骈文极盛时代之散文（晋及南北朝）
总论
自西晋至南北朝可谓骈文诗赋极盛时代，亦即为文学而文学之极盛时代也。晋之着名作家，有陆机、陆云、潘岳、潘尼、张载、张协、张元、左思。钟嵘《诗品》所谓晋太康中，三张二陆，两潘一左，勃尔复兴，踵武前王，风流未沫，亦文章之中兴也。晋宋之际，则有谢混、陶潜、汤惠休。宋则颜延之、谢灵运、傅亮、范晔、袁淑、谢瞻、谢惠连、谢庄、鲍照。齐则有王俭、王僧虔、王融、谢。齐梁之际，则有沈约、范云、江淹、丘迟、任昉、刘孝绰、刘峻、王筠、柳恽、吴均、何逊。陈则有徐陵，江总之辈。文人之盛，难以更仆数。然自来论六朝文学者，莫不以诗赋骈文为主，而忽其散文。而不知六朝之散文，亦甚有足称者。且当时文笔分途，《晋书·蔡谟传》云：“文笔议论，有集行世。”《南史·颜延之传》：“宋文帝问延之诸子能。延之曰：竣得臣笔，测得臣文。”刘勰《文心雕龙》云：“今之常言，有文有笔，以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梁元帝《金楼子》云：“至如不便为诗如阎纂，善为章奏如伯松，若是之流，泛谓之笔；吟咏风谣，流连哀思者谓之文。”然则当时之所谓文，犹今人所谓诗赋也；当时所谓笔，犹后人所谓文也。广义言之，当时之所谓文者，犹后世所谓诗赋骈文也；当时所谓笔者，犹后世所谓散文也。唯当时之五言诗，特为发达，骈文亦登峰造极，辞赋则由两汉之板重而变为隽永，由两汉之繁富而变清艳，故论西晋六朝之文者，莫不重诗赋而忽其散文焉。
第二章 骈文极盛时代之散文
第一节 藻丽派之散文
晋代文家之最尚藻丽而能为散文者，莫如潘陆。《晋书·潘岳传》，“岳字安仁，荣阳中牟人也。少以才颖见称乡邑，号为奇童，谓终贾之俦也。”又云：“岳美姿仪，辞藻绝丽，尤善为哀诔之文。”《一百三家集》有《潘黄门集》一卷。又《陆机传》云：“陆机字士衡，吴郡人也。身长七尺，其声如雷。少有异才，文章冠世，伏膺道术，非礼不动。”又曰：“机天才秀逸，辞藻宏丽，张华尝谓之曰：人之为文，常恨才少，而子更患其多。弟云尝与书曰：君苗见兄文，辄欲焚其笔砚。后葛洪着书，称机文犹玄圃之积玉，无非夜光焉；五河之吐流，泉源如一焉。其弘丽妍赡英锐漂逸，亦一代之绝乎？其为人所推服如此。”《四部丛刊》影印明正德覆宋本《陆士衡文集》十卷。
潘陆之文，多属骈文。然亦有可以入于散文者，兹各录一篇如下：
闲居赋序
潘岳
岳尝读《汲黯传》，至司马安四至九卿，而良史书之以巧宦之目，未尝不慨然废书而叹曰：嗟乎，巧诚有之，拙亦宜然！顾常以为士之生也，非至圣无轨。微妙玄通者，则必立功立事，效当年之用。是以资忠履信以进德，修辞立诚以居业。仆少窃乡曲之誉，忝司空太尉之命，所奉之主，即太宰鲁武公其人也，举秀才为郎；逮事世祖武皇帝，为河阳怀令，尚书郎廷尉平；今天子谅暗之际，领大傅主簿，府主诛，除名为民，俄而复官，除长安令，迁博士，未召拜，亲疾辄去官免。自弱冠涉乎知命之年，八徙官而一进阶，再免，一除名，一不拜职，迁者三而已矣。虽通塞有遇，抑亦拙者之效也。昔通人和长舆之论余也，固谓拙于用多，称多则吾岂敢，言拙则信而有徵。方今俊在官，百工惟时，拙者可以绝意乎宠荣之事矣。太夫人在堂，有羸老之疾，尚何能违膝下色养，而屑屑从斗筲之役乎？于是览止足之分，庶浮云之志；筑室种树，逍遥自得，池沼足以鱼钓，舂税足以代耕，灌园粥蔬，以供朝夕之膳；牧羊酤酪，以俟伏腊之费。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此亦拙者之为政也。乃作《闲居赋》以歌事遂情焉。
吊魏武帝文序
陆机
元康八年，机始以台郎出补着作，游乎秘阁，而见魏武帝遗令，忾然叹息，伤怀者久之。客曰：夫始终者万物之大归，生死者性命之区域，是以临丧殡而后悲，睹陈根而绝哭。今乃伤心百年之际，兴哀无情之地，意者无乃知哀之可有，而未识情之可无乎？机答之曰：夫日食由乎交分，山崩起于朽壤，亦云数而已矣。然百姓怪焉者，岂不以资高明之质，而不免卑浊之累；居长安之势，而终婴倾离之患故乎？夫以迥天倒日之力，而不能振形骸之内；济世夷难之智，而受困魏阙之下；已而格上下者藏于区区之木，光于四表者翳乎蕞尔之土；雄心摧于弱情，壮图终于哀志；长算屈于短日，远迹顿于促路。呜呼，岂特瞽史之异阙景、黔黎之怪颓岸乎！观其所以顾命冢嗣，贻谋四子；经国之略既远，隆家之训亦弘。又云：吾在军中持法是也。至于小忿怒，大过失，不当效也。