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人四记
1.记喜
我们家是个大族,父辈兄弟有五:四人健在;大伯夭亡,死于噎食而不治。据说曾有一个婶娘,极俊,可惜没生没养,又熬不得寡,改嫁进东龙山孙家的门了。到我们这代,人口愈发兴旺,竟十男又五女,奶活着的时候,就已四世同堂。奶很迷信,说这是祖宗的阴宅好,每年十月初一清晨,必率众子众孙去坟头花钱了祭酒,祭酒了又花钱;到了腊月三十,黑漆的夜里,又去供灯添土,磕一个响头,再磕一个响头。又说是我爷爷生前积德所致,已经是死去八年的人了,每顿饭还要先盛一碗在灵牌前。那献供过的饭是绝不让我们孩子吃的,说是阴饭,寡了味道。我总不信,眼见着那饭并不缺不少;问奶,她只是解释魂灵用饭是看不见的,就自个吃了,说:“唉,你爷爷好没福分,一家人热热闹闹,他倒孤丁;我几时也该去陪陪他了。”一听这话,我娘就要说:“你老又说些什么话了!我爹哪会孤丁,他有老大在身边;何况他老人家阳寿的时候,是人面前走动的人物,到了那里也不会受冷落的。”奶也点头,却要说一通爷爷在世的人缘:如何为人正直,街坊四邻口角纠纷必要找他评是论非;如何处事公平,谁家红白喜事定会请他应酬料理爷爷到底是什么模样,我不得而知,他没有一张照片,灵牌上有他的名字,我却一个不认识,只想象他一定是长长的脸,眼睛笑笑的。几年后,奶还是丢开我们,陪爷爷去了。我记得清楚,头一天晚上,她还搂着我睡,喂我一块离锅糖,她也含一块,没了牙的嘴,蠕蠕地动,末了还是用嘴送到我嘴里,第二天一早,我醒了喊她,不回答,我还以为她瞌睡哩,但谁知她早已死了。奶一死,大家大户又过了半年,后来就分开了,好端端的一个门的四间瓦房有了四个门。又过罢一年,三伯盖了新屋搬出去住,我爹也买了一座房子,我们住在村的北头。人一分居,心便为己,又为着老屋前后的几棵火树分配不公,几家伤了和气;古人说“树倒猢狲散”,从此生分起来。各家的用物,用具,米面油盐,虽互有往来,但已是有借有还,几个大点的堂兄堂姐也来我家说笑趣闹,吃饭时却都借故走了;只有我最小,得天独厚,可以端着小木碗去各家吃喝。我那时聪灵,惹人心疼,伯父和婶娘故意不让我吃喝时,我就拿脑袋往墙上碰,这一碰,他们就都投降了。分家的时候,那条黄狗没有分,在各家吃剩饭,伯父便说:“拴子是第二条喂不熟的狗了,来了就要吃,吃了顺门走!”这些快活的日子,是我五岁半的时候享受的,屈指算一算,那该是公元1964年的春天。
到了三夏,我患了一场病,险些没了;好起来再不发肿,也高长极慢,病蔫蔫的缓不过生气。到了冬季,耳朵都干起来,懒于走动,恶之荤食,常悄悄抠墙皮硬土偷吃。村里人都说我是个“荒”的,娘抱着我哭,求医拜神,末了以男占女位相冲:给我穿起桃红袄,印花的,有斜对襟,却和尚领;蓄一根辫子;脖子上戴了金锁银锁的缰绳。从此,我就叫着“瞎女”儿,在阳坡里晒暖的时候,一些老婆婆就喜欢拉我过去,一边在我头上吐些唾沫当发油,一边用篦子篦着虱,就骂道:“你娘真笨,怎么不在这条老鼠尾巴上撒些药粉闹闹(毒毒)!”这期间,紧邻的三间房里,迁来了一家人,男的姓韩,单字名久,女的不知姓名;一个女儿也是六岁,她娘喊她是“花子”,像猫的名字,她也长得像只猫儿,圆圆乎乎的,拿大眼睛看人。这韩久原本也是村里人,转弯抹角推算起来,他奶和我奶的表妹还沾些亲,他一直在山里条子沟分销店工作,三十岁上和纸房沟一个寡妇成了家,作了纸房沟的上门女婿,现在全家又搬回来住。花子娘很嫩面,腰身长长的,奶子高耸,村里人都说漂亮,有些愤愤不平。后来有人说:哼,水蛇腰!众人就都说她眉里眼里有妖气。夫妻俩见人说话总是先笑,尤其对我们家更客气;客气反倒使我们不能太亲近。只有花子常常对我一笑,她娘一喊,却赶忙闪进门去。
她一个人在门前玩,用木棍儿搭架子,架得高高的,突然就拆了然后再小心翼翼地搭。或者在地上用炭画画儿,画得很多,有她家的房子,也有我家的房子。还画了我:头很大,身子却小小的。我不愿意,坐在家门口,一边用手抠墙上的硬土吃,一边唾她,唾沫也是泥水点儿,她就骂一句:土老鼠。
“你是土老鼠!”
