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让传
【题解】
张让,东汉宦官,颍川(今河南禹县)人。桓帝、灵帝时,为小黄门、中常侍等职,封列侯。以搜刮暴敛、骄纵贪婪见称,极受灵帝宠信,常谓“张常侍是我父”。中平六年(189),何进谋诛宦官,事泄,张让和其余几个常侍设计伏杀何进。袁绍、袁术等人闻何进被杀,入宫尽杀宦官,张让等人挟灵帝出逃,至黄河,走投无路,投水而死。
【原文】
张让者,颎川人。赵忠者,安平人也。少皆给事者中,桓帝时为小黄门。忠以与诛梁冀功封都乡侯。延熹八年,黜为关内侯,食本县租千斛。灵帝时,让、忠并迁中常侍,封列侯,与曹节、王甫等相为表里。节死后,忠领大长秋[1]。让有监奴典任家事,交通货赂[2],威形喧赫。扶风人孟佗,资产饶赡,与奴朋结,倾谒馈问[3],无所遗爱[4]。奴咸德之,问佗曰:“君何所欲?力能办也。”曰:“吾望汝曹为我一拜耳。”时宾客求谒让者,车恒数百千两,佗时指让,后至,不得进,监奴乃率诸仓头[5]迎拜于路,遂共舆车入门。宾客咸惊,谓佗善于让,皆争以珍玩赂之。佗分以遗让,让大喜,遂以佗为凉州刺史。
是时,让、忠及夏恽、郭胜、孙璋、毕岚、栗嵩、段珪、高望、张恭、韩悝、宋典十二人,皆为中常侍,封侯贵宠,父兄子弟布列州郡,所在贪贱,为人蠹害[6]。黄巾既作,盗贼糜沸,郎中中山张钧上书曰:“窃惟张角所以能兴兵作乱,万人所以乐附之者,其源皆由十常侍多放父兄、子弟、婚亲、宾客典据州郡,辜榷财利,侵掠百姓,百姓之冤无所告诉,故谋议不轨,聚为盗贼。宜斩十常侍,县(悬)头南郊,以谢百姓,又遣使者布告天下,可不须师旅,而大寇自消。”
【注释】
[1]大长秋:长秋宫是汉朝皇后居住之所在。大长秋是皇后所用的官属的负责人,一般由宦官担任。
[2]交通货赂:交结贿赂。
[3]倾谒馈问:巴结逢迎,用财物贿赂。
[4]无所遗爱:对自己所爱的东西都不保留。
[5]仓头:奴仆,下人。
[6]蠹(dù)害:残害。
【译文】
张让是颍川(今河南禹县)郡人,赵忠是安平(今河北安平)人。他们少年时都在宫廷中做事,桓帝时任小黄门。赵忠因为参加诛杀梁冀有功,封都乡侯。延熹八年,黜为关内侯,食本县租千斛。在汉灵帝的时候张让、赵忠一同升为中常侍,被封为列侯。与曹节、王甫等人内外一气。曹节死去之后,赵忠兼任大长秋。张让用监奴主管家务,勾结权贵,收受贿赂,威名很大。扶风人孟佗,家产富足,同张让的监奴结为朋友,竭自己所有送给监奴,没有剩下一点自己所爱的东西。监奴感激他,问孟佗:“您有什么要求呢?我都能为您办啊。”孟佗说:“我只希望你们为我拜见张让行个方便而已。”当时请求见张让的宾客很多,常常在门口停着成百上千辆的车子。孟佗那时也去见张让,因为后到,不能进去,监奴就率领奴仆在路上迎拜孟佗,并且共同抬着他的车子进门。宾客们感到十分惊奇,认为孟佗和张让很相好,都争相拿来珍宝奇玩去贿赂他。孟佗分一些给张让,张让很高兴,于是就让孟佗做了凉州的刺史。