善乎达人之谠言矣。持姬女而指季豹以示四子，曰：以累汝，因泣下。伤哉！曩以天下自任，今以爱子托人，同乎尽者无余，而得乎亡者无存，然而婉娈房闼之内，绸缪家人之务，则几乎密与！又曰：吾婕妤妓人，皆着铜爵台，于台堂上施八尺床帐，朝脯上脯之属，月朝十五，辄向帐作妓。汝等时时登铜雀台，望吾西陵墓田。又云：余香可分与诸夫人，诸舍中无所为，学作履组卖也。吾历官所得绶着藏中，吾余衣裘，可别为一藏，不能者兄弟可共分之。既而竟分焉，亡者可以勿求，存者可以勿违，求与违不其两伤乎？悲夫爱有大而必失，恶有甚而必得；智慧不能去其恶，威力不能全其爱，故前识所不用心而圣人罕言焉。若乃系情累于外物，留曲念于闺房，亦贤俊之所宜废乎？于是遂愤懑而献吊云尔。
此两文抑塞悲怨，言愈敛而愈情张，其文法纯从太史公来；文情之烈，亦后人所难到也。章炳麟谓“雄心摧于弱情，壮图终于哀志，长算屈于短日，远迹顿于促路”，云云。虽为吊文，抑何似谤书也？但焘云：士衡家世在吴，累叶将相，羽翼吴运。士衡以瑚琏俊才，值国灭家丧，不能展用佐时，既以孙皓举土委魏，作《辨亡论》以着其得失；其发愤讥评武帝，正言若反，非无病而呻也。
第二节 帖学家之散文
吾国美术，莫高于书法。而自古以书法兼文章名者，于周秦莫如李斯；于汉莫如蔡邕；于汉以后莫如王羲之。然李蔡之书存于石刻，凡石刻之文，必为极矜意之作，与三代钟鼎之文正复相类；作者书者刻者无不极人工之巧而为之也。帖学则不然，书者随意写之，作者随意出之，原不期人之刻之也；故其字与文一任天而行，极自然之致，与钟鼎石刻之文学家适极端相反。吾既爱人工之巧，而尤爱天然之妙也。故特述此章焉。
两晋六朝之帖学书家，以王羲之为最。《晋书·王羲之传》：“羲之字逸少，幼讷于言，人未之奇；年十三，尝谒周颛，颛察而异之；及长辩瞻，以骨鲠称；尤善隶书，为古今冠。”此所谓隶书，当指楷书也。羲之楷书之最着名者为《乐毅论》，行书之最着名者为《兰亭集序》，草书之最着名者为《十七帖》。《十七帖》之文则尤吾所谓任天而行者也。《一百三家集》有《王右军集》二卷。
十七帖（节录）
十七日，先书。郗司马未去。即日得足下书为慰。先书以具示复数字。
吾前东，粗足作佳观。吾为逸民之怀久矣。足下何以方复及此，似梦中语邪？无缘言面，为叹书何能悉？
龙保等平安也，谢之甚迟。见卿舅可耳，至为简隔也。
知足下行至吴，念违离不可居。叔当西邪，迟知问。
计与足下别，廿六年于今，虽时书问，不解阔怀。省足下先后二书，但增叹慨。顷积雪凝寒，五十年中所无。想顷如常，冀来夏秋间，或复得足下问耳。比者悠悠，如何可言。
吾复食久，犹为劣劣；大都比之年时，为复可可。足下保爱为上，临书但有惆怅。
得足下旃胡桃药二种，知足下至，戎盐乃要也。是服食所须，知足下谓须服食，方回近之，未许。吾此志知我者希，此有成言，无缘见卿，以当一笑。
彼所须药草，可示当致。
青李来禽樱桃日给滕，子皆囊盛为佳，函封多不生。
足下所疏云：此果佳，可为致子，当种之。此种彼胡桃皆生也。吾笃喜种果，今在田里，唯以此为事，故远及。足下致此子者大惠也。
瞻近无缘，省苦但有悲叹。足下小大悉平安也。云卿当来居此，喜迟不可言，想必果，言苦有期耳。亦度卿当不居京，此既避，又节气佳，是以欣卿来也。此信旨还，具示问。
省足下别疏，具彼土山川诸奇，扬雄蜀都，左太冲三都，殊为不备悉。彼故为多奇，益令其游目意足也。可得果当告卿求迎，少足耳。至时示意，迟此期，真以日为岁。想足下镇彼土，未有动理耳。要欲及卿在彼，登汶领峨眉而旋，实不朽之盛事。但言此，心以驰于彼矣。诸从焚数有问，粗平安，唯修载在远，音问不数。悬情司州，疾笃不果西，公私可恨。足下所云，皆尽事势，吾无间然。诸问。想足下别具，不复一一。
云谯周有孙，高尚不出。今为所在，其人有以副此志不？令人依依，足下具示。
严君平、司马相如、扬子云，皆有后不？
此文绝不修饰，而味之隽永，乃古今无两。惜今阁帖中所存诸帖，悉多断简，不能尽句读耳。然其文亦似有所本。
军策令
魏武帝
孤先在襄邑，有起兵意，与工师共作卑手刀。时北海孙宾硕来候孤，讥孤曰：当慕其大者，乃与工师共作刀耶？孤答曰：能小复能大，何害？
袁本初铠万领，吾大铠二十领。本初马铠二百具，吾不能有十具。见其少，遂不施也。吾遂出奇破之，是时，士卒练甲不与今时等也。
夏侯渊今月贼烧却鹿角。鹿角去本营十五里，渊将四百兵行鹿角，因使士补之。贼山上望见，从谷中卒出。渊使兵与斗，贼遂绕出其后。兵退而渊未至，甚可伤！渊本非能用兵也，军中呼为白地将军。为督帅尚不当亲战，况补鹿角乎？