“你是土老鼠!”
两人隔着墙角儿嘶骂,她嘴快,我骂不过,又懒得走过去打她,卸了帽子掷过去;没有打着,却露出了我的小辫子。
“你不是土老鼠,为什么把老鼠尾巴长在头上?假女子!”
她给我做鬼脸儿笑,闪进门去的时候,还白了个红眼,我气得蛮哭,回家来一定要娘将辫子剪了,也不肯穿那花袄。娘好说歹说,末了不让我再理花子。以后每天早晨,娘去上工,就拿一篮子洋芋放在门口,让我一边守家,一边用刀子刮洋芋皮。我一坐下来,就听见花子在唱,瞧见她也坐在门口刮洋芋。她向我招手,我不理。
“瞎女,你来!”
“我不和你玩!”
“我给你剪辫子,你不来吗?”
我挪脚过去,咔嚓,她一剪子将小辫子剪了。我将辫子要扔到阳沟去,她捡起来,拉我到村头壬家爷那儿换吃了离锅糖。
“你还叫我假女子吗?”
“我不叫了;你怎么谢我?”
“我给你刮洋芋。”
“你叫我姐姐!”
“我和你一般大。”
“我让你叫姐姐就叫!”
“姐姐。”
没了辫子,娘生了气,逼问是谁剪的,我说:“花子姐姐不让说是她剪的嘛。”娘要跑去吵架,爹把她劝住了。爹是父辈里年纪最小的,读过旧社会的县立中学,后来就一直在学校教授语文。他的声音很高,读着唐诗的时候,抄着手,摇头晃脑;学校离家十里,星期六下午回来教我背唐诗,却一脸严肃,每每背不下去,他就拿眼睛死死盯着我,那眼镜片子一个圈套着一个圈,像烧酒瓶底,我不敢走动,流着眼泪再背。我一向是怕他的。娘向他告了状,我只说爹又该打我了,他却扬过手来,一捏,捏住我的鼻子,将鼻涕擦去了。
“瞎女子,你要当男子汉了吗?”
“嗯。”
“好了,一条辫子哪能就防止了病灾祸难?!去吧,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背十遍!”
