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阴夫人

作者： 刘月武 【本书体例】

卢肇

卢肇，字子发，生卒年不详。袁州(今江西宜春)人。会昌三年(843年)及状元第。咸通(860—873)中曾为歙(shè射)州刺史，再调移宣州、池州、吉州三地，卒于吉州。著有《逸史》一卷，多写志怪，颇有文彩。

卢杞少时，穷居东都，于废宅内赁舍。邻有麻氏妪孤独。杞遇暴疾卧月余，麻婆来作羹粥。疾愈后，晚从外归，见金犊车子在麻婆门外。卢公惊异，窥之。见一女年十四五。真神人。次日潜访，麻婆曰：“莫要作婚姻否?试与商量。”杞曰：“某贫贱，焉敢辄有此意!”麻曰：“亦何妨。”即夜，麻婆曰：“事谐矣!清斋三日，会于城东废观。”

既至，见古木荒草，久无人居。逡巡，雷电风雨暴起，化出楼台，金殿玉帐，景物华丽。有辎軿(ping)降空，即前时女子也。与杞相见曰：“某即天人，奉上帝命，遣人间自求匹偶耳。君有仙相，故遣麻婆传意。更七日清斋，当再奉见。”女子呼麻婆，付两丸药。须臾，雷电黑云，女子已不见，古木荒草如旧。

麻婆与杞归，清斋七日，㔉(zhǔ竹)地种药。才种已蔓生，未倾刻，二葫芦生于蔓上。渐大如两斛瓮。麻婆以刀刳(kù窟)其中，麻婆与杞各处其一。乃令具油衣三领。风雷忽起，腾上碧霄，满耳只闻波涛之声。久之觉寒，令着油衫，如在冰雪中，复令着之三重，甚暖。麻婆曰：“去洛已八万里。”

长久，葫芦止息，遂见宫阙楼台，皆以水晶为墙垣，被甲伏戈者数百人。麻婆引杞入见，紫殿从女百人，命杞坐，具酒馔，麻婆屏立于诸卫下。女子谓杞：“君合得三事，任取一事：常留此宫，寿与天毕；次为地仙，常居人间，时得至此；下为中国宰相。”杞曰：“在此处实为上愿”，女子喜曰：“此水晶宫也。某为太阴夫人，仙格已高，足下便是白日升天。然须定，不得改移，以致相累也。”乃赍(jī及)青纸为表，当庭拜奏，曰：“须启上帝。”

少顷，闻东北间声云：“上帝使至”。太阴夫人与诸仙趋降。俄有幢节香幡，引朱衣少年立阶下。朱衣宣帝命曰：“卢杞，得太阴夫人状云：‘欲住水晶宫’，如何?”杞无言。夫人但令疾应，又无言。夫人与左右大惧，驰入，取鲛绢五匹，以赂使者，欲其稽缓。食顷间，又问：“卢杞，欲水晶宫住，作地仙，及人间宰相，此度须决!”杞大呼曰：“人间宰相!”朱衣趋去。太阴夫人失色曰：“此麻婆之过。速领回!”推入葫芦，又闻风水声。却至故居，尘榻宛然，时已半夜，葫芦与麻婆并不见矣。

(选自《太平广记》)

卢杞年轻时，穷困潦倒住在东都洛阳，在一所荒废的宅院里租了一间房子。邻居中有一个孤独的麻姓老妇。一次，卢杞突发疾病，卧床一个多月，麻婆就来给他煮饭。病好后，一天晚上卢杞从外面归来，看到麻婆门外停着一辆华贵的金饰牛车。卢杞感到十分惊异，暗中窥探，看到一位年方十四五岁的少女，出落得简直象天仙一样漂亮!第二天，他暗中向麻婆打听，麻婆就说：“你莫非想求婚吗?我可以试着和她商量一下。”卢杞赶忙掩饰：“我如此贫贱，哪敢有这等非分之想!”麻婆说：“试一试何妨。”当天夜里麻婆就告诉他说：“事情说成了!你清斋三天，到城东废观里相会。”

卢杞到后，但见古木参天。荒草丛生，看来是好长时间无人居住了。正徘徊不前，风雨雷电骤然大作，转眼间变出了亭台楼阁，金殿玉帐，景物非常华美。此时，一辆篷车从天而降。车中就是几天前见到的那位少女。她一见卢杞便告诉他：“我是位仙女，奉玉帝旨意来人间自求配偶。见你有仙相，所以派麻婆传达我的心愿。再清斋七日，我们又能相见。”女子叫来麻婆，给她两个药丸。眨眼间，雷电黑云，少女消逝得无影无踪，只有高大的古木、丛生的杂草依然如旧。

