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好诗,亦尝斗胜,曾流传“旗亭画壁”的故事,观唐人为赋,也很好胜,其中“二李”颇为典型。一位是李白,作为浪漫诗人却对自己写赋要求极高,有“焚赋”的传说。事载段成式《酉阳杂录·语资》:“白前后三拟词选(《李太白集》王琦注引作《文选》),不如意,悉焚之,唯留《恨》《别》赋。”今《别赋》不存,仅有模拟江淹的《恨赋》传世。而在《大猎赋序》中,李白一方面强调赋体“辞欲壮丽,义归博远”,一方面又嘲笑汉代的司马相如、扬雄赋作虽“穷壮极丽”,却“龌龊之甚”,其自负溢于言表。另一位则是李程,他因闱场考试律体《日五色赋》而中状头,经多年后又自诩“李程在里”而闻名赋史,且被后世反复言说,形成了一段经典化的过程。
“李程故事”见载王定保《唐摭言》卷八“已落重收”条:“贞元中,李缪公先榜落矣。先是出试,杨员外於陵省宿归第,遇程于省司,询之所试,程探靴中得赋稿示之。其破题曰:‘德动天鉴,祥开日华。’於陵览之,谓程曰:‘公今年须作状元。’翌日杂文无名,於陵深不平,乃于故策子末缮写,而斥其名氏,携之以诣主文,从容绐之曰:‘侍郎今者所试赋,奈何用旧题?’主文辞以非也。於陵曰:‘不止题目,向有人赋次韵脚亦同。’主文大惊。於陵乃出程赋示之,主文赏叹不已。於陵曰:‘当今场中若有此赋,侍郎何以待之?’主文曰:‘无则已,有则非状元不可也。’於陵曰:‘苟如此,侍郎已遗贤矣。乃李程所作。’亟命取程所纳面对,不差一字。主文因而致谢,於陵于是请擢为状元。”
李程,字表臣,谥缪公,于唐德宗贞元十二年进士试《日五色赋》,以“德动天鉴,祥开日华”之破题,而惊悚杨於陵,于废卷(唐人进士科考杂文一诗一赋,故谓“杂文无名”)携出而质询于主文者(考官),结果“擢为状元”。上引《唐摭言》演绎的就是这则故事。然事有后续,该书卷十三“惜名”条又载:“李缪公……最中的者赋头八字曰:‘德动天鉴,祥开日华。’后出镇大梁,闻浩虚舟应宏辞复试此题,颇虑浩赋逾己,专驰一介取本。既至启缄,尚有忧色;及睹浩破题云:‘丽日焜煌,中含瑞光。’程喜曰:‘李程在里。’”这段记述李程多年后因浩虚舟考同题而高中,进行的一场超越时空的斗胜,可谓一波三折:“虑浩赋逾己”,好胜心之深;“启缄”“尚有忧色”,好胜心之切;而自喜“李程在里”,好胜心得到满足的自负与舒坦,尽在其中。这则故事又被《太平广记》《唐诗纪事》《北梦琐言》引录,虽文字有异,大意则同。
有趣的是,李、浩之赋跨时空争胜的焦点在破题八字,李程中状元缘此,自诩斗胜缘此,后人对此故事的传诵与赞叹,亦缘于此。但由于宋人科场考赋更重内涵与义理,元明两朝科举不考律赋,这则故事似无甚影响,迨至清人翰苑试律,追踪唐贤而兴律赋,于是诸多“赋话”批评又专注于此,这则故事被反复言说,成为唐代律赋评论中最耀眼的典范。择举四则为证:其一,吴景旭《历代诗话》之“试赋”条“吴旦生曰”:
唐时亦重破题,如李程试《日五色赋》,杨於陵询其破题,曰:“德动天鉴,祥开日华。”於陵谓须作状元。翌日无名,於陵携此赋诣主文,于是擢为状元。后浩虚舟应宏词复试此题,程虑浩愈于己,驰介取至,观浩破题曰“丽日焜煌,中含瑞光”,程喜曰:“李程在里。”
此转述《唐摭言》的两则故事,文词虽多简省,然意思尽在,强调的是律赋“破题”的重要性,而李程故事作为一个批评符号因之得以标举。其二,孙梅《四六丛话》卷四“赋话”引述李程故事,而于序中特别点明:
观其绳墨所设,步骤所同。起谓之破题,承谓之颔接。送迎互换其声,进退递新其格。李程以八字致伦魁,争先一著;独孤以一联感人主,力透数重。
论律赋之法,以李程与独孤及并称,而对李的推赏亦在发端警策的“破题”。其三,浦铣《历代赋话》全引《唐摭言》中两则文献,并加“按语”(铣按)云:
《北梦琐言》,李程以《日五色赋》擢第,为河南尹。日试举人,有浩虚舟卷中行《日五色赋》,程相大惊,虑掩其美。伸览之次,伏其才丽。至末韵“侵晚水以芒动,俯寒山而秀发”,程相大咍曰:“李程赋具在,瑞日何为到夜秀发?”由是浩赋不能凌迈。与《摭言》小异。
按语中引宋人《北梦琐言》,并比较《唐摭言》所载之小异,即一谓观破题,一谓观末韵,浦氏以言“破题”者为正引,言“末韵”者为补考,其从众复述之意明显,也突出了故事主旨的经典性。其四,李调元《雨村赋话》则将《唐摭言》所记两则与《北梦琐言》所记一则混合起来加以转述:
唐李程《日五色赋》起句云:“德动天鉴,祥开日华。”杨於陵深赏之。已而榜落。於陵携赋谒主司曰:“今场中有此赋,何以待之?”主司曰:“非状元不可。”於陵曰:“苟如此,已遗贤矣。”亟命取所纳卷对之,擢第一。……李缪公后为河南尹,闻浩虚舟应宏词,复试此题。颇虑浩赋逾己,专驰一介取本。既至,启缄尚有忧色,及睹浩破题云:“丽日焜煌,中含瑞光。”喜曰:“李程在里。”至末韵“侵晚水以芒动,俯寒山而秀发”,大咍曰:“李程赋且在,瑞日何为到夜秀发?”虚舟亦八韵中作手,起结数语,不逮李公远甚,固应擅美一时。
如此转录,既强化了故事的完整性,也使李程赋“破题”之经典演进于律赋创作的经典。清人只要论及律赋的“破题”,多会引述“李程故事”,正因反复言说,才使这一纪事文献成为理论批评的材料,从而完成了某种经典的构建。
李程何以因赋的破题八字成为经典,实与唐代“诗赋取士”制度相关,其中一大转折点就是适应考赋需要的技术化。这种“技术”又集中表现在三点:
一是“破题”。闱场律赋极重破题,以吸引改卷官的眼球,起先入为主之效。这一法则也影响到明清的科场八股文。丁柔克《柳弧》卷一《破承可笑》记述一位考生试“父母其顺矣乎”(语出《礼记·中庸》),破题谓:“夫父母何物也?”考卷官批:“父,阳物也;母,阴物也。阴阳相合,而生足下之怪物也。”此讥讽破题之荒唐者。与之相比,李程以八字破题,而承以“守三光而效祉,彰五色而可嘉”,既切合赋题,又弘展其义,自成佳联。我们如果将考试律赋与汉代宫廷言语侍从的“献赋”比较,汉人骋辞大赋重的是“曲终奏雅”,唐代考试律赋则重视“发端警策”。清人陆以湉《冷庐杂识》卷六《赋重发端》谓“试赋最重发端”,他除了重复“李程故事”,并举“唐宋人所作”如白居易《性习相近远赋》“噫!下自人,上达君,咸德以慎立,而性由习分”、宋祁《王畿千里赋》“测圭于地,考极于天。风雨之所交者,道里之必均焉”,以及清人蔡寿昌《白桃花赋》“竹外水滨,春风写神。呼之欲出,此中有人”诸赋发端,赞其警策。宋人郑起潜《声律关键》记述宋代考赋“认题”,总结出“八字包题”“四句分题”“布置难题”“挑斡题字”诸法,清人王芑孙《读赋卮言·谋篇》又有“虚起”“实起”“考辨体起”“论赞体起”“序记体起”“疏释体起”“原议体起”等正变格例,又从批评的视阈考释试赋破题之要。然概述其因,考赋有时间限制,故擒题发端,最为重要;因篇章限制(短篇),故开篇明义,至为关键;被命题限制,倚题破承,警切生新,自占闱场先机。李程赋以“八字包题”,与唐人同题创作者如湛贲的“圣日呈贶,至德所加”,崔护的“阳精之瑞兮,惟瑞之嘉”比较,意旨相近,但前者立旨宏阔,境思开张,词采优胜,被树立为经典,不无道理。