诏群臣
魏文帝
三世长者知被服，五世长者知饮食。此言被服饮食，非长者不别也。
夫珍玩必中国，夏则缣緫绡穗，其白如雪；冬则罗纨绮穀，衣叠鲜文，未闻衣布服葛也。
前后每得蜀锦，殊不相似。比适可讶，而鲜卑尚复不爱也。自吴所织如意、虎头、连璧锦，亦有金薄、蜀薄，来至洛邑，皆下恶。是为下工之物，皆有虚名。江东为葛，宁可比罗纨绮縠。
前于阗王山习，所上孔雀尾万枝，文彩五色，以为金根车盖，遥望耀人眼目。
饮食一物，南方有谲，酢正裂人牙，时有甜耳。
新城孟太守道蜀猪肫鸡鹜味皆淡，故蜀人作食，喜着饴蜜，以助味也。
真定御梨大若拳，甘若蜜，脆若菱，可以解烦释渴。
南方有龙眼、荔枝，宁比西国蒲萄石蜜乎？酢且不如中国。今以荔枝赐将吏，之，则知其味薄矣。凡枣莫若安邑御枣也。
中国珍果甚多，且复为蒲萄说。当其朱夏涉秋，尚有余暑，醉酒宿醒，掩露而食，甘而不，脆而不酸，冷而不寒，味长汁多，除烦解渴，又酿以为酒，甘于鞠蘖，善醉而易醒。道之古已流涎咽唾，况亲食之邪！他方之果，宁有匹之者。
魏武父子此等作品，其行文在有意无意之间，疑为右军之所本也。
《晋书》谓：“羲之雅好服食养性，不乐在京师；初渡浙江，便有终焉之志；会稽有佳山水，名士多居之，谢安未仕时亦居焉，孙绰、李充、许询、支遁等皆以文义冠世，并筑室东土，与羲之同好。尝与同志宴集于会稽山阴之兰亭，羲之自为序，以申其志。”今录其文如下：
兰亭集序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取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以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由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此文虽不如《十七帖》之随意着笔，然不事文采，味自隽永也。
《石遗室论文》云：“六朝间散文之绝无仅有者，不过王右军、陶靖节之作数篇。而右军《兰亭序》，《昭明文选》及后世诸选本皆不收。论者以为篇中连用丝竹管弦四字，丝竹即管弦为重复。然此四字实本《汉书·张禹传》。传云：后堂理丝竹弦管，前人已据而辩之，又引《庄子》我无粮我无食为证矣。其实《昭明文选》，多可訾议，佳篇遗漏者甚多，不足为凭。其序《陶渊明集》，指其《闲情》一赋，以为白璧微瑕，乃于《高唐》、《神女》、《好色》、《洛神》诸赋，则无不选入，此何说哉？且题曰《闲情》，乃言防闲情之所至也。何所用其疵点乎？后世选家不选，殆自谓所选皆有关人心世道之文，合于立德立功之旨。乃归有光《寒花葬志》，自写与妻婢调笑情状，颇不庄雅，而姚惜抱选入《古文辞类纂》，曾涤生选入《经史百家杂钞》，谓之何或？岂知晋代承魏何晏、王衍诸人风尚，竞务清谈，大概老庄宗旨；右军雅志高尚，称疾去郡，誓于父母墓前，与东土人士，穷名山，泛苍海，优游无事，弋钓为娱，宜其所言，于老庄玄旨，变本加厉矣；而此序临河兴感，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即仲尼乐行忧违，在川上而有逝者如斯之叹也。世人薰心富贵，颠倒得失，宜其不足以知此。昭明舍右军而采颜延年、王元长二作，则偏重骈丽之故，与《平淮西碑》舍昌黎而取段文昌者，命意略同也。”
第三节 自然派之散文
晋宋间之文学，最放异彩者为陶渊明。其诗世多知之；文则骈文家既以其不秾丽而鲜及之，古文家亦以其不矜意而少选之。而不知其雅澹自然之致与其诗无二，不尚修饰，妙合自然，非深于文者不能为也。原其所祖，则上本匡、刘，近祖康成。今录其《与子俨等疏》于后：
与子俨等疏
告俨、俟、份、佚、佟：天地赋命，生必有死，自古圣贤，谁能独免？子夏有言，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四友之人，亲受音旨。发斯谈者，将非穷达不可外求、寿夭永无外请故耶！
吾年过五十，少而穷苦，每以家弊，东西游走。性刚才拙，与物多忤。自量为己，必贻俗患。俛辞世，使汝等幼而饥寒。余尝感孺仲贤妻之言，败絮自拥、何惭儿子！此既一事矣，但恨邻靡二仲，室无莱妇，抱兹苦心，良独内愧。