我真感激爹,将杜甫的诗背了十遍,每一遍眼睛都闭着,但终不知道黄鹂是什么鸟儿,想问他,又不敢。以后我更加到花子家去,花子娘就时常留我吃饭,她家喜欢吃揽饭。揽饭者,三分之一绿豆,三分之二北瓜,在一起微火炖烂,颜色呈紫红色,食之甜而不腻,干而不噎。我觉得好吃,让我娘过去请教做法,娘也慢慢和那女人谈得很拢。只是那女人特别爱好看戏,乡里戏少,逢年过节才演,而且这个村演场,就转到另一个村去了。花子娘就早早吃罢晚饭,头上抹了油,摇摇摆摆撵着去看,样子像水上漂。她在戏台下看戏,戏台下就有好多人看她。忽一日,听到消息,原来花子娘是日本人。风声传得很快,好多人都到她家去,或者是借火抽烟,或者是讨水喝,全想听她讲些日本话,但她从未说出个听不懂的语句。讨一个外国人的老婆,稀罕是稀罕,却毕竟被村里人看作不光彩,于是花子爹的威信就降了。他在村里,辈分也算很高,便谁也不肯承认,久而久之,他也不敢这么认为。也为此在我以后长大,弄起文学,总想为他写个传略,就怕冒犯了他们韩家的族中老者,写杂记吧,又觉得对他不恭,等读过一本《源氏物语》,知道日本人称杂记为物语的,就用过《韩久物语》的题目,既避嫌疑又觉文明。这是后事,当时,这女人的来历被人知晓后,村里人都叫花子是“二转子”,含杂种的鄙夷之意。花子就显得很羞。
我曾经问过我爹:花子怎么会有这样个娘呢?爹讲了:日本侵略的时候,纸房沟张家的爷爷是做生意的,去河南荆子关贩水烟,不想遇着八路军和日军在那里打了一仗,日军全部消灭,一个随军生的女孩就流落在山里一户人家。民族再大的仇恨,小孩毕竟是可怜可爱的张家爷爷以一个铜板买下,用箩筐挑回来,那时女孩刚刚五岁,作了他家的童养媳。丈夫死后,张家绝了根,她便跟了韩久了。
我再不嫉恨花子母女,脚步儿更勤地去她家,花子娘使劲亲我,给我熬栗子汤吃。栗子是花子爹从山里带回来的,花子每天是要喝一碗的,我去后,她娘就在汤里加了五倍子,喝过一个冬天,我慢慢再不吃土,身骨一天天强壮起来。我娘乐得像念了佛,将我家的一只母鸡送给她们。她们并没有杀了吃,因为花子娘在鸡屁股里摸着了有蛋,就养着,一下蛋,就让花子去自留地掐些韭菜、葱花,在铁勺里炒了喂我们吃。村后边是一条公路,路那边有一所小学,我们去自留地的时候总要趴在教室的后窗台上往里瞧。花子极聪明,竟因此背诵了好多课文。一下课,学生们就跑出来,一边拿眼光看她,一边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她就也喊,喊得更起劲。后来,不知怎样,学生中有人说外国人都有狐臭,花子也有,一见面就捂了鼻子跑。她哭着去寻老师,让老师闻她的腋下,要给她平反昭雪。为此,日本女人还到学校来过一次学生们都热闹地看,花子第一次对母亲发了脾气,从此再不到学校去只是要我将爹教的唐诗再教给她。秋天里,我家收了好多玉米棒子爹回来帮娘剥颗儿,她就来了,一边给我家剥着,一边央求爹教唐诗一直剥到子夜,月光清幽幽的。露水也潮了上来,看见屋檐上的蜘蛛网也明亮亮的,像水银织就。爹教李太白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她背熟了,突然站起来说:
“叔叔,婶婶,我要回去了。”
“再玩一会吧。”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我想我娘了。”
一家人就都笑起来,爹击掌叫道:
“学习就要这么个学法,融会贯通,举一反三,这样学得活,也记得牢了。”
说罢,爹拿眼睛死死盯我,我害怕他又该骂我,心里却很是嫉妒起花子。
那时候,耕种自留地,都是人拉犁的,星期六韩久回来,三人都下田了,日本女人将绳背在肩上前边拽,韩久在后边扶犁,花子总是过去帮娘,也拉了一绳走在娘的前头。韩久是个大高个子,鼻子红红的,休息的时候,手脚摆开在树下睡觉,花子和她娘就回去做饭,然后用瓦罐提来。走到村口,我们几个男孩在玩“老爷台”,将一个粪堆作为阵地,上边一群,下边一群,几番进攻,几番退却。见花子过来,就向她招手,她将手中的菜碗交给娘就来了。一个男孩说:
“好了,你是日本人,你就来当鬼子兵,我们当八路军!”
“谁是日本人?我也要当八路军!”
“死了死了的有!”
“你才死了死了的有!”
两厮就吵起来,结果大打出手,她竟将那男孩打得嚎嚎叫。以后谁也不敢惹她了。
春节里,乡里举行社火集会,镇子分十六个生产队,队队都要出一台。这是大人们玩耍的事,我们做孩子的就更热门。社火是在一面桌子上安铁打的芯子,然后将小孩装扮成各类戏文里的人物,捆在芯子上,穿上衣服,作出极巧妙的造型,然后八人抬起,威威乎,浩浩乎,招摇过市。谁家的孩子可以上芯子,这是极荣耀的事。吃罢早饭,我们都到公房里去看大人们张罗。这一年,果然就选中了我和花子,我当的是许仙,她当的是白娘子。她的造型特绝,高高在上,一只宝剑上站着是我,一只跃起的脚下,用一条铁丝吊着法海。法海是一个一岁三个月的小孩当的,他一上芯子就瞌睡,流着鼻涕。锣鼓敲响,我们被抬着出了村,十六个村的社火集中从街道拥过,我看见花子娘扯着我娘在人窝里挤着,撵着社火跑。她头上又是抹了油,穿一双白粉刷过的鞋。我就对花子说:
“姐姐,你娘来了,你娘来了!”