就在这个时候,张让、赵忠及夏恽、郭胜、孙璋、毕岚、栗嵩、段珪、高望、张恭、韩悝、宋典十二人,都任中常侍,封侯贵宠,父子兄弟分布州郡当官,贪污残暴,成为老百姓的祸害。黄巾军造反,盗贼就如同开了锅的粥一样。郎中中山张钧上书说:“我想张角之所以能够兴兵作乱,成千上万的人希望能跟着他,其根源都在十常侍把他们的父兄、子弟、亲戚、宾客放到各州郡,独占财利,侵夺百姓,百姓的冤屈无处申诉,所以图谋不轨,聚积成为盗贼。应该杀了十常侍,把他们的脑袋悬挂南郊,以此来向老百姓请罪。再派使者布告天下,这样可以不须用兵,而大寇自会消散。”
【原文】
天子以钧章示让等,皆免冠徒跣[7]顿首,乞自致洛阳诏狱,并出家财以助军费。有诏皆冠履视事如故。帝怒钧曰:“此真狂子也。十常侍固当有一人善者不?”钧复重上,犹如前章,辄寝不报。诏使廷尉、侍御史考为张角道者,御史承让等旨,遂诬奏钧学黄巾道,收掠死狱中。而让等实多与张角交通。后中常侍封谞、徐奉事独发觉坐诛,帝因怒诘让等曰:“汝曹常言党人欲为不轨,皆令禁锢,或有伏诛。今党人更为国用,汝曹反与张角通,为可斩未?”皆叩头云:“故中常侍王甫、侯览所为。”帝乃止。
明年,南宫灾[8]。让、忠等说帝令敛天下田亩税十钱,以修宫室。发太原、河东、狄道诸郡材木及文石,每州郡部送至京师,黄门常侍辄令谴呵不中者,因强折贱买,十分雇一,因复货之于宦官,复不为即受,材木遂至腐积,宫室连年不成。刺史、太守复增私调[9],百姓呼嗟[10]。凡诏所征求,皆令西园驺密约敕[11],号曰“中使”,恐动州郡,多受赇赂。刺史、二千石及茂才孝廉迁除,皆责助军修宫钱,大郡至二三千万,余各有差。当之官者,皆先至西园谐价,然后得去。有钱不毕者,或至自杀。其守清者,乞不之官,皆迫遣之。
【注释】
[7]徒跣:赤着脚。
[8]南宫灾:南宫发生火灾。
[9]私调:私自搜刮。
[10]呼嗟:呼天抢地。
[11]驺:武骑士。密约敕:秘密带着敕令。
【译文】
皇帝把张钧的奏章给张让等人看,他们都脱掉帽子、靴子叩头前来请罪,乞求让自己去洛阳监狱,并且拿出家财以助军费。皇帝诏令他们都戴上帽子,穿起靴子,和以前一样工作。皇帝对张钧发怒说:“你真是一个疯子啊!十常侍中竟然没有一个好的吗?”张钧又上书,还是同上次的奏章一样。但总是被扣压不上报。皇帝下诏廷尉、侍御史调查参加张角太平道的人,御史秉承张让等人的意旨,诬告张钧学黄巾道,把他逮捕,拷打他,死在狱中。而张让等人却与张角勾结往来。后来中常侍封谞、徐奉与黄巾勾结的事败露被杀,皇帝因此发怒责问张让等人说:“你们常说党人图谋不轨,下令禁锢,有的还被杀掉,现在党人成为国家有用的人才,你们反与张角私通,这该不该杀?”张让等皆叩头道:“这是前中常侍王甫、侯览干的。”皇帝于是就不再追究了。
在第二年,南宫遭遇大火。张让、赵忠等人劝皇帝下令收天下田地税每亩十钱,用以修建宫室。征调太原、河东、狄道各郡的木材和有花纹的石头,每当州郡把这些东西送到京师,黄门常侍总是下令谴责呵斥说这些木石不合格,并且强行折价,贱价收买,十分的只给一分的价钱,又把它卖给宦官,宦官又不马上接受,木材因而堆积腐朽,宫室连年修不成。刺史、太守又私自增加征调的数量,百姓呼号叹息,苦不堪言。凡是皇帝征求的东西,都派西园中的骑士秘密带着皇帝的命令,号称“中使”,恐吓州郡,多受贿赂。刺史、二千石及茂才、孝廉的提拔任用,都责令出助军需和修宫室钱,大郡到二三千万,剩下的各有差别。应当上任的人,都必须先去西园评定价值,然后才去。有的钱交不够,甚至自杀。那些保持清白的人请求不去上任,都被强行派去。