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意浅识罕，谓斯言可保。日月遂往，机巧好疏。缅求在昔，眇然如何？
病患以来，渐就衰损，亲旧不遗，每以药石见救，自恐大分将有限也。汝辈稚小，家贫每役，柴水之劳，何时可免？念之在心，若何可言！然汝等虽不同生，当思四海皆兄弟之义。鲍叔管仲，分财无猜。归生伍举，班荆道旧，遂能以败为成，因丧立功。他人尚尔，况司父之人哉！颖川韩元长，汉末名士，身处卿佐，八十而终，兄弟同居，至于没齿。济北稚春，晋时操行人也，七世同财，家人无怨色。《诗》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尔，至心尚之。汝其慎哉，吾复何言。
《石遗室论文》曰：“三国六朝散体文可论者甚少。郑康成本汉末人，至三国尚存，其《戒子书》中有云：‘显誉成于僚友，德行立于己志，若致声称，亦有荣于所生，可不深念邪？可不深念邪？’末云：‘家今差多于昔，勤力务时，无恤饥寒，菲饮食，薄衣服，节夫二者，尚令吾寡憾，若忽忘不识，亦已焉哉！’着墨不多，而自亲切有味。康成湛深经学，故文字气息醇茂，不务为峥嵘气势，极似西汉匡、刘诸作。且此篇乃对子之言，尤贵朴实，自道毫无假饰，在东汉末视蔡中郎、孔北海辈之肤廓，迥不相侔矣。晋陶渊明《与子俨俟份佚佟疏》，笔意颇相近，以其恬退不仕，与世无竞同也。两文前半篇自叙生平，尤为相似，自系陶之着意效郑，而绝无一字蹈袭处。惟陶作较有词采，中一段云：‘少学琴书，偶爱闲情，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意浅识罕，谓斯言可保。日月遂往，机巧遂疏，缅求在昔，渺然如何！’盖渊明工诗，故兴趣横生，而又不落纤仄，所以可贵。”
渊明散文之美者尚有《五柳先生传》、《桃花源记》、《孟府君传》等。其韵文之佳者则有《归来去辞》、《士不遇赋》、《闲情赋》。《南史·隐逸传》云：“陶潜宇渊明，或云字深明，名元亮，寻阳柴桑人。少有高志。家贫亲老。起为州祭酒，不堪吏职，少日自解归。州召主簿，不就。躬耕自资。后为镇军建威参军，谓亲朋曰：聊欲弦歌为三经之资可乎？执事者闻之，以为彭泽令。义熙末，徵为着作郎，不就。”《四部丛刊》影印宋巾箱本《笺注陶渊明集》十卷。渊明自然派之散文，后世惟唐白居易最为近之。
第四节 论难派之散文
魏晋之间学重名理，故晋儒鲁胜已注《墨辩》。迄于齐梁，佛法益盛，辩难之风更炽。如宋何承天之《达性论》、《报应问》、《答宗居士书》、顾愿《定命论》等，均论辩精微，无愧名家之作。而范缜之《神灭论》，沈约之《难神灭论》，尤为佳制。《公孙龙子》而后，仅见之文也。
范缜《南史·范缜传》，字于真，南乡舞阴人。缜少孤贫，事母孝谨。年未弱冠，从沛国刘瓛学，瓛甚奇之，亲为之冠。在瓛门下积年，恒芒布衣，徒行于路。瓛门下多车马贵游，缜在其间，聊无耻愧。及长博通经术，尤精三礼。性质直，好危言高论，不为士友所安。唯与外弟萧琛善，琛名曰口辩，每服缜简诣。仕齐为尚书殿中郎。
沈约字休文，吴兴武康人。年十三而遭家难，潜窜，会赦乃免。既而流寓孤贫，笃志好学，昼夜不释卷。母恐其以劳生疾，常遣灭油灭火。而昼之所读，夜辄诵之。遂博通群籍，善属文。仕齐宫至司徒左长史征虏将军南清河南太守。梁高祖在西邸与约游旧，建康城平，引为骠骑司马，将军如故，后以劝进定策功，高祖受禅，封建昌侯，官至侍中少保。《一百三家集》有《沈隐侯集》一卷。
神灭论
范缜
或问予云：神灭，何以知其灭也？答曰：神即形也，形即神也，是以形存则神存，形谢则神灭也。问曰：形者无知之称，神者有知之名，知与无知，即事有异。神之与形，理不容一。形神相即，非所闻也。答曰：形者神之质，神者形之用，是则形称其质，神言其用。形之与神，不得相异也。问曰：神故非用，不得为异，其义安在？答曰：名殊而体一也。问曰：名既已殊，体何得一？答曰：神之于质，犹利之于刀；形之于用，犹刀之于利。利之名非刀也，刀之名非利也，然而舍利无刀，舍刀无利。未闻刀没而利存，岂容形亡而神在？问曰：刀之与利，或如未说；形之与神，其义不然。何以言之？木之质无知也，人之质有知也。人既有如木之质，而有异木之知，岂非木有一人有二邪？答曰：异哉言乎！人若有如木之质以为形，又有异木之知以为神，则可如来论也。今人之质，质有知也。木之质，质无知也。人之质，非木质也；木之质，非人质也。