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原著导读
齐物论第二节选
南郭子綦[1]隐机[2]而坐,仰天而噓[3],荅焉[4]似丧其耦[5]。颜成子游[6]立侍乎前,曰:“何居乎[7]?形固可使如槁木[8],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9]。”
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10]!今者吾丧我[11],汝知之乎?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12]!”子游曰:“敢问其方[13]。”
子綦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14]。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15],而独不闻之翏翏乎[16]!山林之畏隹[17],大木百围之窍穴[18],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19];激者,者,叱者,吸者,叫者,者,宎者[20],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21]。泠风则小和,飄风则大和[22],厉风[23]济则众窍为虛。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24]?”
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25],人籁则比竹是已[26]。敢问天籁。”
子綦曰:“夫天籁者,吹万不同[27],而使其自己也[28],咸其自取[29],怒者其谁邪[30]!”
注释
[1]南郭子綦(qí):《庄子》中的虚构人物。
[2]隐机:凭几。机,通“几”。
[3]嘘:吐气。
[4]荅(tà)焉:相忘的样子。
[5]耦:通“偶”,匹对。此处指与精神相对的肉体。
[6]颜成子游:姓颜名偃,字子游,谥成,子綦弟子。
[7]何居乎:为何会这样。居,故。
[8]形固可使如槁木:固,难道。槁木,枯木,意谓寂然不动。
[9]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一说子綦的“隐几”和以前所见的别人不同,如郭象注:“子游尝见隐机者,而未见若子綦也。”一说子綦现在的“隐机”和从前大不相同,如成玄英疏:“子綦昔见坐忘,未尽玄妙;今逢隐机,实异曩时。”
[10]不亦善乎,而问之也:而,通“尔”,汝。此句是“而问之也,不亦善乎”的倒装。
[11]今者吾丧我:如今我忘掉自己。
[12]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人籁,是人吹箫管发出的声音,比喻无主观成见的言论。地籁,指风吹洞穴发出的声音。天籁,指各物因其各己的自然状态而发出的声响。
[13]敢问其方:敢,表敬副词。敢问,请问。方,道术,指三籁的含义。
[14]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块,土块。大块,大地。噫(yì),吐气出声。
[15]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是,此,指上文的“风”。作,起。是唯无作,此风不起则已。呺,亦作“号”。怒呺,怒吼。
[16]而独不闻之翏翏乎:而,通“尔”,汝。翏翏(liáo),亦作“飂飂”,大风声。
[17]山林之畏隹:山林,当为“山陵”。畏隹,当为“嵔崔”之省,高峻的样子。
[18]大木百围之窍穴:围,两手合抱之周长为围。窍穴,指树孔。
[19]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枅(jī),柱上方木。圈,圆窍。臼,舂捣器具。洼,池沼,指深窍。污,泥塘,指浅窍。似鼻、似口等等,都说的是各种不同形状的窍穴。
[20]激者,者,叱者,吸者,叫者,者,宎者:激者,如激流之声。(xiào)者,如箭去之声。叱者,如叱咤之声。吸者,如嘘唏之声。叫者,如叫喊之声。者,若嚎哭之声,,通“嚎”。宎(yǎo)者,若沉吟之声。咬(jiāo)者,若哀叹之声。激者、者等,说的都是各种窍穴发出的各种不同的声音。
[21]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于、喁(yú),皆指应和之声。
[22]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泠风,小风。飘风,大风。
[23]厉风济则众窍为虚:厉风,暴风。济,停止。虚,寂静。
[24]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而,通“尔”,汝。独,难道。调调,树枝大动。刁刁,又作“刀刀”,树枝微动的样子。
[25]地籁則众窍是已:众窍,各种窍穴。已,通“矣”。
[26]人籁則比竹是已:比竹,并列的竹管,泛指箫管之类的乐器。
[27]吹万不同:吹万,风吹万窍。不同,发出不同的声音。
[28]而使其自己也:使它们从自己本身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
[29]咸其自取:都是各个窍穴的自然状态所致。
[30]怒者其誰邪:发动者还有谁呢?
译文
南郭子綦凭几而坐,仰天而嘘,物我两忘,似乎丧失肉身一样。颜成子游侍立在前,说:“为什么会这样呢?肉体难道可以使它像枯木一样,而精神难道能够使它像死灰一样吗?如今凭几而坐的你,不是过去凭几而坐的你。”南郭子綦说道:“颜偃,你问这样的问题,不是问得很好吗?现在我抛弃了偏执的自我,你知道吗?你只听过人吹管箫的声音,而没有听过风吹洞穴发出的声音,你听过风吹洞穴发出的声音,而没有听过自然万物的声音啊!”
子游说道:“请问其中的道理。”南郭子綦说道:“大地所嘘之气,它的名字叫风。此风不起则已,起则万窍怒号。你难道没有听过这样呼呼的风声吗?高大崔嵬的山陵之中,百围粗细的大树上的窍穴,有的像鼻子,有的像嘴巴,有的像耳朵,有的像梁上方木,有的像牛羊栏圈,有的像舂臼,有的像池沼,有的像泥塘。这些窍穴中发出的声音,有的如激流之声,有的如箭去之声,有的如叱咤之声,有的如嘘唏之声,有的如叫喊之声,有的如嚎哭之声,有的如沉吟之声,有的如哀叹之声。风吹树动,前面的风声与后面的风声互相呼应,小风则小声相和,大风则大声相应,暴风停止以后,所有的窍穴都变得沉寂下来。你难道没有见过树枝还在摇曳晃动的情景吗?”
子游又问:“风吹洞穴发出的声音就是各种窍穴发出的这种声音,人吹竹管的声音就是箫管之类的乐器发出的这种声音。请问自然万物所发出的声音是怎么回事?”
南郭子綦答道:“自然万物所发的声音,就是风吹万窍所发出的各种不同的声音。使它们从自己本身发出的各种各样的声音,都是各个窍穴的自然状态所致,发动者还会有谁呢?”
评析
《齐物论》是《庄子·内篇》中的一篇,是庄子哲学著作的代表作,反映了庄子“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哲学思想。王先谦云:“天下之物之言,皆可一视之,不必致辩,守道而已。”(《庄子集解》)意为《齐物论》可分为“齐物”与“齐言”两个部分。在庄子看来,世间万物,虽然看起来千差万别,诸如生与死、贵与贱、荣与辱,成与毁、大与小、寿与夭、然与不然、可与不可等等,但归根结底是齐一的,这就是“齐物”。庄子还认为人们的各种看法和观点,虽然看起来千差万别,如诸子各家的论争,都是出自偏见的彼此是非之争,但是归根结底也是齐一而无差别的。这就是“齐言”。
《齐物论》共分七节,节选部分是全文的第一节,可以看成是全文的总纲。一开头就提出“吾丧我”的境界,“丧我”即抛弃个人成见,打破自我中心,与万物融为一体,取消物我之别。接着描写“三籁”,对于大风的各种声音,作了生动的描写,各种声音的不同,其实是说明自然界的现象千差万别,给下文的论述张本。最后归结到“咸其自取,怒者其谁也?”意思是万窍怒号乃是自取而然的,并没有其他的东西来发动它们。
原文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1]。自喻适志与[2],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3]。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4]。此之谓物化[5]。
注释
[1]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昔者,犹“夕者”,晚上。胡蝶,今作“蝴蝶”。栩栩然,即“翩翩然”,形容蝴蝶飞舞的样子。
[2]自喻适志与:喻,晓,觉得。适志,快意。
[3]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俄然,突然。蘧蘧然,僵卧的样子。
[4]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分,区别。
[5]此之谓物化:物化,意为物我不分,与万物融为一体。
译文
晚上庄周梦见自己变成一只蝴蝶,翩翩飞舞自由自在的样子就像一只真正的蝴蝶。自己觉得极为快意啊,不知自己原来就是庄周。突然醒来之后,发现原来直挺挺躺卧床榻之上的人就是庄周自己。不知是庄周梦中变成蝴蝶呢,还是蝴蝶梦中变成庄周呢?庄周与蝴蝶一定是有区别的。这种情况就叫做“物化”。
评析
“庄周梦蝶”是《齐物论》的最后一段,这最后一段给《齐物论》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将物我交融、人我合一的主旨推向了极致,给人留下了回味不尽的意味。庄子以文学的手法、神奇的想象力、浪漫主义的笔触,给我们描绘一个优美的哲学意境,千百年来,引发人们无尽的向往和追求。“庄周梦蝶”是庄子留给后人宝贵的文化遗产。
养生主第三节选
原文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1]。以有涯随无涯,殆已[2];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3]!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4]。缘督以为经[5],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6]。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7],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8],砉然响然,奏刀然,莫不中音[9],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10]。文惠君曰:“嘻[11],善哉!技盖至此乎[12]?”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13],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14]。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15],官知止而神欲行[16]。依乎天理[17],批大郤,导大窾[18],因其固然[19];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軱乎[20]!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21]。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22]。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23]。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24],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25],视为止[26],行为迟,动刀甚微。”