二是“句法”。楚汉辞赋,重在谋篇,鲜论句法,自魏晋以降,如陆机《文赋》所倡“置片言以居要,乃一篇之警策”,赋家也渐重警句、秀句。唐人律赋,尤精心于句法之营构。唐代无名氏《赋谱》论赋句“有壮、紧、长、隔、漫、发、送”等,以为“不可偏舍”,宋郑起潜《声律关键》谓“何谓琢句?前辈一联两句,便见器识”,甚至通过范仲淹的《金镕在赋》中“傥令分别妍蚩,愿为轩鉴;如使削平祸乱,请就干将”之警句,推知其“出将入相”。清人余丙照《赋学指南·论琢句》说“赋贵琢句,律赋句法不一,唐人律赋……能修短合度,血脉流通。然欲出语惊人,行间生色,则必加以烹炼”,浦铣《复小斋赋话》以唐人张仲素《管中窥天赋》“月既满而犹亏,日将中而如昃”句为例,赞美其“加以锤炼,便觉出色”。李程《日五色赋》篇幅很小,秀句甚多,尤其是破题之“德动天鉴,祥开日华”,也是秀句在发端。略举其要,先在声调谐和,即前句“仄仄平仄”,后句则“平平仄平”。次在偶对工整,以“德”对“祥”明其义,“天鉴”对“日华”切其景,一“动”一“开”,又由内致外,正心而拓境。后在主旨明确,“德”字明义理,“祥”字开气象。短短八字,确有高屋建瓴之势,视界宏阔之象。
三是“颂圣”。赋与颂,在汉代常互称,如王褒《洞箫赋》或亦称“颂”,然考诸创作,西汉赋家多重“讽喻”,如司马迁《史记·司马相如列传》称相如赋同于“《诗》之风谏”,至东汉渐重颂扬,如班固《两都赋序》称赋“雅颂之亚”。这种由“雅”“颂”体而转向直接“颂圣”,至唐代闱场考赋已成普遍现象。因为科举考试,为的是求功名,谋官职,无论应试举子还是阅卷官,谁愿担讽毁朝廷的风险而以赋寄讽呢?“颂圣”自然成了考赋的选择,也是录取的标准之一。如此我们再看李程赋首两句“德动天鉴,祥开日华”,堪称唐代版的“东方红,太阳升”。因为这篇八韵赋的官韵就是“日丽九华,圣符土德”,因朝代转换,五德终始,唐为“土德”,故赋中充斥着“昭夫土德,表王气于皇家”“德之交感,瑞必相符”“设象以启圣,宣精以昭德”,以及“太阶平”“王道正”“符君道”等颂扬词语,其结语“惟天为大,吾君是则”,正对应破题之语,以完成通篇颂德的写作程式。值得玩味的是,唐人应试律赋“颂圣”是以“颂德”为主,尚有汉人赋“观德”与“昭德”之余风,到清代因“当时之议,必谓翰林非谏官,不宜越职言事”(惠周惕《志壑堂集序》),作为御用词臣的翰林院学士,无论入馆试赋,还是中考大考,仅成弄臣文翰而已,赋作收束,多是千篇一律的“我皇上”如何如何伟大的“颂圣”陈套。当然,倘能雅致而美丽地取悦圣心,诚为词臣的追求。从这层意义思考清人赋话借古以喻今的言说,其对李程赋的赞誉与认同,是有致用功效的。
如此,“李程故事”的被经典化,是赋创作与批评的堕落还是提升,又值得商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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