安有知木之质，而复有异木之知哉？问曰：人之质所以异木质者，以其有知耳。人而无知，与木何异？答曰：人无无知之质，犹木无有知之形。问曰：死人之形骸，岂非无知之质耶？答曰：是无人质。问曰：若然者人果有如木之质，而有异木之知矣。答曰：死者如木而无异木之知，生者有异木之知而无如木之质也。问曰：死者之骨骼，非生之形骸邪？答曰：生形之非死邪！死形之非生形，区已革矣。安有生人之形骸，而有死人之骨骼哉！问曰：若生者之形骸，非死者之骨骼，非死者之骨骼则应不由生者之形骸，不由生者之死骸则此骨骼从何而至此邪？答曰：是生者之形骸，变为死者之骨骼也。问曰：生者之形骸，虽变为死者之骨骼，岂不从生而有死，则知死体犹生体也！答曰：如因荣木变为枯木，枯木之质宁是荣木之体。问曰：荣体变为枯体，枯体即是荣体；丝体变为缕体，缕体即是丝体，有何别焉？答曰：若枯即是荣，荣即是枯，应荣时凋零，枯时结实也。又荣木不应变为枯木，以荣即枯无所复变也。荣枯是一，何不先枯后荣？要先荣后枯，何也？丝缕之义，亦同此破。问曰：生形之谢，便应豁然都尽，何故方爱死形绵历未已邪？答曰：生灭之体，要有其次故也。夫欻而生者必欻而灭，渐而生者必渐而灭。欻而生者飘骤是也，渐而生者动植是也。有欻有渐，物之理也。问曰：形即是神者，手等亦是邪？答曰：皆是神之分也。问曰：若皆是神之分，神既能虑，手等亦应能虑也。答曰：手等亦应能有痛痒之知，而无是非之虑。问曰：虑为一为异？答曰：知即是虑，浅则为知，深则为虑。问曰：若尔应有二乎？答曰：人体惟一，神何得二？问曰：若不得二，安有痛痒之知，复有是非之虑？答曰：如手足虽异，总为一人。是非痛痒，虽复有异，亦总为一神矣。问曰：是非之虑，不关手足，当关何处？答曰：是非之意，心器所主。问曰：心器是五藏之心非邪？答曰：是也。问曰：五藏有何殊别，而心独有是非之虑乎？答曰：七窍亦复何殊，而司用不均。问曰：虑思无方，何以知是心器所主？答曰：五藏各有所司，无有能虑者，是以心为虑本。问曰：何不寄在眼等分中？答曰：若虑可寄于眼分，何故曰不寄于耳分邪？问曰：虑体无本，故可寄之眼分。眼目有本，不假寄于他分也。答曰：眼何故有本，而虑无本？苟无本于我形，而可遍寄于异地，亦可张甲之情寄王乙之躯，李丙之性。托赵丁之体。然乎哉？不然也。问曰：圣人形犹凡人之形，而有凡圣之殊，故知形神异矣？答曰：不然。金之精者能昭，秽者不能昭。有能昭之精金，宁有不昭之秽质？又岂有圣人之神而寄凡人之器，亦无凡人之神而托圣人之体？是以八采重瞳，勋华之容；龙颜马口，轩皞之状，形表之异也。比干之心，七窍列角；伯约之胆，其大若拳，此心器之殊也。是知圣人定分，每绝常区，非惟道革群生，乃亦形超万有。凡圣均体，所未敢安。问曰：子云：圣人之形必异于凡者，敢问阳货类仲尼、项籍似大舜、舜项孔阳，智革形同，其故何耶？答曰：珉似玉而非玉，鸡类凤而非凤，物诚有之，人故宜尔。项、阳貌似而非实似，心器不均，虽貌无益。问曰：凡圣之殊，形器不一，可也。贯极理无有二，而丘旦殊姿，汤文异状，神不侔色，于此益明矣。答曰：圣同于心，器形不必同也，犹马殊毛而齐逸，玉异色而均美。是以晋棘荆和，等价连城，骅骝骊，俱致千里。问曰：形神不二，既闻之矣。形谢神灭，理固宜然。敢问经云为宗庙以鬼飨之何谓也？答曰：圣人之教然也，所以弭孝子之心，而厉偷薄之意。神而明之，此之谓矣。问曰：伯有被甲，彭生豕见，坟索着其事，宁是设教而已邪？答曰：妖怪茫茫，或存或亡，强死者众，不皆为鬼。彭生伯有，何独能然？乍为人豕，未必齐郑之公子也。问曰：易称故知鬼神之情状，与天地相似而不违。又曰：载鬼一车，其义云何？答曰：有禽焉，有兽焉，飞走之别也。有人焉，有鬼也，幽明之别也。人灭而为鬼，鬼灭而为人，则未之知也。问曰：知此神灭，有何利用邪？答曰：浮屠害政，桑门蠹俗，风惊雾起，驰荡不休。吾哀其弊，思拯其溺。夫竭财以赴僧，破产以趋佛，而不恤亲戚，以怜穷匮者何？良由厚我之情深，济物之意浅。是以圭撮涉于贫友，吝情动于颜色，千钟委于富僧，欢意畅于容发，岂不以僧有多余之期、友无遗秉之极。务施阙于周急，归德必于在己，又惑以茫昧之言，惧以阿鼻之苦，诱以虚诞之辞，欣以兜率之乐。故舍逢掖，袭横衣、废俎豆，列瓶钵，家家弃其亲爱，人人绝其嗣续，致使兵挫于行间，吏空于官府；粟罄于惰游，货殚于泥木；所以奸宄弗胜，颂声尚拥。惟此之故，其流莫已，其病无限。若陶甄禀于自然、森罗均于独化，忽焉自有、恍尔而无，来也不御、去也不追，乘夫天理、各安其性，小人甘其垄亩、君子保其恬素，耕而食、食不可穷也，蚕而衣、衣不可尽也，下有余以奉其上、上无为以待其下，可以全生，可以匡国，可以霸君，用此道也。