然已解[27],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28],善刀而藏之。
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29]。”
注释
[1]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涯,亦作“崖”,边际、界限。
[2]以有涯随无涯,殆已:随,跟随,此处为追求。殆已,殆矣,危险,此处为疲困。
[3]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已而,已经。为知,追求知识。殆而已矣,那就更加危险了。
[4]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为善,行善。无近名,不要求名。为恶,作恶。无近刑,不要受刑。
[5]缘督以为经:缘,遵循。督,自然之道。经,常法。
[6]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保身,保护生命。全生,保全天性,生,性。养亲,赡养双亲,亲,父母。尽年,享尽天年,年,天然的寿命。
[7]庖丁为文惠君解牛:庖丁,厨师,名丁。文惠君,梁惠王,魏国国君。
[8]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所触,所接触的地方。所倚,所依靠的地方。所履,所踩踏的地方。所踦,所抵住的地方。
[9]砉然响然,奏刀然,莫不中音:砉(huā)然,皮骨分离的声音。响然,用刀的声音。奏刀。进刀。(huō)然,进刀之声。中音,合乎音律。
[10]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桑林》,相传为殷商时代的乐曲。《经首》,相传为尧时的乐曲。会,节奏。
[11]嘻:惊叹声。
[12]技盖至此乎:盖,通“盍”,亦即“何”。
[13]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道,规律。进,超过。
[14]未尝见全牛也:全牛,完整的牛。
[15]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以神遇,以精神与牛接触。
[16]官知止而神欲行:官知,感觉器官。神欲,精神。
[17]依乎天理:按照牛的天然结构。
[18]批大郤,导大窾:批,击入,插入。郤(xì),空隙。导,导入。窾(kuǎn),空隙。
[19]因其固然:因,顺着。固然,本来的结构。
[20]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軱乎:技,“枝”字之误。枝经,经络相聚之处。肯,附着在骨头上的肉。綮(qǐ),筋骨接连的地方。大軱(gǔ),大骨。
[21]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良庖,优秀的厨师。族庖,普通的厨师。折,砍断。此处指砍断骨头。
[22]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发,磨出来。硎(xíng),磨刀石。
[23]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间,空隙。无厚,没有厚度。
[24]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恢恢乎,广大的样子。游刃,运刀。
[25]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族,筋骨盘结的地方。怵然,警惕的样子。为戒,为之戒,为此而小心谨慎。
[26]视为止,行为迟:为止,为之止。为迟,为之迟。
[27]然已解:(huò)然,骨肉解散的样子。
[28]踌躇满志:闲豫安适、从容自得的样子。
[29]得养生焉:从中悟出养生之道。焉,于此。
译文
我们的生命有限,可是知识无限。以有限的生命追求无限的知识,将会非常疲困。已经非常疲困,依然不停地追求知识,那就更加困苦不堪了。行善不要贪图名声,做恶不要遭受刑罚,遵循自然之道作为常法,可以保护生命,可以保全天性,可以赡养双亲,可以享尽天年。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双手所触及的地方,肩膀所倚靠的地方,双脚所踩踏的地方,膝盖所抵住的地方,都会听见皮骨分离的声音,用刀的声音,以及刀子前进时进刀的声音。所有这些声音,没有不符合音律的,既合乎《桑林》的旋律,又合乎《经首》的节奏。
文惠君说:“嗬,好啊!你的技术怎么到了这种程度啊?”庖丁放下刀来,答道:“我所喜欢的是道,已经超越技术了。开始我解牛的时候,所看到的没有不是完整的牛的,三年之后,不曾看到完整的牛。当今之时,我以精神跟牛接触而不用眼睛观察,感官停止活动而全凭精神运行,按照牛的天然纹理,将刀子插入筋骨之间比较大的缝隙,然后在骨节间较大的空间运刀。按照牛体的天然结构,就连经络骨肉连接、极为复杂的地方都不曾妨碍运刀,何况大骨呢?优秀的厨师每年换一次刀,是割肉的原因;普通的厨师每月换一次刀,是砍断骨头的原因。如今我的刀已经用了十九年了,所解的牛几千头了,而刀刃就好像从磨刀石上刚刚磨出来的一样锋利。牛骨节之间是有空隙的,而刀刃没有厚度,用没有厚度的刀刃进入有些空隙的骨节之间,非常宽绰,对于运刀来说还有空余之地。虽然这样,每当到了筋骨盘结的地方,我见它难以运刀,便非常警惕,非常小心,目光为此而专注,行为为此而迟缓,动刀轻微,最后‘哗啦’一声分解开来,就像土倾倒在地上一样。这时,我提着刀站在那里,为此而四面环顾,为此而踌躇满志,最后将刀擦拭干净,收藏起来。”文惠君说:“好啊!我听了庖丁的话,从中得到养生的道理。”
评析
养生主,意为养生的宗旨。在庄子看来,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而知识是无限的,以有限的生命追求无限的知识,本身就违背自然的规律,最终会陷入窘迫危险的处境。不仅如此,人类社会是非常复杂的,到处充满了矛盾和是非,生活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中,动辄得咎,随时都会受到伤害,危及性命。所以要“缘督以为经”,也就是顺应自然之道作为处世的常法,“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要避开一切矛盾和是非。就像解牛一样,要“因其固然”、“依乎天理”、“以无厚入有间”、“技经肯綮之未尝”,等等,并且怀着“怵然为戒”的审慎态度,才能“刀刃若新发于硎”。对于人来说,只有“因其固然”、“依乎天理”,才能“保身”、“全生”、“养亲”、“尽年”。
当然,庄子的《养生主》,旨在阐明顺其自然的哲学观点,但是,《养生主》对我们的启发是多方面的。它告诉我们,若要养生,只有遵循自然规律,才能保持生命之树常青。如果违背自然规律,养生便成为“虐”生。如今社会上泛滥的盲目减肥、医学美容,违背生命的自然规律,损害健康,危及生命。面对这样的社会问题,回过头来再读庄子的《养生主》,我们不能不佩服庄子的睿智,目光远大,洞穿两千多年的时空,直指今日。
天道第十三节选
原文
世之所贵道者[1],书也。书不过语[2],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3],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4],而世因贵言传书[5]。世虽贵之,我犹不足贵也,为其贵非其贵也。故视而可见者,形与色也;听而可闻者,名与声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声为足以得彼之情[6]!夫形色名声果不足以得彼之情[7],则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岂识之哉!
桓公读书于堂上[8],轮扁斫轮于堂下[9],释椎凿而上[10],问桓公曰:“敢问,公之所读者何言邪?”公曰:“圣人之言也。”曰:“圣人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夫[11]!”桓公曰:“寡人读书,轮人安得议乎!有说则可,无说则死[12]!”轮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观之[13]。斫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14]。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之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15]。臣不能以喻臣之子[16],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轮[17]。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18],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夫!”
注释
[1]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世,世人。所贵道者,认为最重要的道。
[2]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语言。贵,可贵之处。
[3]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意思。随,寓意。
[4]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传,传达、表达。
[5]而世因贵言传书:贵言,看重语言。传,流传。
[6]世人以形色名声为足以得彼之情:彼,大道。情,实质。
[7]果不足以得彼之情:果,实在、确实。
[8]桓公读书于堂上:桓公,齐桓公。堂上,厅堂。
[9]轮扁斫轮于堂下:轮扁,名叫扁的制作车轮的匠人。斫轮,砍削木材,制作车轮。
[10]释椎凿而上:释,放下。椎凿,锤子和凿子。
[11]古人之糟魄已夫:糟魄,同“糟粕”,渣滓。已夫,语气词。
[12]有说则可,无说则死:说,说头、道理。死,处死。
[13]臣也以臣之事观之:事,工作、职业,此处指斫轮。观,观察、考察。
[14]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徐,宽松。甘,滑、光滑。疾,窄紧。苦,涩、艰涩。
[15]有数存焉于其间:数,术数、技术。于其间,在制作车轮的过程之中。
[16]臣不能以喻臣之子:喻,明白地告诉。
[17]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轮,行年,年岁。老,依然、还。
[18]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其不可传也,指古人思想中的精华,此处实指庄子上文所说的“道”。
译文
世人所看重的道,其实就是书籍。书籍不过是用语言写成的,语言也有可贵之处。语言的可贵之处是语言所表达的意思,而语言所表达的意思是有寓意的。语言所表达的意思的寓意,是不能用语言表达出来的,然而世人因为看重语言而流传书籍。世人虽然看重语言,我还是认为不值得看重的,因为他们所看重的并不是他们所应当看重的。所以说,一看就能看见的,是形状和颜色;一听就能听见的,是名称和声音。可悲啊!世人认为从形状、颜色、名称、声音就能获得大道的实质,而形状、颜色、名称、声音确实不能获得大道的实质。那么懂得大道的人不能用语言传达,能用语言传达的人不懂得大道,世俗之人哪里知道这个道理呢?
