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今文学作品中,应伯爵数得上是写得最成功的帮闲形象了。
帮闲,就是帮主子吃喝玩乐,消闲遣暇。古往今来,那些达官富豪,要装门面,摆威风,寻开心,通消息,就少不得这类哈巴狗式的帮闲人物。西门庆一旦有钱有势,在他周围就麇集了“十兄弟”。其中,有游手好闲的谢希大,有专与官吏保债的吴典恩,有讨风流钱过日子的孙天化……,而“头一个名唤应伯爵,是个破落户出身,一分儿家财都嫖没了,专一跟着富家子弟帮嫖贴食,在院中玩耍,诨名叫做应花子”。这应伯爵实在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儿,“会一脚好气球,双陆棋子,件件皆通”。他能识古董,唱小曲,讲笑话,对于吃,精到能把鲥鱼分成几份分别享用,使得“牙缝里也是香的”;对于嫖,熟得连西门庆也不认识的粉头,他都能一一讲得清来龙去脉。而更重要的是,他善于察颜观色,迎合别人的心理,懂得生意人怎样想赚钱,穷朋友何时想借债,小优儿什么最苦恼。当然,他最理解的还是西门庆的心,能使得主子在饮酒下棋、嫖妓听曲,投壶行令,乃至在婚丧喜庆之时都感到开心有趣,或者竟能化忧为乐。因此西门庆也最需要他,几日不见,就要问: “你连日怎的不来?”应伯爵的聪明才智就这样用在为西门庆寻欢作乐而插科打诨,而他也陶醉于在这种逢场作戏中分得一杯残羹,揩到一点油水,过着“化子”般的生活。
在这里,我们只要看他一出场在“西门庆梳笼李桂姐”中的表现就可见一斑了。那天,十兄弟在花子虚家摆酒会茶,西门庆竟不认得李桂姐等三个唱的而询问东家,应伯爵就忙插口作了介绍。当西门庆有意思梳笼李桂姐时,他就和谢希大“两个在跟前一力撺掇,就上了道儿”。于是,他就陪着西门庆在院中留恋烟花,不想回家。玳安捎来了潘金莲给西门庆的一封情书,不提防被李桂姐抢到了手。拆开一读,原来是一首写着“黄昏想,白日思,盼杀人多情不至”的肉麻缠绵的词。粉头李桂姐为了牵住嫖客的心,假装醋劲大发,撇下酒席,走入房中,倒在床上,面朝里睡了。这下,恼了西门大官人,把信扯得粉碎。应伯爵辈见主子发怒,便把玳安乱踢了几脚,马上帮主子去安慰李桂姐。大家七嘴八舌,忙了一阵子,最后还是应伯爵一锤定音: “大官人,你依我:你也不消家去。桂姐也不必恼。今日说过,那个再恁恼了,每人罚二两银子,买酒肉,大家吃。”这样,大官人不回家了,小窑姐也不恼了,帮闲们有酒吃了,皆大欢喜,于是又“说的说,笑的笑,在酒上猜枚行令,玩耍饮酒”,西门庆又“把桂姐搂在怀中陪笑,一递一口儿饮酒”了。你看,应伯爵多聪明,多机灵!可惜的是,他把自己的才智都这样消磨在陪主子嫖妓作乐,贪几顿酒肉饱饭之中了!
不过,应伯爵这类帮闲是不会使人感到可惜的,而只能使人觉得可鄙。这不仅仅是因为他投靠的主子是恶霸,而更重要的是他本身长的是奴颜与婢骨,只知道奉承与拍马,给人以一种低下、庸俗、卑劣之感。他认为,“如今时年尚个奉承”,对有钱人就是要低声下气装笑脸,“你若撑硬船儿,谁理你?”他实年长于西门庆,因为西门庆有钱,就称他为“哥”。这位“哥”娶了原属“弟”的花子虚的富有美貌的李瓶儿,他就“恨不得生出几个口来夸奖奉承”,左一声“我这嫂子,端的寰中少有,盖世无双”;右一句“这一表人物,普天之下,也寻不出来”。一会儿夸西门庆说“那里有哥这样大福”,一会儿又说自己“今日得见嫂子一面,明日死也得好处!”这等肉麻话连吴月娘等人听了,也骂他“扯谈轻嚼的囚根子不绝”。李瓶儿生了官哥儿,他又是送礼物,又是关照要好生照顾孩子,还说道: “相貌端正,天生的就是个戴纱帽胚胞儿”。说得西门庆心花怒放。李瓶儿死了,西门庆大哭,口口声声只叫“我的好性儿有仁义的姐姐”,应伯爵来到,进门扑到灵前地下,哭了半日,也只哭“我的有仁义的嫂子”,与西门庆唱一个调子。当黄真人为荐祓李瓶儿做法事完毕后,西门庆一再感谢他“经功救祓,得遂超生”,而应伯爵竟说: “方才化财,见嫂子头戴凤冠,身穿素衣,手执羽肩,骑着白鹤,望空腾云而去。此赖真人追荐之力。哥哥的虔心,嫂子的造化,连我好不快活!”这真是白日见鬼!