难范缜神灭论
沈约
来论云：形即是神，神即是形。又云：人体是一，故神不得二。若如雅论，此二物不得相离，则七窍百体，无处非神矣，七窍之用既异，百体所营不一，神亦随事而应，则其名亦应顺事而改。神者对形之名，而形中之形，各有其用，则应神中之神，亦应各有其名矣。今举形则有四肢百体之异，屈伸听受之别，各有其名，各有其用；言神唯有一名，而用分百体，此深所未了也。若形与神对，片不不差，何则形之名多，神之名寡也。若如来论，七尺之神，神则无处无形，形则无处非神矣。刀则唯刃犹利，非刃则不受利名，故刀是举体之称，利是一处一目。刀之与利，既不同矣，形之与神岂可妄合邪？又昔日之刃，今铸为剑，剑利即是刀利，而刀形非剑形，于利之用弗改，而质之形已移。与夫前生为甲，后生为丙，夫人之道或异，往识之神犹传。与夫剑之为刀，刀之为剑，有何异哉？又一刀之资，分为二刀，形已分矣，而各有其为。今取一半之身而剖之为两，则饮龁之生即谢，任重之为不分，又何得以刀之为利，譬形之与神邪？来论谓刀之与利，即形之有神。刀则举体是一利，形则举体是一神，神用于体则有耳目手足之别。手之用不为足用，耳之用不为眼用，而利之为用，无所不可，亦可断蛟蛇，亦可截鸿雁，非一处偏可割东陵之瓜，一处偏可割南山之竹？若谓利之为用，亦可得分，则足可以执物，眼可以听声矣。若谓刀背亦有利，两边亦有利，但未锻而铦之耳。利若遍施四方，则利体无处复立，形方形直，并不得施利。利之为用，正存一边毫毛处耳。神之与形，举体若合，又安得同乎？刀若举体是利，神用随体则分，若使刀之与利，其理若一，则胛下亦可安眼、背上亦可施鼻可乎？不可也。若以此譬为尽邪，则不尽。若谓本不尽邪，则不可以为譬也。若形即是神，神即是形，二者相资，理无偏谢，则神亡之日，形亦应消，而今有知之神亡，无知之形在。此则神本非形，形本非神，又不可得强令如一也。若谓总百体之质谓之形，总百体之用谓之神，今百体各有其分，则眼是眼形，耳是耳形，眼形非耳形，耳形非眼形，则神亦随百体而分，则眼有眼神，耳有耳神，耳神非眼神，神眼非耳神也。而偏枯之体，其半已谢，已谢之半，事同木石，譬彼僵尸，永年不朽。此半同灭，半神既灭，半体犹存，形神俱谢，弥所骇惕。若夫二负之尸，经亿载而不毁，单开之体，尚余质于罗浮，神形若合，则此二士不应神灭而形存也。来论又云：欻而生者欻而灭者，渐而生者渐而灭者。试借子之冲，以攻子之城，渐而灭谓死者之形骸，始乎无知而至于朽烂也。若然，则形之与神本为一物，形既病矣，神亦告病；形既谢矣，神亦云谢；渐之为用，应与形俱。形以始亡末朽为渐，神独不得以始末为渐邪？来论又云：生者之形骸，变为死者之骨骼。按如来论，生之神明，生之形骸，既化为骨骼矣，则生之神明，独不随形而化乎？若附形而化，则应与形同体。若形骸即是骨骼，则死之神明。不得异生之神明矣。向所谓死，定自未死也。若形骸非骨骼，则生神化为死神，生神化为死神，即是三世，安谓其不灭哉？神若随形，形既无知矣。形既无知，神本无质。无知便是神亡。神亡而形在，又不经通。若形虽无知，神尚有知。形神既不得异，则向之死形，翻复非枯木矣。
史称“谢玄晖善为诗，任彦昇工于笔，约兼而有之，然不能过也”。当时以诗赋俪辞为文，以质实直书者为笔，约盖兼文笔之长者也。今再选沈约文二首于下，以见当时文体之严。
修竹弹甘蕉文
长兼淇园贞干臣修竹稽首：臣闻芟夷蕴崇，农夫之善法；无使滋蔓，剪恶之良图。未有蠹苗害稼，不加穷伐者也。
切寻苏台前甘蕉一丛，宿渐云露，荏苒岁月；擢木盈寻，垂荫含丈。阶缘宠渥，铨衡百卉；而予夺乖爽，高下在心。每叨天功，以为己力；风闻籍听，非复一涂，犹谓爱憎异说，所以挂乎严网。
今月某日，有台西阶泽兰、萱草，到园同诉，自称：“虽惭杞梓，颇异蒿蓬；阳景所临，由来无隔。今月某日，巫岫敛云，秦楼开照，乾光弘普，罔幽不瞩。而甘蕉攒茎布影，独见障蔽；虽处台隅，遂同幽谷。”臣谓偏辞难信，敢察以情。登摄甘蕉左近，杜若江篱，依源辨覆；两草各处，异列同款。既有证据，羌非风闻。
切寻甘蕉，出自药草，本无芬馥之香、柯条之任，非有松柏后凋之心。盖阙葵藿倾阳之识。凭藉庆会，稽绝伦等，而得人之誉靡即，称平之声寂寞，遂使言树之草，忘忧之用莫施；无绝之芳，当门之弊斯在。妨贤败政，孰过于此。而不除戳，宪章安用？请以见事，徙根剪叶，斥出台外，庶惩彼将来，谢此众屈。