麻婆与卢杞回到家中，清斋七日，挖地种下药丸。刚下种藤蔓已长出来了。不一会儿，蔓上又结出两个葫芦，越来越大，就象两个可盛十斗粮食的大坛子。麻婆用刀把里面掏空，她和卢杞就各乘一个。叫卢杞准备三件油衣。风雷骤起，大葫芦就载着他俩直上碧霄，满耳只能听到波涛翻滚的声音。时间长了卢杞就觉得身上寒冷，麻婆叫他穿上油衣，可仍象在冰雪中一样寒气逼人，又叫他把油衣全穿上，这才感到非常暖和。麻婆说：“离开洛阳已经有八万里了。”

又过好长时间，葫芦停了下来。只见宫阙楼台连成一片，墙壁都用水晶石砌成，几百名披甲的卫兵执戈侍立。麻婆带卢杞进见主人，宫殿里侍奉的仙女有一百多位。主人叫卢杞坐下，唤侍从摆上酒食，麻婆就退立在卫兵下边。女子对卢杞说：“你能得到三件许诺，可从中任选一件：一是常年住在这座宫禁，寿与天齐；二是作地仙，常住人间，有时也可以到这里来；三是当中国宰相。”卢杞说：“留在这里当然是我最大的愿望。”女子高兴地说：“这叫水晶宫，我是太阴夫人，在群仙中身份很高，你能留在这里自然是白日登天。但要定下来，不能再改，以免使我受到连累”。于是取出青纸写成表文，当庭拜奏，说：“要禀告玉帝”。很快，就听东北方向传呼：“玉帝的使臣到了。”太阴夫人马上带众仙下殿迎接。不一会儿，幢节香幡的仪仗后走来一位红袍少年，站到了台阶下。他宣读玉帝旨意说：“卢杞，玉帝收到太阴夫人表文说：你要留住水晶宫，怎么样?”卢杞没有回答。太阴夫人催他马上答应，卢杞仍不回答。太阴夫人与左右侍从非常惊恐，马上派人取出五匹鲛绡贿赂使臣，想让他暂且迟缓一下。约有一顿饭功夫，使臣又问：“卢杞，留居水晶宫，作地仙，当人间宰相，这一次必须决定!”卢杞大叫：“当人间宰相!”红衣使臣很快回去了。太阴夫人痛心地说：“这都是麻婆的过失啊。赶快把卢杞带回去!”说着把他推入葫芦，又听到一片风水声。等到回到故居，发现床铺依旧，时间已经是半夜，而葫芦与麻婆都不见了。

《太阴夫人》通过太阴夫人与卢杞恋爱情变的传奇故事，批判了封建世俗热衷功名、背叛爱情的丑恶现实。

人神之恋在我国传奇小说中是一个常见题材。大多写仙女难耐天庭寂寞，为追求幸福的爱情生活，私奔人间，与人间男子结为恩爱夫妻。由于他们的结合是自作主张，为天庭伦理道德所不容，上天的统治者就往往从中作梗、百般阻挠，最终使他们劳燕分飞。翻开人神恋爱的风情画卷，从《牛郎织女》到《天仙配》，从《白蛇传》到《宝莲灯》，这一部部爱情悲歌都概莫例外。相比之下，卢肇的这篇《太阴夫人》却力避雷同，独辟蹊径，写出了人神恋爱悲剧的又一个侧面。太阴夫人虽然也象其他怀春少女一样倾慕人间男子，向往爱情生活，但她到人间自求匹偶却并非擅自作主，而是奉了上帝的旨意，所以光明正大。她的爱情悲剧也不是因为上天统治者阻挠破坏，而是来自她意中人的官迷心窍、背信弃义。如果说前几部悲剧控诉了封建家长制对青年男女爱情的肆意摧残和扼杀，那么《太阴夫人》则通过人仙情变的具体描写揭露了封建士人为追逐功名富贵而背叛爱情的丑恶行径。卢杞初见美女，有心求之；又闻可作人间宰相，虽将信将疑仍不露声色；当确知有宰相一事，便决然变卦，大声疾呼：“当人间宰相。”足见一身朝服、一顶官帽对青年士子有多么大的诱惑。

为寻找意中人，太阴夫人遣麻婆来到人间。见卢杞有仙相，便心生爱慕。待探知卢杞确有求婚之意，才清斋三日，与他约会于城东废观。初次相见，便开诚布公：“某即天人，奉上帝命遣人间自求匹偶。君有仙相，故遣麻婆传意。”此后，又邀卢杞相会天庭，直言三事。待卢杞声称“在此处实为上愿”，她便信以为真，喜形于色。为确保终身有托，又一再叮嘱：“然须定，不得改移。”可见太阴夫人求偶的慎重与真诚。卢杞却恰恰相反，他初闻三事，虽有疑虑却不露声色，仍言愿常留此宫。当天使当面追问：“欲住水晶宫，如何?”他闭口不言，以观虚实。待确知可为人间宰相，就骤然变卦，毫不犹豫。致此，卢杞为人的奸诈便跃然纸上。《唐书》本传说卢杞“形陋而心险”，“既居相位，忌能妒贤，迎吠阴害。”可见作者如此塑造人物性格也绝非无稽之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