【原文】
时钜鹿太守河内司马直新除[12],以有清名,减责三百万。直被诏,怆然曰:“为民父母,而反割剥百姓,以称时求,吾不忍也。”辞疾,不听,行至孟津,上书极陈当世之失,古今祸败之戒,即吞药自杀。书奏,帝为暂绝修宫钱。
又造万金堂于西园,引司农金钱缯帛,仞积其中。又还河间买田宅,起第观。帝本侯家,宿贫,每叹桓帝不能作家居,故聚为私臧,复寄小黄门常侍钱各数千万。常云:“张常侍是我公,赵常侍是我母。”宦者得志,无所惮畏,并起第宅,拟则宫室。帝常登永安候台,宦官恐其望见居外,乃使中大人尚但谏曰:“天子不当登高,登高则百姓虚散。”自是不敢复升台榭。
明年,遂使钩盾令宋典缮修南宫玉堂。又使掖庭令毕岚铸铜人四列于仓龙、玄武阙,又铸四钟,皆受二千斛,县(悬)于玉堂及云台殿前。又铸天禄虾蟆,吐水于平门外桥东,转水入宫。又作翻车渴乌[13],旋于桥西,用洒南北郊路,以省百姓洒道之费。又铸四出文钱,钱皆四道。识者窃言侈虐已甚,形象兆见,此钱成,必四道而去。及京师大乱,钱果流布四海。复以忠为车骑将军,百余日罢。
【注释】
[12]新除:刚刚调任为官。
[13]翻车:是一种刮板式连续提水机械,又名龙骨水车,是我国古代最着名的农业灌溉机械之一。渴乌:为曲简,以气引水上也。
【译文】
当时新任命的巨鹿郡太守河内郡人司马直,因有清名,减少一些,责令交三百万。司马直接到诏令,惆怅地说:“为人民父母,反而搜刮百姓,以满足当今所需,我心不忍啊!”托病辞官,上面不准。走到孟津,上书尽力陈述当世的过失,古今祸败的教训,然后吞药自杀。书奏上后,皇帝为此暂时停征了修宫钱。
又建万金堂于西园,取司农的金钱缯帛,满积其中。又回到河间买田地住宅,建造宅第楼观。灵帝本是侯爵出身,素来贫穷,常常叹息桓帝不能置家业,所以聚敛金钱财物作为私产,又收存了小黄门常侍的钱各数千万。灵帝常说:“张常侍是我公,赵常侍是我母。”宦官得志,无所畏惧,大家仿照宫室营造私人住宅。灵帝常登永安侯台,宦官怕他看见自己的住宅,就使中大人尚但劝皇帝说:“天子不应当登高,登高,老百姓就要虚散。”皇帝从此不再登亭台楼阁。
第二年,就派钩盾令宋典修缮南宫玉堂。又派掖廷令毕岚铸造四个铜人排列在苍龙、玄武宫前。又铸了四座钟,可容二千斛粮食,悬挂于玉堂及云台殿前。又铸天禄虾蟆,吐水于平门外桥东,转水流入宫内。又造翻车渴乌,安放桥西,用来喷洒南北郊道路,以节省百姓洒道路的费用。又铸四出文钱,钱上都有四道和边轮相连的花纹。懂得的人私下议论说,奢侈暴虐已经到了极点。形象征兆出现,这种钱铸成,一定要四方流散。等到京师大乱,这种钱果然流散四海。又任用赵忠为车骑将军,百多天免职。
【原文】