齐桓公在堂上读书,轮扁在堂下制作车轮,轮扁放下锤子和凿子,走上前来,问桓公道:“请问你所读的书,是什么样的言论呢?”桓公说:“是圣人的言论。”轮扁又问:“圣人在吗?”桓公说:“已经死了。”轮扁说道:“既然这样,您所读的书,不过是古人的糟粕罢了!”桓公怒道:“寡人读书,你一个制作车轮的匠人怎能妄加议论呢!你如果讲得还有道理也就罢了,如果讲得没有道理就处死你。”轮扁不慌不忙地说道:“我呢,拿我制作车轮的事情来考察这个问题。制作车轮时,如果铆眼宽松,那么榫头插进去的时候,就会觉得非常光滑顺溜,但是车轮不会坚固;如果铆眼窄紧,那么榫头插进去的时候,就会觉得艰涩不顺,所以很难进入。我可以把铆眼做得不松不紧,手上作出来的铆眼和心中所想的铆眼互相一致,但是我用语言无法解说清楚,所以在制作的时候确实有一定的技术。这种技术,我不能把它明白地告诉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也不能从我这里学会它,因此我已七十岁了还依然在制作车轮。古代的人与他们无法表达出来的精华都已经死了,既然这样,那么您所读的书,不过是古人的糟粕罢了。”
评析
这是《天道》的最后两节,即第七第八节。在这两节中,庄子论述了真意的不可言传性。庄子说道:“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世虽贵之,我犹不足贵也,为其贵非其贵也。”认为书籍并不可贵,因为“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言传也。”在这里,庄子论述了书、语、意及寓意之间的关系,认为书并不可贵,语并不可贵,可贵的是书中所蕴含的“寓意”,而寓意“不可言传也”。庄子的这种观点,确实具有一定的片面性,因为他否定了书籍在传承文明中的作用。
但是庄子的观点在一定的程度上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从语言学的角度来说,语言是音义结合的符号系统,是抽象的,用抽象的语言符号来反映具体的现象,两者之间很难完全适应,有时确实存在词不达意的情况。就像轮扁所说:“斫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疾不徐,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斫轮的关键技术,无法用语言表述,只能用心去体会。曹丕在《典论·论文》中阐述过同样的观点:“文以气为主,主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苏轼在《文可画赏谷偃竹记》中说过类似的话:“夫既心识其所以然而不能然者,内外不一,心手不相应,不学之过也。”可见庄子所言是一种带有普遍性的现象。
庄子在这里所说的“寓意”,实际上是“道”的反映,而所谓“真意”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正像老子在《道德经》中所说的“道可道,非常道”。撇开哲学上的问题暂且不论,单就认识论而言,庄子的这一观点对我们就有多方面的启示。如读书学习,不能迷信书本,而应注重自己的独特感受,要有自己的心得体会,这样才会真正受益,否则就会陷入人云亦云的泥淖,一无收获,就像孟子所说“尽信书,不如无书。”
天运第十四节选
原文
孔子西游于卫。颜渊问师金曰[1]:“以夫子之行为奚如[2]?”师金曰:“惜乎!而夫子其穷哉[3]!”颜渊曰:“何也?”师金曰:“夫刍狗之未陈也[4],盛以箧衍,巾以文绣[5],尸祝齐戒以将之[6]。及其已陈也,行者践其首脊,苏者取而爨之而已[7]。将复取而盛以箧衍,巾以文绣,游居寝卧其下[8],彼不得梦,必且数眯焉[9]。今而夫子亦取先王已陈刍狗[10],聚弟子游居寝卧其下。故伐树于宋[11],削迹于卫[12],穷于商周[13],是非其梦邪?围于陈蔡之间[14],七日不火食,死生相与邻[15],是非其眯邪?夫水行莫如用舟,而陆行莫如用车。以舟之可行于水也,而求推之于陆,则沒世不行寻常[16]。古今非水陆与?周、鲁非舟车与?今蕲行周于鲁[17],是犹推舟于陆也!劳而无功,身必有殃。彼未知夫无方之传[18],应物而不穷者也。且子独不见夫桔槔者乎[19]?引之则俯,舍之则仰[20]。彼,人之所引,非引人也。故俯仰而不得罪於人。故夫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21],不矜于同而矜于治[22]。故譬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其犹柤梨橘柚邪!其味相反而皆可于口。故礼义法度者,应时而变者也。今取猨狙而衣以周公之服[23],彼必龁啮挽裂[24],尽去而后慊[25]。观古今之异,犹猨狙之异乎周公也。故西施病心而颦其里[26],其里之丑人见之而美之,归亦捧心而颦其里。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挈妻子而去之走。彼知颦美,而不知颦之所以美。惜乎,而夫子其穷哉!”
注释
[1]孔子西游于卫,颜渊问师金曰:游,游学。师金,鲁国太师,名金。
[2]以夫子之行为奚如:以……为,认为……。行,此行,指孔子西游于卫。奚如,怎么样。
[3]而夫子其穷哉:而,通“尔”,汝。穷,困窘。
[4]夫刍狗之未陈也:刍狗,用茅草扎成的狗,用于祭祀。陈,陈列,此处指陈设在神位之前。
[5]盛以箧衍,巾以文绣:箧衍,箱子。巾,巾帛,用作动词,包裹。文绣,刺有花纹的巾帛。
[6]尸祝齐戒以將之:尸祝,主持祭祀的人员。齐戒,即斋戒,祭祀鬼神时,沐浴更衣,戒除嗜欲,以示虔诚。将,送。
[7]苏者取而爨之而已:苏者,打柴的人,苏,柴草。爨(cuàn),烧火做饭。
[8]游居寝卧其下:游居,遨游居处。
[9]必且数眯焉:数(shuò),屡次,多次。眯(mì),梦魇。
[10]今而夫子亦取先王已陈刍狗:先王,指儒家所推崇的尧、舜、禹、汤、文、武等古代帝王。刍狗,这里比喻儒家所倡导的先王的政教法令。
[11]故伐树于宋:孔子与他的弟子曾经在宋国的大树下演习礼法,宋国的司马桓魋要杀孔子,伐倒大树,孔子只好逃走。
[12]削迹于卫:孔子前往卫国,在匡地被卫人包围,围了五天,才被放出来。孔子被放的时候,占据匡城的公孙戌警告他不许再到卫国来。削迹,绝迹。
[13]穷于商周:商周,指宋卫,宋为商王后裔。卫国乃武王同母少弟康叔的封国,故称卫为周。穷于商周,指不得志于商周。
[14]围于陈、蔡之间:孔子与其弟子游于陈、蔡之间时,楚昭王派人请孔子到楚国做官。陈、蔡大夫怕孔子到楚国做官对他们不利,于是便发兵把孔子他们围住,绝粮七日,弟子饿得爬不起来。
[15]死生相与邻:死生,偏义复词,偏指死。
[16]则没世不行寻常:没世,终生。寻常,古代长度单位,八尺为寻,二寻为常。
[17]今蕲行周于鲁:蕲,期求。行周于鲁,指在鲁国实行西周时期的礼制。
[18]彼未知夫无方之传:无方之传,事物的变化并无一定的常规。方,常规。传,运转、变化。
[19]且子独不见夫桔槔者乎:夫,那。桔槔,上古的汲水装置。
[20]引之则俯,舍之则仰:引,牵引。俯,低下。舍,放开。仰,抬起。
[21]故夫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三皇,指燧人氏、伏羲氏、神农氏。五帝,有三种说法。一指黄帝、颛顼、帝喾、唐尧、虞舜;二指太皞、炎帝、黄帝、少皞、颛顼;三指少昊、颛顼、高辛、唐尧、虞舜。
[22]不矜于同而矜于治:矜,崇尚、注重。
[23]今取猨狙而衣以周公之服:猨狙,猴子。
[24]彼必龁啮挽裂:龁(hé),啃。啮(niè),咬。挽裂,撕裂。
[25]尽去而后慊:慊(qiè),满足。
[26]故西施病心而颦其里:颦,皱眉。
译文
孔子将西往卫国游说,颜渊向师金问道:“你认为我的老师此行怎么样?”师金说道:“可惜呀!你的老师大概要身处困境了。”颜渊说:“为什么呢?”师金说:“那些用柴草捆扎的狗还没有在神位之前陈列的时候,人们用竹箱盛着它,用文绣裹着它,那些主持祭祀的人员沐浴斋戒之后,恭恭敬敬地迎送它。等到它已经在神位前面陈列以后,走路的人都可以踩着它的头和脊背,打柴的人也可以把它检回去烧火做饭。如果有人重新把它拿来用竹箱盛着,用文绣包着,遨游居处躺卧在它的旁边,那么他们即使不做噩梦,也必将多次受到困扰。如今你的老师也是重新取来先王已经陈列过了的草扎的狗,聚集弟子遨游、居处、躺卧在它的旁边。所以,在宋国被人伐掉托身的大树,在卫国被警告禁止入境,在宋卫两国都不得志。对你的老师来说,这不是他的噩梦吗?被围困在陈、蔡之间时,七日不得生火做饭,差点饿死,对你的老师来说,这不是他所受到的困扰吗?在水上旅行没有什么比得上船,在陆地旅行没有什么比得上车。因为船可以在水中航行,如果想在陆地上推它前行,那么终生也走不了多远。古代和现代不正像水中和陆地吗?西周和鲁国不正像船与车吗?现在要在鲁国推行西周的礼乐制度,这就像在陆地上推船一样,不仅劳而无功,还会身遭祸殃。他不知道事物的变化并无常规,顺应万物的变化没有穷尽的道理。再说您难道没有见过那汲水的工具桔槔吗?拉住绳子,桔槔就会低下去;放开绳子,桔槔就会抬起来。桔槔是人所牵引的装置,不是牵引人的装置,所以不论低下去还是抬起来都不会牵制人、左右人。所以那些三皇五帝的礼义法度,不注重是否相同而注重能否治理国家。所以,将三皇五帝的礼义法度打个比方,大概就像山楂、梨子、橘子、柚子吧!它们的味道不同但是都很可口。所以礼义法度,要顺应时代而变化。假如捉来猿猴而把周公的衣服给它穿上,它一定会啃咬撕扯,直至剥光以后才会满意。我们看到古今的不同,如同猿猴跟周公的不同。所以当西施心口疼痛而皱着眉头的时候,她同村的丑人见了以后觉得非常美,回去以后也用手捂着心口,皱着眉头走在村子里。村里的富人见了,紧紧地关门不出;穷人见了,带着妻子儿女逃走了。丑人知道皱眉美,却不知道皱眉美的原因。可惜呀,你的老师大概要身处困境了!”