“谁是姐姐,我是白娘子!”
“白娘子,你娘……”
“许仙,不要说话!”
这话却让下边的人听见了,一哇声地取笑。
闹了一春节的社火,村里人再不叫我们名字。一见面就说:“白娘子,你的许仙呢?”“许仙,白娘子在家吗?”我们倒不理会白娘子和许仙的关系,从此也这么称呼起来。她可以用手帕叠好多玩意,尤其是那老鼠,能在手里一跳一跳的,有时把猫儿抱来,连猫儿还以为是真的呢。我玩不过她,就捉真的老鼠,用煤油浇了,在夜里用火点着,逗着猫儿去追,那老鼠成一个火团,跑得极快,竟钻进她家的柴垛里,引起了一次火灾。娘狠狠打了我一顿,花子娘倒过来安慰,待我更比先前友好。每次村里看戏,就让我和花子早早搬凳子去占地方,凳子搬去到开戏,足足有三个钟头,我们一步也不离。戏开了,她娘和我娘提了火炉来,站在场外大声叫喊,然后挤进来。戏对我们并没有吸引力,最烦的是出来旦角,坐在那里咿咿呀呀地唱,我们就挤出场子去玩。场子外小吃很多,我们顶爱去看卖烧鸡的,那是一个秃子,白日里从不卖烧鸡,晚上点一个灯笼在案盘上,帽子压得低低的,那长着一圈稀稀胡子的嘴巴不停地叫喊。我没有钱,花子搜遍全身,只有一个五分硬币那秃子卖给我们一条鸡舌头,她吃一半,我吃一半。我就又钻进场子向娘要钱,娘却不给,我就生了气,再不理她,她见我可怜了,说:“给一角钱,吃去吧!”我偏赌气说:“不要!”“不要就不要嘛。”娘将钱又收了。我再钻出场子,花子还在那里等我,两个人站了一会儿,都没说话,她拉我要到后台的窗子上看唱戏的去。
戏台是在一个庙台子上,绕过庙后的麦田,我们看见高高的后墙上有个闪亮的窗子,但无论如何却不能上去。我爬旁边一棵柳树,却意外发现树杈上有一个鸟窝,窝里有三颗鸟蛋,喜欢得锐声大叫。一颗噙在口里,两颗装在口袋,从树上溜下来,口袋的两颗都破碎了,蛋汁流了一衣服。
“咱们去烧蛋吃吧!”
两个人跑到队里的石灰窑上;窑上的人都去看戏了,那里堆着一堆石灰,我们将鸟蛋埋去,然后让她背了身,我在石灰上浇一泡尿。
石灰嗞嗞地冒起热气,不大时间,鸟蛋就熟了。我们正分着吃,有两个人向窑场走来,忙在草窝里藏了,听见来人说:“好像有人,是偷石灰的?”“哪里,你眼看花了吧!”两个人一走,我们猫身就逃,一直到了戏台下,笑得“嘎儿、嘎儿”响。
夏天的夜晚睡觉迟,在家里听大人说话无聊了,我们就上门前那一片竹林里。竹林并不大的,却十分茂密,钻进深处,一根一根竹子异常清奇,高高撑起一层竹叶的绿。无风的时候,这绿是静止的,如寂寞的云,各种鸟儿看不见,却在云里各呈其韵,如仙乐自天而下。稍一风动,那绿就游悠不停,无嘎喇喇之声,但一声儿价森森,使人满心满怀都津津生凉了。出奇的还有一条细水,水旁有一块仄石,卧牛的模样,我们爬上翻下,听那竹韵。听得久了,就不明白那清韵是在哪里蓄着?我说是细水带来的,细水在林中转九个曲儿,竹的清韵应是水的流音。花子说是竹子本身发出的,因为竹子是空的,里边全蓄着清韵,风一振摇,就抖出到每一竿枝,每一枝叶。我不信,她就砍下一节竹来,用烧红的铁丝在上面凿了眼儿,吹呜呜地响。我觉得惊异,回家问过爹,爹很是夸奖了她。于是我什么都信起她了。
她曾经问:
“你说,树上的苹果为什么一边是绿的,一边是红的?”