宋书·谢灵运传论
史臣曰：民禀天地之灵，含五常之德。刚柔迭用，喜愠分情。夫志动于中，则歌咏外发。六义所因，四始攸系，升降讴谣，纷披风什。虽虞夏以前，遗文不睹，稟气怀灵，理无或异。然则歌咏所兴，宜自生民始也。
周室既衰，风流弥着，屈平、宋玉，导清源于前，贾谊、相如，振芳尘于后。英辞润金石，高义薄云天。自兹以降，情志愈广。王褒、刘向、扬、班、崔、蔡之徒，异轨同奔，递相师祖。虽清辞丽曲，时发乎篇。而芜音累气，固亦多矣。若夫平子艳发，文以情变，绝唱高踪，久无嗣响。至于建安，曹氏基命，三祖陈王，咸蓄盛藻，甫乃以情纬文，以文被质。
自汉至魏，四百余年，辞人才子，文体三变，相如工为形似之言，二班长于情理之说，子建、仲宣以气质为体，并摽能擅美，独映当时。是以一世之士，各相慕习。源其飙流所始，莫不同祖风骚。徒以赏好异情，故意制相诡。
降及元康，潘陆持秀，律异班贾，体变曹王，缛旨星稠，繁文绮合，缀平台之逸响，采南皮之高韵，遗风余烈，事极江右。在晋中兴，玄风独扇，为学穷于柱下，博物止乎七篇，驰骋文辞，义殚乎此。自建武暨于义熙，历载将百，虽比响联辞，波属云委，莫不寄言上德，托意玄珠，遒丽之辞。无闻焉耳。仲文始革孙许之风，叔源大变太元之气。
爰逮宋氏，颜谢腾声，灵运之兴会标举，延年之体裁明密，并方轧前秀，垂范后昆。若夫敷衽论心，商榷前藻，工拙之数，如有可言。夫五色相宣，八音协畅，由乎玄黄律吕，各适物宜；欲使宫羽相变，低昂舛节。若前有浮声，而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妙达此旨，始可言文。至于先士茂制，讽高历赏。子建函京之作，仲宣灞岸之篇，子荆零雨之章，正长朔风之句，并直举胸情，非傍诗史，正以音律调韵，取高前式。自灵均以来，多历年代，虽文体稍精，而此秘未睹。至于高言妙句，音韵天成，皆暗与理合，匪由思至。张蔡曹王，曾无先觉；潘陆颜谢，去之弥远。世之知音者，有以得之，此言非谬。如曰不然，请待来哲。
观此所选沈文三首，《难神灭论》纯乎笔者也；《弹甘蕉文》，纯乎文者也；《谢灵运传论》介于文与笔之间者也。《难神灭论》专主乎理胜，言贵精刻，无取乎华辞，故宜乎笔也；《弹甘蕉文》，乃寓意抒情之作，味贵深长，不宜过于质直，故宜乎文也；至于《灵运传论》，意在论文，直抒胸臆，故贵乎文笔之间也。六朝文人，明于文章之体用如此，岂可以宗师唐宋古文之故，而遂尽斥六朝文为靡丽哉？
第五节 写景派之散文
六朝散文最放异彩而为前此所绝少者，尚有写景之文焉。吾国写景之诗甚早，诗三百篇中已甚多有，而写景之文则屈宋之韵文以外，周秦诸子，亦颇少见。两汉散文，则以论事记事为最优，写景文则唯东汉马第伯《封禅仪记》为最善。《石遗室论文》曰：“东汉马第伯《封禅仪记》，记光武封泰山事。为古今杂记中奇伟之作。原书已亡，后人据《续汉志》、《水经注》、《北堂书钞》、《艺文类聚》、《初学记》、《白孔六帖》、《太平御览》诸书所引，采缉成编，但以意为先后，中必有残阙失次处，未遑细考，故往往难于句读；然无碍于其文之佳也。中一大段云：至中观，去平地二十里，南向极望无不睹。仰望天关，如从谷底郤观抗峰；其为高也如视浮云；其峻也石璧窅窱，如无道径；遥望其人，端端如杆升，或以为小白石，或以为冰雪，久之白者移过树，乃知是人也；殊不可上，四布僵卧石上，有顷复苏，亦赖斋酒脯，处处有泉水，目辄为之明，复勉强相将，行到天关，自以已至也；问道中人，言尚十余里；其道旁山胁，大者广八九尺，狭者五六尺；仰视岩石松树，郁郁苍苍，若在云中；俯视溪谷，碌碌不可见丈尺；遂至天门之下，仰视天门，辽如从穴中视天；直上七里，赖其羊肠逶迤，名曰环道，往往有索，可得而登也；两从者扶掖，前人相牵，后人见前人履底，前人见后人项，如画重累人矣；所谓磨胸石扪天之难也。初上此道，行十余步一休，稍疲，咽唇焦，五六步一休，蹀蹀据顿地，不避泾暗，前有焕地，目视而两脚不随。皆摹写逼肖处。”
讫乎魏晋六朝，写景之诗赋日工，而写景之散文则亦日进矣。于晋则有庐山诸道人《游石门诗序》，宋晋之间则陶渊明之《桃花源记》，齐代有陶弘景，梁有吴均，北魏则郦道元之《水经注》，尤为巨制焉。
《南史·隐逸传》：“陶弘景，字通明，丹阳秣陵人也；幼有异操，得葛洪神仙传昼夜研寻便有养生之志；止于句容之句曲山。”《一百三家集》有《陶隐居集》一卷。
