦)你还想红楼翠馆怎么? (生)淹倦情怀缭乱,听声彻檀槽,想是曲罢酒阑人散。
[玉交枝] (旦)你文章不看,口支离一划乱言。读书有三到。(生)那三到? (旦)心到眼到口到,你书到不读,为何频顾残妆面,不思继美承前,(生)见你秋波玉溜使我怜,一双俊俏含情眼。(旦)你不用心玩索圣贤,却为妾又垂青盼。(生)我的娘,谁教你生得这般样好。
一方面是郑元和对李亚仙的爱慕。夜深之后,他是涎着脸不肯再学了。另一方面则是李亚仙对郑元和的殷切希望,她的苦口婆心,她的嗔怒与伤心,“我好痴,这般不习上的,管他则甚”。在这出戏里,无论是郑元和的不肯读书,还是李亚仙对郑元和的要求,所体现的都是炽烈的爱情。李亚仙做为一个贤德的女子,她坚信女子的责任、女子的荣誉,就是帮助丈夫走上仕途。她把功名富贵看作人生的目标,人生价值的实现。为帮助丈夫成功,实现自己的价值,当然,也是为赎回往日“累君”之过,她把自己全部的爱都凝结在了“功名”二字之上。为此,她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不惜以剔目、以毁坏自己的容貌,这种极端的行动,来规劝、激励丈夫。
《剔目劝学》是《绣襦记》在情节上的一大贡献,对后来的戏曲创作产生很大影响。许多剧本在编演李娃故事时都采用了这一情节。
《绣襦记》的作者从当时社会对女子的道德要求出发来塑造李亚仙的形象。在《绣襦记》中,李亚仙一出场,在还未遇郑元和时,就表达了自己渴望从良的心情:
身虽坠于风尘,而心每悬于霄汉。未知何日得遂从良之愿。
剧本采用了唐传奇中写李娃与荥阳生在院门口相遇的情节,但却改变了小说中李娃倚门卖笑的形象,而是写李亚仙“睡起无聊”,“到门首闲步一回”,巧遇郑元和。当郑元和来到李家,与李亚仙相见时,剧作者更是将李亚仙写的近于良家女儿,写她的羞涩:“我欲见又含羞,进前还退后”;写她的端庄,“敛衽再拜深深,恕妾失迎候”。李亚仙虽是一个妓女,但作者却努力让她具有良家妇女的品格。由此出发,作者强调李亚仙的女工针指。剧本一开始,就首先通过李亚仙母亲的口,说李亚仙“诗词书画,吹弹歌舞,针指女工,无所不通”。李亚仙第一次出场便在绣罗襦。侍女无法理解她的行为,对她说:“我们这样人家,不耕而食,不蚕而衣。你有如此香肌,怕没有人做锦绣衣服与你穿,自去绣罗襦!”这时李亚仙郑重地回答:“古之王后,尚且亲织玄翃。我是烟花,岂可不事女工。”后来,当她陪伴郑元和读书时,李亚仙又一次谈到女工的重要:“若论裙钗下贱,十指无能,羞逞芙蓉娇面”。她以为作为女子,倘若女工不行,即使有美好的容颜亦是枉然。这种对女工的重视,实际上就是对女德的重视,代表了当时社会的观念。由于对女工的强调,于是唐人小说中李娃用来拥荥阳生入于西厢的“绣襦”,在明传奇中便具有了双重的意义,它既是李亚仙爱情的体现,也是李亚仙道德完美例证。
李亚仙不仅忠实于爱情,遵从女子的行为规范,而且是很讲孝道的。当郑元和功成名就的时候;与小说中一样,李亚仙也曾提出让郑元和别缔良缘,但她此时特别强调的理由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当郑元和读书因看到父亲的批点而哭泣时,李亚仙肯定了郑元和,“若如此不怨父母,方是个好人”。这种对家长、对父亲的维护,同样反映了明人的道德观念。郑元和的哭泣,李亚仙的赞同,使他们在道德上具有了新的价值。
《绣襦记》以细腻的笔触,演述了李亚仙、郑元和的爱情故事,从道德的、礼俗的观点出发,加强了李亚仙和郑元和作为“钟情者”的形象,尤其是李亚仙,在剧本里成为道德的化身,贤德女子的突出代表。在她的身上体现着作者的道德评价,反映了当时人的心态。但作为一个道德完人,《绣襦记》中的李亚仙已失去了李娃那种鲜明的个性与神采。而对社会道德、社会规范的遵从,也使得《绣襦记》中一些继承唐传奇的情节,比唐传奇大为逊色。比如唐人小说中李娃与荥阳生雪中相逢的一段。当李娃听到荥阳生的呼叫声时,是没有片刻的停留,立即跑了出来。但在《绣襦记》中,李亚仙听到叫街的声音后,却是命侍女出去看看是不是郑郎,直到侍女与郑元和对话,证明叫化的就是郑元和,呼喊李亚仙,“郑姐夫在此”时,李亚仙才出来相见。如此描写,李亚仙确实是端庄知礼的,但也失去了真性情,失去了生气。我们在这种循规蹈矩的行动里,丝毫看不出“一日相思十二时”的痕迹。
四、花部的改编上演
李娃(李亚仙)的故事在流传过程中受到广泛的欢迎,在戏剧舞台上,京剧、川剧、秦腔、河北梆子、滇剧、梨园戏等地方剧种都曾改编上演,有多种演出本。比如,京剧的《绣襦记》,河北梆子的《刺目》等等。这些作品往往吸收了历代的创作成果,又有所创造。像京剧《绣襦记》,剧本写常州刺史郑儋之子元和入都赴试,游曲江池,偶遇名妓李亚仙,两人甚为相得,后郑元和金尽,被鸨母骗出,迁往他处。郑元和沦为乞丐。李亚仙不见郑无和,遂偷偷把珠宝缝在绣襦中,从妓院脱籍,寻访元和。巧遇被父亲打昏的郑元和。救醒后,勉励郑元和读书。因郑元和留恋亚仙的双目,亚仙便自刺目以激励元和。后郑元和高中,郑澹为李亚仙的节义所感动,使其子与亚仙成婚。这个剧本便在原有的情节之外,又增加了李亚仙从妓院脱籍,寻找郑元和的情节。李娃(李亚仙)的故事随着它在地方戏中的传播,情节日益丰富,并显示出斑烂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