为了一个李瓶儿,应伯爵就这样在西门庆面前好话说尽,百般谄媚,其他奉承拍马的事例更多得不胜枚举。应伯爵的这种奴才相,有时竟到了毫无人格的地步,跪地下,挨耳光,受戏弄,都做得出,受得了,甚至自己的老婆也可以出卖。他因老婆春花生了个儿子来问西门庆借钱,西门庆就半真半假地说: “实和你说过了,满月把春花儿那奴才叫了来,且答应我些时儿,只当利钱,不算发了眼”。要不是后来西门庆打听到春花长着个黑瘦瘦的“大驴脸”,恐怕这应花子也免不了做韩道国第二。这类帮闲行径,正如应伯爵辈在祭西门庆时说的: “受恩小子,常在胯下随帮。”因此,帮闲实质上也是主子“胯下”的奴才。
人处胯下,也有不得已而为之的如韩信之类的英雄,然应伯爵辈实是张竹坡所说的“虮虱”。因为这类寄生虫的本质就十分卑污,他们本来就是一批市井无赖而已。作者为了突出他们的丑恶灵魂,还常常用一些夸张的,甚至是漫画化的笔法来勾画他们的嘴脸。请看应伯爵之流在李桂姐院中的吃相,就是一段十分精采的文字,作者把这些“世之小丑”的神全传了出来。其描写虽不无夸张的色彩,但颇合人物的情理。另外,应伯爵性行之肮脏,莫过于第五十二回在藏春坞里的所作所为了。他发现西门庆与李桂姐离席很久,就去跟踪追击,终于发现他俩在藏春坞里苟合,这个下流无耻的家伙竟一无回避,先在门缝外“只顾听视”,后来还冲将进去,要“抽个头儿”,硬是按着光溜溜的桂姐亲个嘴,才让西门庆继续在这雪洞里胡缠。这类行径真无异于猪狗,不知人间尚有此等羞耻事!
应伯爵之流不仅如此可鄙,而且有时也十分可恶。因为他不只是帮闲,也还要帮忙;不只图陪着主子“白嚼”几顿而已,也还穷凶极恶谋私利。西门庆从何二官处接手绒线生意,向黄四、李三放高利贷,乃至借钱给十兄弟之一的常时节买房子,……这类盘剥取巧的勾当,大都由他转手。转手间,他必攫取大笔银子。其心之黑,甚或超过他的主子。第三十四回“书童儿因宠搅事”所写,最能暴露他的狠毒心肠。当时,西门庆的伙计韩道国的老婆王六儿与小叔通奸,被一些街坊小伙子捉住要解官去。韩道国急着来求应伯爵向西门庆求情,跪在地上说:“事毕重谢二叔”。应伯爵对西门庆花言巧语了一番,黑白竟完全颠倒了过来,通奸者无罪释放,捉奸者反而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关了起来。无奈,家人们凑了四十两银子交应伯爵, “央他对西门庆说”。他略施了一些小技就了结此事,两边捞了钱。其手段之辣,其本性之贪,与西门庆实在也不相上下!
为了使这个卑劣龌龊的帮闲形象升华,作者还特地给他安排了这样一个结局:另攀高枝,忘恩负义。西门庆死了,这些“也曾吃过他的,也曾用过他的,也曾使过他的,也曾借过他的,也曾嚼过他的”兄弟,每人只出了一钱银子祭奠,还念念不忘占便宜。一出门,就倒进了新主子张二官怀里, “无日不在他那边趋奉,把西门庆家中大小之事,尽告诉他”。特别具有典型意义的是,就是这个应伯爵,一手促使张二官化了三百两银子,把李娇儿娶到家中做了二房娘子,还极力献计张二官把那“第五个娘子潘金莲”也用几百银子娶来受用。西门庆生前“百计趋承”的最好兄弟,如今就是个“谋妾伴人眠”的罪魁祸首!这无疑是对西门庆的极大讽刺,也是对应伯爵的有力鞭挞!它简直把那帮闲的心肝血淋淋地挖了出来:原来所有的奉承拍马都是围绕着“势利”两个字!难怪小说的作者就此结束了帮闲的笔墨,写了这样一段总评: “……当初西门庆待应伯爵,如胶似漆,赛过同胞弟兄,那一日不吃他的,穿他的,受用他的。身死未几,骨肉尚热,便做出许多不义之事。正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其实,世态炎凉,人心冷暖, 岂只见之于帮闲小人,见之于《金瓶梅》的那个世界?应伯爵只是“世之小丑”的一面放大镜而已。在这面放大镜下,可以看清楚:人世间的奴颜与婢骨,往往来之于附势与逐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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