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情一缕付征鸿
颦:
你想不到我有冒雨到陶然亭的勇气吧!妙极了,今日的天气,从黎明一直到黄昏,都是阴森着,沉重的愁云紧压着山尖,不由得我的眉峰蹙起。——可是在时刻挥汗的酷暑中,忽有这么仿佛秋凉的一天,多么使人兴奋!汗自然地干了,心头也不曾燥热得发跳;简直是初赦的囚人,四围顿觉松动。
颦!你当然理会得,关于我的癖性。我是喜欢暗淡的光线和模糊的轮廓。我喜欢远树笼烟的画境,我喜欢晨光熹微中的一切,天地间的美,都在这不可捉摸的前途里。所以我最喜欢“笑而不答心自闲”的微妙人生,雨丝若笼雾的天气,要比丽日当空时玄妙得多呢!
今日我的工作,比任何一天都多,成绩都好,当我坐在公事房的案前,翠碧的树影,横映于窗间,唰唰的雨滴声,如古琴的幽韵,我写完了一篇温妮的故事,心神一直浸在冷爽的雨境里。
雨丝一阵紧,一阵稀,一直落到黄昏。忽在叠云堆里,露出一线淡薄的斜阳,照在一切沐浴后的景物上,真的,颦!比美女的秋波还要清丽动怜,我真不知怎样形容才恰如其分,但我相信你总领会得,是不是!
这时君素忽来约我到陶然亭去,颦!你当然深切地记得陶然亭的景物——万顷芦田,翠苇已有人高。我们下了车,慢慢踏着湿润的土道走着。从苇隙里已看见白玉石碑矗立,呵!颦!我的灵海颤动了,我想到千里外的你,更想到隔绝人天的涵和辛。我悲郁地长叹,使君素诧异,或者也许有些惘然了。他悄悄对我望着,而且他不让我多在辛的墓旁停留,真催得我紧!我只得跟着他走了;上了一个小土坡,那便是鹦鹉冢,我蹲在地下,细细辨认鹦鹉曲。颦!你总明白北京城我的残痕最多,这陶然亭,更深深地埋葬着不朽的残痕。五六年前的一个秋晨吧;蓼花开得正好,梧桐还不曾结子,可是翠苇比现在还要高,我们在这里履行最凄凉的别宴。自然没有很丰盛的筵席,并且除了我和涵也更没有第三人。我们带来一瓶血色的葡萄酒和一包五香牛肉干,还有几个辛酸的梅子。我们来到鹦鹉冢旁,把东西放下,搬了两块白石,权且坐下。涵将酒瓶打开,我用小玉杯倒了满满的一盏,鹦鹉冢前,虔诚的礼祝后,就把那一盏酒竟洒在鹦鹉冢旁。这也许没有什么意义,但到如今这印象兀自深印心头呢。
我祭奠鹦鹉以后,涵似乎得了一种暗示,他握着我的手说:“音!我们的别宴不太凄凉吗?”我自然明白他言外之意,但是我不愿这迷信是有证实的可能,我咽住凄意笑道:“我闹着玩呢,你别管那些,咱们喝酒吧。你不是说在你离开之先,要在我面前一醉吗?好,涵!你尽量地喝吧。”他果然拿起杯子,连连喝了几杯。他的量最浅,不过三四杯的葡萄酒,他已经醉了——两颊红润得如黄昏时的晚霞,他闭眼斜卧在草地上,我坐在他的身旁,把剩下大半瓶的酒,完全喝了;我不得由想到涵明天就要走了,离别是什么滋味?那孤零会如沙漠中的旅人吗?无人对我的悲叹注意,无人为我的不眠唏嘘!我颤抖,我失却一切矜持的力,我悄悄地垂泪,涵睁开眼对我怔视,仿佛要对我剖白什么似的,但他始终未哼出一个字,他用手帕紧紧捂住脸,隐隐透出啜泣之声,这旷野荒郊充满了幽厉之凄音。
颦!悲剧中的一角之造成,真有些自甘陷溺之愚蠢,但自古到今,有几个能自拔?这就是天地缺陷的唯一原因吧!
我在鹦鹉冢旁眷怀往事,心痕爆裂。颦!我相信如果你在跟前,我必致放声痛哭,不过除了在你面前,我不愿向人流泪,况且君素又催我走,结果我咽下将要崩泻的泪液。我们绕过了芦堤,沿着土路走到群冢时,细雨又轻轻飘落,我冒雨在晚风中悲嘘,颦!呵!我实在觉得羡慕你,辛的死,为你遗留下整个的爱,使你常在憧憬的爱园中踯躅。那满地都开着紫罗兰的花,常有爱神出没其中,永远是圣洁的。我的遭遇,虽有些像你,但是比你差逊多了。我不能将涵的骨殖,葬埋在我所愿他葬埋的地方,他的心也许是我的,但除了这不可捉摸的心以外,一切都受了牵掣。我不能像你般替他树碑,也不能像你般,将寂寞的心泪,时时浇洒他的墓土。呵!颦!我真觉得自己可怜!我每次想痛哭,但是没有地方让我恣意地痛哭。你自然记得,我屡次想伴你到陶然亭去,你总是摇头说:“你不用去吧!”颦!你怜惜我的心,我何尝不知道,因此,我除了那一次醉后痛快地哭过,到如今我一直抑积着悲泪,我不敢让我的泪泉溢出。颦!你想这不太难堪吗?世界上的悲情,孰有过于要哭而不敢哭的呢?你虽是怜惜我,但你也曾想到这怜惜的结果吗?
我也知道,残情是应当将它深深地埋葬,可恨我是过分的懦弱,眉目间虽时时含有英气,可济什么事呢?风吹草动,一点禁不住撩拨呵!
雨丝越来越紧,君素急要回去,我也知道在这里守着也无味;便跟着他离开陶然亭。车子走了不远,我又回头前望,只见丛芦翠碧,雨雾幂幂,一切渐渐模糊了。
到家以后,大雨滂沱,君素也不能回去,我们坐在书房里,君素在案上写字,我悄悄坐在沙发上沉思,颦呵!我们相隔千里,我固然不知道你那时在做什么;可是我想你的心魂,日夜萦绕着陶然亭旁的孤墓呢!人间是空虚的,我们这种摆脱不开,聪明人未免要笑我们多余——有时我自己也觉得似乎多余!然而只有颦你能明白:这绵绵不尽的哀愁,在我们有生之日,无论如何,是不能扫尽抛开的呵!
我往往想做英雄——但此念越强,我的哀愁越深。为人类流同情的泪,固然比较一切伟大,不过对于自身的伤痕,不知抚摸惘惜的人,也绝对不是英雄。颦,我们将来也许能做英雄,不过除非是由辛和涵使我们在悲愁中挣扎起来,我们绝不会有受过陶炼的热情,在我们深邃的心田中蒸勃呢!
我知道你近来心绪不好,本不应再把这些近乎撩拨的话对你诉说,然而我不说,便如鲠在喉,并且我痴心希望,说了后可以减少彼此的深郁的烦纡,所以这一缕愁情,终付征鸿,颦呵!请你恕我吧!
云音七月十五写于灰城
(原载《蔷薇周刊》,1927年5月24日第2卷第3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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