评析
这是《天运》的第四节,写师金对孔子周游列国恢复礼制行为的评价,指出古今不同,礼法不可因袭,因而必须应时而变。
在这里,庄子用了六个比喻。从不同的侧面,非常充分地阐述了自己的观点。首先以“先王已陈刍狗”来比喻已经过时的礼制,这种礼制已经远远落后于时代,如果强行恢复这样的礼制,不仅无益,反而有害。孔子周游列国,其结果是“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困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死生相与邻”。接着用“推舟于陆”形象地说明往日的礼乐制度到了今天是根本行不通的,“以舟之可行于水也,而求推之于陆,则没世不行寻常”,其结果是“劳而无功,身必有殃”。“桔槔”是原始的汲水装置,“引之则俯,舍之则仰”,任人俯仰,“故俯仰而不得罪于人”,以之来比喻人不能受已经过时的礼制左右,而应该能动地制约礼制的道理,也就是说,礼制是为人服务的,不是人为礼制服务的。“柤梨橘柚”虽然味道不同,但都非常可口,用以比喻三皇五帝的礼义法度虽然不同,但都适宜各自的时代。说明时代不同、礼法各异的道理。以猿狙衣周公之服,讽刺孔子食古不化,死搬硬套,结果是“彼必龁啮挽裂,尽去而后慊”。东施效颦更是讽刺孔子机械模仿、丑态百出。
以上六个比喻,生动地说明了礼法应当“应时而变”的道理,表现了庄子思想中进步的一面。
原文
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闻道,乃南之沛,见老聃[1]。老聃曰:“子来乎?吾闻子,北方之贤者也!子亦得道乎?”孔子曰:“未得也。”老子曰:“子恶乎求之哉?”曰:“吾求之於度数[2],五年而未得也。”老子曰:“子又恶乎求之哉?”曰:“吾求之于阴阳[3],十有二年而未得也。”老子曰:“然,使道而可献,则人莫不献之于其君;使道而可进,则人莫不进之于其亲;使道而可以告人,则人莫不告其兄弟;使道而可以与人,则人莫不与其子孙。然而不可者,无它也[4],中无主而不止[5],外无正而不行[6]。由中出者,不受于外,圣人不出[7];由外入者,无主于中,圣人不隐[8]。名,公器也,不可多取[9]。仁义,先王之蘧庐也[10],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久处。觏而多责[11]。古之至人,假道于仁,托宿于义[12],以游逍遙之虛[13],食于茍简之田[14],立於不贷之圃[15]。逍遙,无为也;茍简,易养也[16];不贷,无出也[17]。古者谓是采真之游[18]。以富为是者,不能让禄;以显为是者,不能让名;亲权者,不能与人柄[19]。操之则,舍之则悲,而一无所鉴,以窥其所不休者,是天之戮民也[20]。怨、恩、取、与、谏、教、生、杀八者[21],正之器也[22],唯循大变无所湮者为能用之[23]。故曰:正者[24],正也。其心以为不然者,天门弗开矣[25]。”
注释
[1]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闻道,乃南之沛,见老聃:闻道,得道。沛,今江苏沛县。老聃,老子。
[2]吾求之于度数:度数,制度名数。
[3]吾求之于阴阳:阴阳,指天地造化。
[4]无它也:它,通“他”,别的,另外的。
[5]中无正而不止:无主,没有主宰。止,停留。
[6]外无正而不行:正,“匹”之误,匹,匹配。
[7]由中出者,不受于外,圣人不出:由内心悟出的道,如果外人不能接受,那么圣人不会出示所悟之道。
[8]由外入者,无主于中,圣人不隐:由外部而入的道,如果内心没有主宰,那么圣人不会接纳所入之道。
[9]名,公器也,不可多取:名,美好的名誉。公器,公用的器具。不可多取,不能过分地矫饰。此句比喻下文的仁义不宜长用。
[10]仁义,先王之蘧庐也:蘧庐,传舍,供行人休息住宿的住处。蘧,通“遽”。
[11]觏而多责:觏(gòu),见。天天相见,便会招致许多责难。此句比喻仁义不能常用,天天挂在嘴上。
[12]假道于仁,托宿于义:假道,借路。托宿,寄宿。此句是说仁义只可临时利用,不可将仁义当作目的。
[13]以游逍遙之虛:逍遥,无拘无束、闲适自得。虚,通“墟”,本指人们居住的地方,此处是“境界”之意。
[14]食于茍简之田:苟简,苟且简素。田,田地,泛指处所。
[15]立于不贷不圃:贷,施与。圃,园圃,泛指处所。
[16]苟简,易养也:易养,容易养活。
[17]不贷,无出也:无出,没有损耗。
[18]古者谓是采真之游:采真,探求真性。
[19]亲权者,不能与人柄:亲,迷恋。柄,权柄。
[20]是天之戮民也:天,自然。戮民,受到刑戮的人。
[21]怨、恩、取、与、谏、教、生、杀八者:怨,怨恨;恩,恩惠;取,获取;与,施与;谏,诤谏;教,教化;生,生存;杀,杀戮。
[22]正之器也:正人之具。
[23]唯循大变无所湮者为能用之:大变,大自然的变化。湮,滞塞。
[24]正者,正也:要端正人民,首先端正自己。
[25]天门弗开矣:天门,大道之门。
译文
孔子五十一岁尚未得道,于是向南前往沛地,拜见老聃。老聃说:“您来啦!我听说您是北方的贤人。您也得道了吗?”孔子说:“没有得道。”老子说:“您是怎样求道的呢?”孔子答道;“我通过制度名数追求大道,五年时间也未得大道。”老子又问:“后来您又是怎样求道的呢?”孔子答道:“我通过阴阳追求大道,十二年也不得大道。”老子说:“对。假如道可以献给君王,那么,没有人不把道献给他的君王;假如道可以进奉双亲,那么没有人不把道进奉父母;假如道可以告诉别人,那么没有人不把道告诉他的兄弟;假如道可以送给别人,那么没有人不把道送给他的子孙。但是这是不可能的,没有别的原因,心中如果没有接受大道的资质,大道便不会停留心中;外德如果不能与大道匹配,大道便不会通行。由内心悟出的大道,如果外人不能接受,那么圣人便不会出示所悟之道;由外部而入的道,心中若无受道之质,那么圣人便不会接纳所入之道。美好的名声,是天下共用的器具,不能过多占有。仁义是先王的传舍,只可以暂住一宿,而不能久住。所以天天谈论仁义,便会招致许多灾难。古代的圣人,借路于仁,寄宿于义,来遨游无拘自适的境界,饮食于苟且简素的田地,立足于无所损耗的园圃。无拘自适,便能自然无为;苟且简素,便能容易养活;无所施与,便会无所损耗。古时称此为保持真性的遨游。认为追求财富正确的人,不会把利禄让给别人;认为追求地位正确的人,不会把名誉让给别人;迷恋权势的人,不会把权柄交给别人。当他们把持财富、地位、权力的时候,因为害怕失去而战栗;当他们失去财富、地位、权力的时候,因为失落而悲伤。这种人毫无识见,来反省自己不知停止的贪求行为。这样的人,是受到上天惩罚的人。怨恨、恩惠、获取、施与、诤谏、教化、生养、杀灭这八种方式,是端正人民的工具,只有顺应自然变化没有滞塞的人才能运用这种端正人民的工具。所以说,若要端正人民,首先端正自己。假如有人心中认为不是这样,那么,大道之门就不会打开了。”
评析
这一部分选自《天运》,是《天运》的第五节。通过老聃与孔子的谈话来谈论道,指出度数、阴阳,仁义等皆不合大道,只有“采真之游”才是获取大道的途径。
