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意鹓雏竟未休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不知腐鼠成滋味 猜意鹓雏竟未休

闲来无事翻古书,徜徉在先秦诸子百家书堆里的时间愈多,对庄子的认识便愈深刻。如果开列出一份先秦诸子代表人物的履历表,恐怕更容易发现庄子的特立独行、卓然不群。

庄子不同流俗表现于多个方面,而最典型的表现则是毕生甘守清贫拒绝做官。战国时期千方百计投机钻营想要做官的人多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甘守清贫而不肯做官的隐士却寥寥可数。如果说有人没做成官是因为没有机会的话,庄子则一次又一次地拒绝这种机会;如果说有人做官是为稻粱谋的话,庄子则经常生活在贫穷潦倒艰难拮据之中,亟须要解决温饱问题。庄子之甘守清贫拒绝做官,委实是其高尚的人生价值观使然,委实是其洞察官场的风云诡谲使然,委实是其从心眼里看不起那些争名夺利且乐此不疲的名利客使然。

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鹓雏,子知之乎?夫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雏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庄子·秋水篇》)

这则寓言故事锋芒毕露而流传甚广,令惯常以己度人的名利客如惠施者流无地自容。而庄子所讲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战国时魏国大将军庞涓因猜忌同窗孙膑而痛下毒手,秦相国、应侯范睢为了提防大将白起取代自己而暗中下绊子阻挠其建功立业,秦国廷尉李斯因害怕老同学韩非为秦王重用而设计将其置于死地,都是活生生的教案。故而,唐代诗人李商隐将之写庄子所讲述的故事写进了《安定城楼》一诗中:

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

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

如果说,庄子讲述这个寓言故事意在批驳心怀鬼胎之人的鼠肚鸡肠,那么,下面两则故事则是庄子意志力的自然流淌:

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庄子·秋水篇》)

或聘于庄子,庄子应其使曰:“子见夫牺牛乎?衣以文绣,食以刍叔。及其牵而入于大庙,虽欲为孤犊,其可得乎!”(《庄子·列御寇篇》)

在《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中,司马迁如是转引《庄子·列御寇篇》并阐述庄子的高洁志向:

楚威王闻庄周贤,使使厚币迎之,许以为相。庄周笑谓楚使者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养食之数岁,衣以文绣,以入大庙。当是之时,虽欲为孤豚,岂可得乎?子亟去,无污我。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

不论是“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还是“子亟去,无污我。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都是在用形象的文学语言表明庄子无比坚决的心志。视功名富贵如同粪土,庄子未必是第一人,但毫无疑义,庄子是这类人群中意志力最为坚定的那一个。庄子以超乎常人的坚定拒绝做官,使得君主手中动辄拿来诱惑人的官帽子变得毫无用处,面对庄子的坚定而无所施其技。于是乎哲人庄子当时便被认为是“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

人人都在努力趋利避害,庄子也不例外,那么,他为何会做出与名利客们截然不同的抉择来呢?首先,庄子看到了表面上令人痴迷沉醉的官场实际上是个大陷阱。投身官场,不异于“衣以文绣,食以刍叔”的牺牛,进入太庙供人宰割的日子已然不远,等到死期来临之时,再后悔为时已晚。由此庄子宁可选择不要外在的光鲜,而不做任人宰割的羔羊。其次,庄子把自由看得高于一切,宁可一无所有也不肯舍弃自由。宁愿做“曳尾于涂中”的有生命的乌龟,也不愿做死后被人供着的神龟,宁愿做自由自在的“孤犊”,也不愿做被“牵而入于大庙”的牺牛,就是庄子自由观的文学表述。试想,胸怀如此价值观念的庄子,怎么可能会轻易成为名缰利锁的俘虏,怎么可能会效仿苏秦“悬梁刺股”奔走游说博取功名,怎么可能会效仿李斯者流削尖脑袋争做仓中鼠呢?

在古代,家境贫寒的读书人不肯做官就意味着必须面对和忍受清贫。《庄子·外物篇》记载有庄子因家贫而借贷、而受戏弄、而忿然作色的一桩轶事:

庄周家贫,故往贷粟于监河侯。监河侯曰:“诺,我将得邑金,将贷子三百金,可乎?”

庄周忿然作色曰:“周昨来,有中道而呼者。周顾视,车辙中有鲋鱼焉。周问之曰:‘鲋鱼来!子何为者耶?’对曰:‘我,东海之波臣也。君岂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周曰:‘诺!我且南游吴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鲋鱼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与,我无所处。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鱼之肆!’”

透过庄子对为富不仁的监河侯的激愤言辞,不难想见庄子的贫困程度。因为贫穷而受人戏弄,在庄子而言也许是常事。在《庄子·列御寇篇》中,可以看到一段庄子对不怀好意戏弄他的宋人曹商反唇相讥的记载:

宋人有曹商者,为宋王使秦。其往也,得车数乘。王说之,益车百乘。反于宋,见庄子曰:“夫处穷闾厄巷,困窘织屦,槁项黄馘者,商之所短也;一悟万乘之主而从车百乘者,商之所长也。”

庄子曰:“秦王有病召医。破痈溃痤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子岂治其痔邪?何得车之多也?子行矣!”(《庄子·列御寇篇》)

品味这些记载,除开钦佩庄子的智慧而外,更多的则是认识到了庄子是在何种环境下拒绝做官的。而庄子关于选择处于才与不才之间的宏论,同样有助于人们理解他何以选择甘心“曳尾于涂中”:

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夫子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竖子杀雁而烹之。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主人曰:“杀不能鸣者。”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庄子·山木篇》)”

“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的目标定位,不仅是庄子拒绝做官的又一种表述方式,而且是庄子将保全生命看得无比珍贵的人生选择。从这一立场出发,对庄子哲学的许多观点便能豁然而悟,领会贯通。

对于孔子讳莫如深的生死问题,庄子不仅不避讳,而且看得非常透彻,讲得非常透彻:

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庄子曰:“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吾葬具岂不备邪?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乌鸢之食夫子也。”庄子曰:“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庄子·列御寇篇》)

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庄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庄子·至乐篇》)

始终不肯降格以求的庄子一直生活在贫困当中,临死前夕弟子们同情心大起,表示要在庄子死后厚葬他,于是引发了庄子的思绪,而道出了他的生死观。贫穷惯了的庄子反对厚葬,且不认为薄葬有什么不妥,“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吾葬具岂不备邪?何以加此!”面对弟子们担忧薄葬会让死者成为乌鸢们口中食物,庄子以其特有的语言说出了自己的见解:“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庄子鼓盆而歌则对他的生死观做了更为生动的诠释。在如此超凡脱俗如此了无滞碍的大智大慧之人面前,我们除开钦佩之外,还能说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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