《南史·文学传》：“吴均字叔庠，吴兴故障人也；家世贫贱，至均好学，有俊才。文体清拔，好事者效之。谓为吴均体。”《一百三家集》有《吴朝清集》一卷。
《北史·酷吏传》：“郦道元，字善长，范阳人也；历览奇书，撰注《水经》四十卷。《本志》十三篇，又为《七聘》及诸文，皆行于世。”
游石门诗序
庐山诸道人
石门在精舍南十余里，一名障山。基连大岭，体绝众阜，辟三泉之会，并立而开流，倾岩玄映其上，蒙形表于自然，故因以为名。此虽庐山之一隅，实斯地之奇观，皆传之于旧俗，而未睹者众。将由悬濑险峻，人兽迹绝，径回曲阜，路阻行难，故罕经焉。
释法师以隆安四年，仲春之月，因咏山水，遂杖锡而游。于时交徒同趣三十余人，咸拂衣晨征，怅然增兴。虽林壑幽邃，而开涂竞进；虽乘危履石，并以所悦为安。既至则援木寻葛，历险穷崖，猿臂相引，仅乃造极。于是拥胜倚岩，详观其下，始知七岭之美，蕴奇于此。双阙对峙其前。重岩映带其后；峦阜周回以为障，崇岩四营而开宇。其中有石台石池宫馆之象，触类之形，致可乐也。清泉分流而合注，渌渊镜净于天池，文石发彩，焕若披面，柽松芳草，蔚然光目，其为神丽，亦已备矣。斯日也，众情奔悦，瞩览无厌，游观未久，而天气屡变。霄雾尘集，则万象隐形；流光回照，则众山倒影。开辟之际，状有灵也，而不可测也。乃其将登则翔禽拂翮，鸣猿厉响，归云迥驾，想羽人之来仪；哀声相和，若玄音之有寄。虽仿佛犹闻，而神以之畅。虽乐不期欢，而欣以永日。当其冲豫自得，信有味焉，而未易言也。
退而寻之。夫崖谷之间，会物无主，应不以情。而开兴引人，致深若此，岂不以虚明朗其照，闲邃笃其情耶？并三复斯谈，犹昧然未尽。俄而太阳告夕，所存已往。乃悟幽人之玄览，达恒物之大情。其为神趣，岂山木而已哉！于是徘徊崇岭，流目四瞩。九江如带，邱阜成垤。因此而推，形有巨细，智亦宜然。乃喟然叹宇宙虽遐，古今一契，灵鹫邈矣。荒途日隔，不有哲人；风迹虽存，应深悟远。慨焉长怀，各欣一遇之同欢，感良辰之难再。情发于中，遂共咏之云尔。
桃花源记
陶渊明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此人一一为具言。所闻皆叹惋。余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数日，辞去。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
答谢中书书
陶弘景
山川之美，古来共谈。高峰入云，清流见底；两岸石壁，五色交辉。青林翠竹，四时俱备，晓雾将歇，猿鸟乱鸣，夕日欲颓，沉鳞竞跃，实是欲界之仙都。自康乐以来，未复有能与其奇者。
与宋元思书
吴均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夹岸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竞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蝉则千转不穷，猿则百叫无绝。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横柯上蔽，在昼犹昏，疏条交映，有时见日。
巫峡
郦道元
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停午夜分，不见曦月。
至于夏水襄陵，沿溯阻绝，或王命急宣，有时早发白帝，暮宿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
春冬之时，则素湍绿潭，回清倒影。绝巘多生怪柏。悬泉瀑布，风其间。清荣峻茂，良多趣味。
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
凡此皆可见六朝人写景文之工美矣。《石门诗序》颇与《兰亭序》气格相同，文体在乎骈散之间。《桃花源记》则无骈文气味，纯乎散文矣。《水经注》文笔清隽，与陶弘景、吴均一派为近，骈多于散者也。后之古文家，惟柳宗元诸记为最优，化骈为散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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