庄子认为,大道不可献给君王,不可进奉父母,不可告诉兄弟,不可传给子孙,其原因是“中无主而不止,外无正而不行。”意为心中如果没有接收大道之质,大道便不会在心中驻留;外德如果不能与大道相配,大道便不会通行。怎么才能得道呢?此前孔子所说的度数、阴阳、仁义并不能得道,只有“采真之游”才能得道,也就是老子所说的“古之至人,假道于人,托宿于义,以游逍遥之虚,食于苟简之田,立于不贷之圃”,才能领悟大道。因为“逍遥,无为也;苟简,易养也;不贷,无出也。”也就是说,只有做到“无为”,才能领悟大道。像下文所说的“以富为是者”,“以显为是者”,“亲权者”等“天之戮民”,因为他们执着于名利,是不可能得道的。对于“天之戮民”,只有以“怨、恩、取、与、谏、教、生、杀”等八种“正人之器”进行救治,方有得道的可能。而只有那些因循自然变化无所滞塞的人才能运用这些“正人之器”。
原文
孔子见老聃而语仁义。老聃曰:“夫播糠眯目,则天地四方易位矣[1];蚊虻噆肤,則通昔不寐矣[2]。夫仁义憯然,乃愦吾心,乱莫大焉[3]。吾子使天下无失其朴[4],吾子亦放风而动,总德而立矣[6]!又奚傑傑然揭仁义,若负建鼓而求亡子者邪[7]!夫鹄不日浴而白,乌不日黔而黑[8]。黑白之朴,不足以为辩[9];名誉之观,不足以为广[10]。泉涸,鱼相与处於陆,相呴以湿[11],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孔子见老聃归,三日不谈。弟子问曰:“夫子见老聃,亦将何规哉[12]?”孔子曰:“吾乃今于是乎见龙[13]。龙,合而成体,散而成章[14],乘云气而养乎阴阳[15]。予口张而不能嗋[16],予又何规老聃哉?”子贡曰:“然则人固有尸居而龙见,雷声而渊默,发动如天地者乎[17]?赐亦可得而观乎?”遂以孔子声见老聃[18]。老聃方将倨堂而应微曰[19]:“吾年运而往矣[20],子将何以戒我乎[21]?”子贡曰:“夫三皇五帝之治天下不同,其系声名一也[22]。而先生独以为非圣人[23],如何哉?”老聃曰:“小子少进!子何以谓不同?”对曰:“尧授舜,舜授禹。禹用力而汤用兵,文王顺纣而不敢逆,武王逆纣而不肯顺,故曰不同。”老聃曰:“小子少进!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黃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24],民有其亲死不哭而民不非也。尧之治天下,使民心亲[25],民有为其亲杀其杀而民不非也[26]。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竞[27]。孕妇十月而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不至乎孩而始谁[28],则人始有夭矣。禹之治天下,使民心变[29],人有心而兵有顺[30],杀盗非杀人[31],自为种而天下耳[32],是以天下大骇,儒墨皆起。其作始有伦[33],而今乎归,女何言哉[34]!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乱莫甚焉。三皇之知,上悖日月之明,下睽山川之精[35],中堕四時之施,其知憯于蛎虿之尾[36],鲜规之兽[37],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而犹自以为圣人,不亦可耻乎?其无耻也!”子贡蹴蹴然立不安[38]。
注释
[1]夫播糠眯目,则天地四方易位矣:播糠,碾米之后,用簸箕将谷糠播扬出去。眯目,眼中进入杂物而无法睁开。易位,颠倒位置。
[2]蚊虻噆肤,則通昔不寐矣:噆(zǎn),咬。昔,通“夕”;通昔,整夜。
[3]夫仁义憯然,乃愦吾心,亂莫大焉:憯,通“惨”,毒。愦,乱。吾心,人心。乱,扰乱物性。
[4]吾子使天下无失其朴:吾子,您,比“子”显得更为亲近。朴,淳朴的天性。
[5]吾子亦放风而动:放,依顺。风,风化、风教。
[6]总德而立矣:总,秉持。德,自然德性。
[7]又奚傑傑然揭仁义,若负建鼓而求亡子者邪:傑傑然,用力的样子。负,同“掊”,击。亡子,逃亡的人。
[8]夫鹄不日浴而白,乌不日黔而黑:鹄,天鹅。日,每天。浴,洗浴。乌,乌鸦。黔,黑,此处用为动词,染黑。
[9]黑白之朴,不足为辩:朴,素朴本色。辩,通“辨”,分辨。
[10]名誉之观,不足以为广:观,外观,意为身外之物。广大,播扬扩大,意即宣扬。
[11]相呴以湿:呴(xū),吐气。湿,湿气。
[12]亦将何规哉:规,规劝、劝谏。
[13]吾乃今于是乎见龙:乃今,如今。于是乎,在这里。
[14]合而成体,散而成章:合,聚合。散,分散。
[15]乘云气而养乎阴阳:养,通“翔”,飞翔。阴阳,借指天地之间。
[16]余口张而不能嗋:嗋(xié),合、合拢。
[17]然则人固有尸居而龙见,雷声而渊默,发动如天地者乎:固,岂、难道。尸居,如尸僵卧。龙见,如龙显现。见,通“现”,显现。雷,如雷一样发声。渊,如渊一样静默。如天地,像天地一样运转。
[18]遂以孔子声见老聃:声,名义。
[19]老聃方将倨堂而应微曰:倨,通“踞”,臀部着地,伸腿而坐。堂,堂上。应微,小声地答道。
[20]吾年运而往矣:年运,行年、年岁。往,流逝。
[21]子将何以戒我乎:戒,训戒、指教。
[22]其系声名一也:系声名,获取美名。一,一样。
[23]而先生独以为非圣人:独,偏偏。
[24]使民心一:一,淳一、单一。
[25]使民心亲:亲,偏爱。
[26]民有为其亲杀其杀而民不非也:杀其杀,应为“杀其服”,杀,降差,分等级。服,丧服。
[27]使民心竞:竞,争竞。
[28]不至乎孩而始谁:孩,小儿笑。始谁,开始认人。
[29]使民心变:变,多变。
[30]人有心而兵有顺:人有心,人有心机。兵有顺,兵刃所加,必顺天道。
[31]杀盗非杀:杀死盗贼不算杀人。
[32]人自为种而天下耳:人自为种,人们都自以为是。而天下,而扰乱天下。
[33]其作始有伦:伦,次序。
[34]而今乎归,女何言哉:归,回归从前“人自为为种而天下耳”的混乱状态。女,汝。此句旧注断作“而今乎妇女,何言哉”,解释为“如今娶女为妻,说什么呢”,与理不合。且稽考古籍,老子的时代没有“娶女为妻”的陋俗,所以老子不会说这样的话。
[35]上悖日月之明,下睽山川之精,中堕四时之施:悖,背逆,此处意为“遮蔽”。睽,睽隔,违背、精,精气、灵性。堕,通“隳”,毁坏。施,运行。
[36]其知憯于蛎虿之尾:蛎、虿,都是蝎子的别名,毒虫之类。
[37]鲜规之兽:鲜规,野兽,其状不详。
[38]子贡蹴蹴然立不安:蹴蹴然,心神不安的样子。
译文
孔子见到老聃以后大谈仁义。老聃说:“如果播扬谷糠而眯住眼睛,那么天地四方便会错位了。蚊虻叮咬皮肤,那么整夜就不能入睡了。仁义惨毒,搅乱人心,没有什么比仁义更能扰乱物性的了。您如果使天下的人们不丧失他们的质朴的本性,您自己也依顺无为之教来行事,那么,您就能秉持自然之性而立足于世。又何必十分费力地,好像敲着大鼓,寻找逃亡的人呢!天鹅并非天天洗澡而变白,乌鸦并非天天墨染而变黑。不论黑白,都是天然本色,不能分辨美丑;美好的名誉是身外之物,不必宣扬扩大。泉水干涸以后,鱼儿相互困在陆地上,以湿气相嘘吸,以口水相滋润,与其如此,倒不如在江湖里互相忘记。”