六年,帝崩。中军校尉袁绍说大将军何进,令诛中官以悦天下。谋泄,让、忠等因进入省,遂共杀进。而绍勒兵斩忠,捕宦官无少长悉斩之。让等数十人劫质天子走河上。追急,让等悲哭辞曰:“臣等殄灭,天下乱矣。惟陛下自爱!”皆投河而死。
论曰:自古丧大业绝宗禋[14]者,其所渐有由矣。三代以嬖色[15]取祸,嬴氏以奢虐致灾,西京[16]自外戚失祚,东都[17]缘阉尹倾国。成败之来,先史商之久矣。至于衅起宦夫[18],其略犹或可言。何者?刑余之丑,理谢全生,声荣无辉于门阀,肌肤莫传于来体,推情未鉴其敝,即事易以取信,加渐染朝事,颇识典物,故少主凭谨旧之庸,女君资出内之命,顾访无猜惮之心,恩狎有可悦之色。
亦有忠厚平端,怀术纠邪;或敏才给对,饰巧乱实;或借誉贞良,先时荐誉。非直苟恣凶德,止于暴横而已。然莫邪并行,情貌相越,故能回惑昏幼,迷瞀[19]视听,盖亦有其理焉。诈利既滋,朋徒日广,直臣抗议,必漏先言之间,至戚发愤,方启专夺之隙,斯忠贤所以智屈,社稷故其为墟。《易》曰:“履霜坚冰至。”云所从来久矣。今迹其所以,亦岂一朝一夕哉!
【注释】
[14]宗禋(yīn):宗庙。
[15]嬖色:宠幸美色。
[16]西京:指西汉。
[17]东都:指东汉。
[18]衅起:罪孽发生于。宦夫:宦官。
[19]迷瞀(mào):迷惑。瞀:目眩,眼花。
【译文】
中平六年(189),汉灵帝驾崩,中军校尉袁绍劝大将军何进下令杀宦官,用这种行为博取天下人高兴。不料谋划泄露,张让、赵忠等人乘何进入宫之际,共同杀了何进。随后袁绍率兵杀了赵忠,搜捕宦官,无论老小,统统杀掉。张让等几十人劫持天子作为人质逃到黄河边上,追赶得急迫,张让等人哭着向天子告辞说:“如果我们灭绝,天下就会大乱!希望陛下您自爱啊!”说完,都投河自杀了。
史官评论说:自古丧国灭宗的,不是一朝一夕之故,是慢慢地造成的。夏商周三代因好色取祸,秦始皇因奢侈暴虐招害,西汉由于外戚而亡,东汉以宦官失国。成败之来,以前史籍议论得很多啊。至于祸起宦官,大略还有可以讨论之处。为什么呢?宦官这种人,他们与普通人不同,名声不好,不是出身于贵族大家。肌肤血气不能传于后代,表面上看不出他的坏处,做事容易取得信任,加以在朝廷里见多识广,熟悉典章制度,所以年幼的君主,依靠他谨慎练达的长处,皇后喜欢他出入听命方便。察访他没有猜疑忌惮的心思,接近他有可喜的颜色。
也有忠厚正直,怀术纠正邪恶的;有敏于应对,弄巧乱实的;还有借誉于忠良,先期引誉的。不都是放肆为凶,只是一味横暴而已。然真假并行,貌似忠诚,情实奸恶,所以能迷惑昏庸幼弱之主,惑乱视听,大抵也有一定的道理在其中。诈利既多,党羽日广,忠直的臣子直言抗议,一定会先期泄漏出来,因忧戚发愤,想有所制裁,就正好给了他们夺权的机会。这就是忠直贤良的人没有办法,国家遭到灭亡的原因。《易经》说:“履霜坚冰至。”就是说由来很久了,难道是一朝一夕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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