孔子拜见老聃之后回来,三日不言。弟子问道:“夫子见老聃,有何劝谏呢?”孔子说:“我如今在这里见到了龙。龙,聚合起来浑然一体,离散以后焕然成章。腾云驾雾而飞翔在天地之间,使我张大嘴巴而无法合拢。我又怎么规劝老聃呢?”子贡说:“既然这样,那么人难道有如尸僵卧而如龙显现,如雷一样发声而如渊一样静默,发动起来像天一样运转的情景吗?我能见一见吗?”于是以孔子弟子的身份去拜见老聃。老聃正踞坐在堂上,小声应道:“我年纪已老,您将用什么来指教我呢?”子贡说道:“三皇五帝治理天下的方略虽然不同,但是他们获得的美名是一样的。然而先生偏偏以为他们不是圣人,为什么呢?”老子说道:“年轻人,走近一点。你根据什么说他们治理天下的方略不同?”子贡答道:“尧传位给舜,舜传位给禹。禹用力治水而汤用兵伐桀,文王顺从纣王而不敢反抗,武王反抗纣王而不肯顺从,所以说他们的治国方略不同。”老聃说道:“年轻人,再走近一点,我来告诉你三皇五帝如何治理天下。黄帝治理天下,使民心淳一,有人父母去世而不哭,而人们并不非议。尧治理天下,使民心偏爱,有人为了父母的缘故,区分丧服的等级,而人们并不非议。舜治理天下,使民心争竞,孕妇怀胎十月生子,孩子出生五月就能说话,不到会笑就能区分不同的人,那么,人就开始有夭折的了。禹治理天下,使民心多变,人有心机,以杀伐为顺应天道,杀死盗贼不算杀人。人们都自以为是而扰乱天下,因此天下的人非常惊恐,儒家、墨家各个学派纷纷兴起。他们开始兴起的时候尚有伦序,如今又回到从前的混乱局面。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告诉你,三皇五帝治理天下,名义上说是治理天下,实际上扰乱世道人心,没有比他们更过分的了。三皇的智识,在上遮蔽日月的光明,在下违背山川的灵性,在中毁坏四季的运行。他们的智识比毒蝎之刺、鲜规之兽还有狠毒,连自己的性命之情都不能安宁,还自以为圣人,难道不觉得可耻吗?太无耻了!”子贡听了,站在那里,惶恐不安。
评析
这是《天运》的第六节。写老聃对仁义和三皇五帝的猛烈抨击。老聃认为,仁义对人的本性和真情毒害至深,使人昏聩糊涂;而三皇五帝治理天下,“乱莫甚焉”。
孔子对老聃谈仁义,老聃直斥“夫仁义憯然,乃愦吾心,乱莫大焉”,仁义之毒,如“蚊虻噆肤,则通昔不寐矣”。仁义之乱,如“播糠眯目,则天地四方易位矣”。在老子心目中,仁义是社会动乱的根源,是使人们丧失天然本性的罪魁祸首。因为仁义只关注外在的东西,而不注重人的内在天然本性,就像天鹅为白、乌鸦为黑,本是朴素本色,无所谓美丑,根本用不着分辨。而孔子之徒大讲仁义,就好像只关注天鹅、乌鸦的黑白之色,而忽略了天鹅之所以为天鹅,乌鸦之所以为乌鸦的内在本质,其结果只能是颠倒黑白、扰乱人心。
在驳斥子贡的过程中,老聃历数三皇五帝的罪恶。“黄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民有其亲死不哭而民不非也;尧治天下,使民心亲,民有为其亲杀其杀而民不非也;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竞,孕妇十月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不至乎孩而始谁,则人始有夭矣;禹之治天下,使人心变,人有心而兵有顺,杀盗非杀,人自为种而天下耳,是以天下大骇,儒墨皆起。其始作者有伦,而今乎归,女何言乎?”从黄帝到夏禹,从“使民心一”到“使民心亲”到“使民心竞”到“使民心变”,我们可以看出,人是如何丧失人的天然本性的。谈及此事,老聃的语调极为沉痛。接着老聃愤激地告诉子贡:“吾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乱莫甚焉。”说到这时,老聃的情绪已极为激动,厉声揭露三皇五帝的罪恶:“三皇之知,上悖日月之明,下睽山川之精,中堕四肘之施。其知憯于蛎虿之尾,鲜规之兽。”最后,老聃不禁怒骂道:“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而犹自以为圣人,不亦可耻乎?其无耻也!”慷慨激昂,痛快淋漓。
在《庄子》中,像这样感情激烈、措辞严厉的性情文章,仅此一篇。
原文
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孰知其故矣[1],以奸者七十二君[2],论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迹[3],一君无所钩用[4]。甚矣,夫人之难说也,道之难明邪!”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5]!今子之所言,犹迹也。夫迹,履之所出,而迹岂履哉!夫白鶂之相视,眸子不运而风化[6];虫,雄鸣于上风,雌应于下风而风化。类自为雌雄[7],故风化。性不可易,命不可变[8],时不可止,道不可壅。茍得于道,无自而不可;失焉者,无自而可。”孔子不出三月,复见,曰:“丘得之矣。乌鹊孺[9],鱼傅沫[10],细要者化[11],有弟而兄啼。久矣,夫丘不与化为人[12]!不与化为人,安能化人。”老子曰:“可,丘得之矣!”
注释
[1]孰知其故矣:孰,通“熟”,熟悉。故,典章制度。
[2]以奸者七十二君:奸,通“干”,求,此处意为“游说”。
[3]论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迹:道,治国之道。周召,周公,召公。迹,政绩。
[4]一君无所钩用:钩用,采用。
[5]岂其所以迹哉:所以迹,用来踩出足迹的鞋子。
[6]夫白鶂之相视,眸子不运而风化:白鶂,一种水鸟,状如鹭。不运,不动。风化,雌雄相诱,感而成孕。
[7]类自为雌雄:类,一种虚构的动物,一身两性。
[8]性不可易,命不可变:性,命,都指本性。易,变,都是变更之意。
[9]乌鹊孺:孺,通“乳”,意谓孵化而生。
[10]鱼傅沫:傅沫,以沫相育,傅,附。
[11]细要者化:细腰,蜂名。细腰者化,意谓细腰不交不产,自然化生。
[12]夫丘不与化为人:化,自然变化的造物者,即大道。为人,为友。
译文
孔子对老聃说:“我研究《诗》、《书》、《礼》、《乐》、《易》、《春秋》六径,自以为很久了,熟悉知晓其中的典章制度了,以此游说七十二位国君,论述先王的治国之道,阐明周公召公的为政之迹,然而没有一位国君采纳任用。太难了!人君难以说服,大道难以阐明。”老子说:“你没有遇到治世之君,真是太幸运了。六经,是先王留下的陈迹,难道是踩出足迹的鞋子吗?如今你所说的东西,如同足迹。足迹,是鞋子踩出来的,而足迹难道是鞋子吗?白鶂互相注视,眼眸不动就能互相吸引,感而成孕。有一种虫子,雄性在上风头鸣叫,雌性在下风头应答,就能互相吸引,感而成孕。有一种叫类的野兽,身具雌雄二性,可以自相吸引,感而成孕。德性不可改变,本性不可变易,时光不会阻止,大道不会壅塞。如果领悟了大道,没有什么事情行不通;如果失去了大道,没有什么事情行得通。”孔子回去以后,闭门不出,三个月后,又来拜见老子,说:“我领悟大道了。乌鸦和喜鹊孵化而生,鱼以口沫相濡而生,细腰不交不产自然化生。有了弟弟以后,哥哥便因失爱而啼哭。我不与大道为友,已经很久了。不与大道为友,怎么能感化别人呢?”老子说道:“可以了,你已经领悟大道了。”
评析
这是《天论》的第七节。在这一节中,老子告诉孔子《六经》乃先王陈迹,非“所以迹”,进一步批判先王之治。并指出唯有顺应自然变化才能教化他人。
老聃首先针对孔子所宣扬的六经批评道:“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今子之所言,犹迹也。夫迹,履之所出,而迹岂履哉!”老聃将六经比作“先王之陈迹”,而将“先王之道”比作“所以迹”,也即下文的“履”。而“先王之陈迹”与“先王之道”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就像“足迹”与“鞋子”的关系一样。孔子死守“先王之陈迹”,自以为得先王之道,不知变通如此,固陋可笑。“足迹”还是那个足迹,而“鞋子”换了一双又一双,二者如何能等同呢?
接着老聃以比喻的方式,论述唯有顺应自然变化才能教化他人。“夫白鶂之相视,眸子不运而风化。虫,雄鸣于上风,雌鸣于下风而风化。类自为雌雄,故风化。”物各不同,化育方式各不相同,万物各有自性,任物自化,人力不可强为。因为“性不可易,命不可变,时不可止,道不可壅”,只有顺其自然变化,才能领悟大道;只有领悟大道,才能“无自而不可”,否则便会“无自而可”。只有到了“无自而不可”的境界才能“与化为人”,也只有“与化为人”,才能“化人”。
秋水第十七节选
原文
庄子钓于濮水[1],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2],曰:“愿以境内累矣[3]!”庄子持竿不顾[4],曰:“吾闻楚有神龟[5],死已三千岁矣。王以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6]。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注释
[1]庄子钓于濮水:濮水,水名,在今安徽芡河上游。
[2]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往先焉,前去向庄子先行传达自己的意思。
[3]愿以境内累矣:境内,国内,此处指国事。累,有劳。
[4]庄子持竿不顾:顾,回头看。不顾,不加理睬。
[5]吾闻楚有神龟:龟,古人用龟壳占卜吉凶,认为非常灵验,可以通神,故称神龟。
[6]王以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巾,缠束或覆盖的织品。笥,盛装物品的长方形竹箱。巾、笥,这里均用作动词。
[7]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贵,显示贵重。曳,拖。涂,泥。
译文
庄子在濮水垂钓,楚王派大夫二人前往,向庄子先行表达自己的意思,说:“希望以国事有劳先生。”庄子手持鱼竿,头也不回地说:“我听说楚国有一神龟,已经死了三千多年了,楚王把他包上巾帛,装入竹箱,珍藏在庙堂之中。请问这一神龟是愿意为了留下龟壳显示尊贵而死呢,还是愿意在泥中拖着尾巴活着呢?”两位大夫说:“愿意在泥中拖着尾巴活着。”庄子说:“那好,你们走吧!我要在泥中拖着尾巴活下去。”
评析
这则故事节选自《秋水》第五节,反映了庄子不愿做官而损害其自然真性,申发“无以得殉名”之意。
庄子崇尚自然,追求自由,在本文中,庄子以比喻的方式,“吾将曳尾于涂中”,表明庄子宁可以清贫淡泊自处,也不愿应楚王之邀的心志,表现了他对独立人格精神自由的追求。
原文
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1]。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为鹓 [2],子知之乎?夫鹓,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3]。于是鸱得腐鼠[4],鹓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
注释
[1]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惠子,惠施,名家的代表人物,庄子的朋友。相,官名,相当于后世的宰相,此处用作动词。
[2]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鹓(yuānchú),凤凰之类的鸟。
[3]非练食不食,非醴泉不饮:练食,竹子的果实。醴泉,甜美的泉水。
[4]于是鸱得腐鼠:于是,在这个时候。鸱(chī),猫头鹰。
译文
惠子做了梁国的宰相,庄子去拜见他。有人对惠子说:“庄子此来,要取代你做梁国的宰相。”于是惠子非常恐慌,在国都之中搜了三日三夜。之后,庄子前去拜见惠子,说:“南方有一种鸟,它的名字叫鹓,你知道这种鸟吗?鹓从南海出发飞往北海,非梧桐不栖,非练食不食,非醴泉不饮。正在这时,有个猫头鹰得到一只腐烂的老鼠,鹓正好从空中飞过,猫头鹰抬头盯着鹓怒喝道:‘吓!’现在你要拿你的梁国来怒喝我吗?”
评析
这则故事选自《秋水》第六节。在这一节里,庄子将自己比作鹓,而将惠子比作鸱,将功名富贵比作腐鼠。在此,庄子无意于贬损惠子,只是借此表明自己鄙视功名利禄的心志,表现庄子追求自由无碍、自由无待的人生境界。
原文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1]。庄子曰:“儵鱼出游从容[2],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3],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4]。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注释
[1]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濠,水名,在今安徽凤阳境内。
[2]儵鱼出游从容:儵,通“鯈”。鯈(tiáo)鱼,白条鱼。
[3]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全,完全可以肯定。
[4]请循其本:循,追溯,回。本,开始,指原来的问话。
译文
庄子与惠子在濠梁之上游览。庄子说:“鱼儿游得这么悠闲自得,这说明鱼儿很快乐啊。”惠子说:“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儿快乐?”庄子说:“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儿快乐?”惠子说:“我不是你,固然不知道你是不是知道鱼儿快乐。而你本来也不是鱼,所以,你不知道鱼儿快乐,是完全可以肯定的。”庄子说:“请你回到你开始所说的话。你说‘你怎么知道鱼儿快乐’这样的话,就说明你已经知道我知道鱼儿快乐才问我。我是从濠梁之上知道鱼儿快乐的。”
评析
这一部分节选自《秋水》第七节。写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辩论鱼乐之事。写出庄子与惠子在观鱼时的不同心态。
惠子作为名家的代表人物,注重分析,对于事物有一种寻根究底的认知态度,重在知识的探讨。而庄子作为道家的代表人物,注重感受,对外界的认识带着欣赏的态度。所以对于水中的游鱼,庄子看到的是“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这与他追求自由无碍、自然无待的哲学境界有关;而惠子所关心的是庄子怎么能知道鱼儿快乐的道理,这与他探求未知知识的逻辑事理有关。所以二人的争论注定是没有结果的。最后只能以庄子偷换命题偷巧取胜作结,给后人留下了一段千古佳话。
至乐第十八节选
原文
庄子妻死,惠子吊之[1],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2]。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3],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
庄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4]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5],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6]。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7],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8]。”
注释
[1]庄子妻死,惠子往吊之:吊,吊唁、慰问。
[2]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方,正。箕踞,臀部着地,两腿伸直岔开而坐,形似簸箕。在古代,箕踞是一种不拘礼俗的坐姿。鼓盆,敲着盆。
[3]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人,指庄子的妻子。居,同床共枕。长子,生儿育女。老,年老。足,够忍心。
[4]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是,此人,指庄子的妻子。概,通“慨”,感触伤心。
[5]杂乎芒芴之间:芒芴,同恍惚,指大道。
[6]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相与为,犹言就好像。
[7]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偃然,安然仰卧的样子。巨室,指天地之间。噭噭(jiǎo)然,痛哭的样子。
[8]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命,自然。止,停止哭泣。
译文
庄子的妻子死了,惠子前去吊唁,庄子却箕踞而坐,敲着瓦盆唱歌。惠子说:“你跟妻子同床共枕,生儿育女,如今年老身死,你不哭已够忍心了,又敲着瓦盆唱歌,不是太过分了吗?”庄子说:“不能这样说。我的妻子她刚死的时候,我怎么能不伤心呢?然而想起她未生之前,本无生命;不仅没有生命,而且本无形体;不仅没有形体,而且本无气息。混杂于恍惚变化的境界之间,经过变化才有了气息,气息变化才有了形体,形体变化才有了生命。如今又经变化走向死亡。这就像春夏秋冬四季的运行一样自然。我的妻子已经安然地躺卧在天地之间,而我却呜呜地跟着痛哭,我认为这样不通自然之理,所以停止哭泣。”
评析
这则故事选自《至乐》第二节,反映了庄子的生死观,认为生死不过是气的聚散,是合乎自然规律的变化,因此不必悲伤。
庄子认为,人的生死,是自然变化的结果。“察其始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人生于无,无气,无形,无生,可以说,人在未生之前,一无所有。后来“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经过自然变化,又回归到未生之前的状态。这整个的过程,是自然变化的结果,“是相与为春夏秋冬四时行也”。因此,面对死亡,应该以平和的心态对待,没有必要悲伤。死亡,就像远行的游子回家一样。
人应该热爱生命,更应该正视死亡,这样才能活出生命的尊严,当大限来临之际,应该以超然的心态待之。如果贪生拍死,将被庄子所耻笑。
原文
庄子之楚,见空髑髅[1],髐然有形[2],撽以马捶[3],因而问之,曰:“夫子贪生失理,而为此乎[4]?将子有亡国之事,斧钺之诛,而为此乎[5]?将子有不善之行,愧遗父母妻子之丑,而为此乎[6]?将子有冻馁之患,而为此乎?将子之春秋故及此乎[7]?”于是语卒,援髑髅,枕而卧[8]。
夜半,髑髅见梦[9]曰:“向子之谈者似辩士[10]。视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11],死则无此矣。子欲闻死之说乎[12]?”庄子曰:“然。”髑髅曰:“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13],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庄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复生子形[14],为子骨肉肌肤,反子父母妻子闾里知识[15],子欲之乎?”髑髅深矉蹙頞[16]曰:“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
注释
[1]见空髑髅:髑髅(dúlóu),死人头骨。
[2]髐然有形:髐(xiào)然,空枯的样子。
[3]撽以马捶:撽(qiào),旁击。捶,通“箠”,马鞭。
[4]夫子贪生失理,而为此乎:失理,背理、逆理。为此,成为这样,指招致诛杀。
[5]将之有亡国之事,斧钺之诛,而为此乎:将,连词,还是。斧钺之诛,被斧钺所杀。
[6]将子有不善之行,愧遗父母妻子之丑,而为此乎:不善之行,不法行为。遗,留给。丑,耻辱。
[7]将子之春秋故及此乎:春秋,年纪。故,老。
[8]于是语卒,援髑髅,枕而卧:卒,完毕。援,拉。
[9]髑髅见梦:见楚,即现梦、托梦。
[10]向子之谈者似辩士:向,刚才。谈者,所谈的话。辩士,善辩的人。
[11]视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视,看、考究、玩味。累,拖累。
[12]子欲闻死之说乎:说,论说,道理。
[13]从然以天地为春秋:从然,即“纵然”,从,通“纵”。
[14]吾使司命复生子形:司命,主管生命之神。
[15]反子父母妻子闾里知识:反,通“返”。闾里,里巷邻居。知识,相识相好。
[16]髑髅深蹙:深(pín),紧皱眉头。蹙(cù)(è),紧缩鼻梁。
译文
庄子前往楚国,看见一个空空的骷髅,虽然中空,但依然成形。庄子用马鞭敲了敲,于是问骷髅道:“老先生是贪生背理而招致亡身的呢?还是有亡国之祸,斧钺加身而亡呢?或者是有不法行为,愧对父母妻儿之羞而亡呢?或者是有饥寒之灾而亡呢?或者是年纪老大而亡呢?”说完这番话之后,拿过骷髅,枕着睡下了。
到了半夜,骷髅托梦说:“从您刚才所说的话来看,你好像是个善辩的人。细想你所说的话,都是人生的拖累,人死之后,就没有这些拖累了。你想听听有关死后的道理吗?”庄子说:“是。”骷髅说:“人死之后,在上无君,在下无臣,也无四季冷暖变化之事。死后是那么快乐,纵然与天地同寿,就是南面称王的快乐,也不能胜过。”庄子不信,说:“我让司命之神再生你的形体,让你长出骨肉肌肤,让你回到你的父母、妻子、邻里、相识那里,你愿意吗?”骷髅紧皱眉头、缩着鼻梁,说道:“我怎么能放弃南面称王的快乐而再受人间的辛劳呢?”
评析
这则故事选自《至乐》第四节。通过庄子与空骷髅的对话,写出了人生的种种患累。
我们应该明确地认识到,庄子并不悲观厌世,庄子也并不是对人们进行误导,诱导人们向往死亡。庄子只是想打通生死的界限,使人们以一种超然的心态坦然看待生死,生而何欢?死而何悲?人生有太多的羁绊,束缚人的天性,而死亡未必像人们想象得那么恐怖。骷髅之所以说:“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不过是为了衬托人生之累而已。况且在庄子的心目中,生与死本来就是一回事,不过是生命的两种表现形式而已。
山木第二十节选
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1],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2]。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夫!”
夫子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3]。故人喜,命竖子杀雁而烹之[4]。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主人曰:“杀不能鸣者。”
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5],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6]。无誉无訾[7],一龙一蛇[8],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9]。一上一下[10],以和为量[11],浮游乎万物之祖[12]。物物而不物于物[13],则胡可得而累邪!此神农、黄帝之法则也。若夫万物之情、人伦之传则不然[14]:合则离[15],成则毁[16],廉则挫[17],尊则议[18],有为则亏[19],贤则谋[20],不肖则欺[21]。胡可得而必乎哉[22]!悲夫!弟子志之,其唯道德之乡乎[23]!”
注释
[1]见大木:看见一棵大树。木,树。
[2]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止,停止。取,伐取。
[3]舍于故人之家:舍,寄宿。故人,朋友。
[4]命竖子杀雁而烹之:竖子,童仆。雁,鹅。烹,亦作“飨”,款待。
[5]似之而非也:似乎有道但并非有道。
[6]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乘,因循、随顺。道德,指自然。浮游,游于虚无之境。
[7]无誉无訾:誉,称誉。訾(zǐ),毁谤。
[8]一龙一蛇:意为时隐时现。龙蛇,取其屈伸无定、随时变化之意。
[9]而无肯专为:无肯,不肯。专为,专执一端。
[10]一上一下:一进一退。
[11]以和为量:和,顺,顺随自然。量,准则、法度。
[12]浮游万物之祖:万物之祖,即万物的根源。
[13]物物而不物于物:物物,主宰万物。不物于物,不被万物主宰。
[14]若夫万物之情、人伦之传则不然:情,情状。伦,类。传,变化。
[15]合则离:合,聚合。离,分离。
[16]成则毁:成,成功。毁,毁败。
[17]廉则挫:廉,正直。挫,摧折。
[18]尊则议:尊,尊崇。议,非议。
[19]有为则亏:有为,有所作为。亏,亏损。
[20]贤则谋:贤,贤能。谋,遭人暗算。
[21]不肖则欺:不肖,不贤、愚笨。欺,受人欺辱。
[22]胡可得而必乎哉:胡,何、怎么。必,偏执一端。
[23]其唯道德之乡乎:唯,只有。乡,境界。
译文
庄子走在山中,看见一棵大树,枝叶茂盛,然而伐木者停在这棵大树的旁边而不砍伐。询问其中的缘故,伐木者说:“这棵大树没有什么用处。”庄子说:“此树因为不成材而得以享尽它的天年的吧。”
庄子从山中出来之后,住在朋友家里。朋友非常高兴,让童仆杀鹅来款待庄子。童仆请示道:“其中一只鹅会鸣叫,其中一只鹅不会鸣叫。请问杀哪一只?”主人说:“杀哪只不会鸣叫的。”
第二天,弟子向庄子问道:“昨日山中之树,因为不成材得以享尽天年,如今主人之鹅,因为不成材而被杀死。先生将处于什么境况之中呢?”庄子笑道:“我将处在成材与不成材之间。成材与不成材之间,看起来似乎有道,其实并非有道,所以,并不能免除人生之累。至于随顺自然而遨游虚无之境,却不是这样。没有称誉,也没有毁谤,如龙蛇一样时隐时现,随时令的变化而变化,而不肯偏执一端。一进一退,都以随顺自然为准则,遨游在万物的源头。主宰外物而不被外物左右,那么,怎么能受外物的拖累呢?这就是神农、黄帝的处世法则。至于万物的情状、人类的变化却不是这样:有聚合就有离散,有成功就有毁坏,廉直就会受挫,尊崇就会受人非义,有所作为就会亏损,贤能就会遭人暗算,愚笨就会受人欺负。怎么能够专执一端呢?可悲啊,弟子们记住,要免遭人间之累,大概只有进入自然无为的大道境界吧!”
评析
这段选自《山木》的第一节。通过庄子与弟子的对话,写“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和“主人之雁以不材死”,以及“材与不材之间”“未免乎累”的种种情况,说明在现实社会中,远害全身之难。
现实社会有太多的束缚,若以“万物之情,人伦之传”作为处世的法则,根本无法免除人生患累。因为现实社会“合则离,成则毁,廉则挫,尊则议,有为则亏,贤则谋,不肖则欺”,进退维谷,动辄得咎。但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因为因循道德浮游虚无之境就会“无誉无訾”、“与时俱化”,就会“物物而不物于物”,也就没有人生之累,左右逢源,处处适意。
这则寓言,庄子为人们明哲保身,开了一剂良方,那就是“其唯道德之乡乎”。
外物第二十六节选
庄周家贫,故往贷粟于监河侯[1]。监河侯曰:“诺。我将得邑金[2],将贷子三百金,可乎?”庄周忿然作色[3]曰:“周昨来,有中道而呼者[4]。周顾视车辙中,有鲋鱼焉[5]。周问之曰:‘鲋鱼来[6]!子何为者邪?’对曰:‘我,东海之波臣也[7]。君岂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8]?’周曰:‘诺。我且南游吴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子[9],可乎?’鲋鱼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与[10],我无所处。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11],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鱼之肆[12]!’”
注释
[1]故往贷粟于监河候:监河候,监河之官。
[2]我将得邑金:邑金,封邑之地的赋税。
[3]庄周忿然作色曰:忿然,生气的样子。作色,改变脸色。
[4]有中道而呼者:中道,半路。
[5]有鲋鱼焉:鲋鱼,鲫鱼。
[6]鲋鱼来:来,语助词,相当于“啊”。
[7]东海之波臣也:波臣,波浪之臣,即水族成员。
[8]君岂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岂,是不是,莫非。活,使动用法。
[9]激西江之水而迎子:激,引发。
[10]吾失我常与:常与,常相依赖。此处指水。
[11]我得斗之水然活耳:然,就。
[12]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鱼之肆:曾,还。肆,店铺。
译文
庄周家贫,所以去向监河候借粮。监河候说:“好。我就要得到封地的税金,将借给你三百金。行吗?”庄周气得变了脸色,说:“我昨天来的时候,半路上有人叫我。我回头一看车辙之中,有一条鲫鱼。我问它说:‘鲫鱼啊,你是做什么的呀?’鲫鱼说:‘我是东海的水族,您是否有一点水来救活我呢?’我说:‘好。我要到南方游说吴越之王,引西江之水来迎你,行吗?’鲫鱼气得变了脸色,说:‘我失去了我赖以活命的水,我无存身之处。我得到一点点水就能活命,你竟然说出这样的话,还不如早点到卖干鱼的店铺找我。’”
评析
这则故事节选自《外物》第二节。这则故事通过鲫鱼的故事,说明“道”的重要性。道之于人,如水之于鱼。鱼离开了水,就无法生存。人离开了道,就不成其为人,因为人丧失了道,也就丧失了自然天性。丧失了自然天性的人还是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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