“那是太阳晒的。”
“那地里的红萝卜太阳没晒怎么却还是红的。”
我回答不上来。
“你说,每天早上,鸡一叫,天为什么就亮了?”
“那是鸡把太阳叫出来了。”
“那今年我们将鸡都杀了,天怎么还亮呢?”
我还是回答不上来,问她,她也回答不上来。我们去问她娘。她娘说了好多,都不能服我们,说:
“听大人话,大人是不会错的。”
她说:
“我将来也要作大人的,我也是不会错的了。”
她娘无言可对。
这一个夏天,我们玩得最快活,在仄石下烧过蘑菇吃,也将生柿子摘下来在竹林的草窝里藏了,过七天八天去吃软柿,常常玩得累了,卧在仄石上睡去。竟有一个黄昏,将帽子遗忘在那里,第二天去捡时,那草帽高高顶在一人多高的地方,下边是一只直直的竹笋。
到了八月,庄稼都熟了,把村子都遮住了,田边的路变得瘦瘦的八月十五的夜里,有“偷娃娃”的风俗,是:如果某某媳妇不生养,四邻有人就去地里偷摘些西瓜、甜瓜、北瓜、葫芦,或者苞谷棒子,悄悄塞进那媳妇的被窝里。这本是大一点的孩子干的勾当,我们也参加了,觉得有趣。花子对我说:“你让你娘给你再生一个小妹妹吗?”我点点头她说:“咱给你娘偷一个吧。”我们便偷了苞谷棒子塞在娘的被窝里第二天我说:“咱们也给你娘偷一个吧,让她生一个小弟弟来!”两个人跑到西瓜园去偷。管瓜园的是一个老头,七十多岁了,没妻没子的,年年为队里当看守,冬管菜地,夏看瓜园。我们猫腰溜到园边,开始在畦垅间爬动,生怕弄出响声。花子让我蹲下观察老头,若一有发觉,就打口哨。我盯着那边的庵棚,看见老头在那里吸烟,一点红光。一明一灭,突然跃了跃身,但立即又安然端坐了,依旧吸他的烟。花子已经摘下一个瓜儿,向后一步步退着,一到地边,我们刷地就跑;到了村口,才发现那瓜极小极小,而且是生的。我们就准备第二天重又去偷。于是,又是我站岗,又是花子爬着前去,退着出来,那老头又是依旧吸烟,一动不动。这个瓜比头一夜的大多了,抱回来塞在她娘炕上,高兴得我们大呼小叫,又嘲笑那瓜园老头傻,竟一点未发觉我们。
“我们明日去瞧瞧这傻爷爷。”
“他真傻,只知道抽烟。”
等我们到瓜子园,老头把我们叫进庵,切了几个西瓜让吃,我们一边吃,一边笑。老头问笑什么,我们横竖不说。然后他让我们拔拔瓜园的草,却摘下一个大西瓜放在地边。问这是为什么,他说:
“晚上来摘瓜不方便啊!要么摘瓜的人紧张,我也紧张,又尽摘些不熟的瓜呀!”
我们脸刷地红了,知道他一切都知道了,当下就逃走,他却哈哈笑了。我们忙向他赔罪,又讲了偷瓜的用场,并撅了屁股让他来打,他却一下子把我们抱起来,放在庵里的床上说:
“爷爷怎么舍得打呢?我盼你们常来哩!”
“我们再不敢偷瓜了。”
“听故事吗?爷爷一肚子故事呢!”
这使我们大出意外,当下就让他讲,他果然讲了好多。但每次开头,总是“从前,石头山上有一个石头洞,石头洞里坐着一个石老头在说故事,说:‘从前,石头山上……’”然后就打个哈欠,说:“我该去园里拔草了。”于是,我们就帮着去拔草。这么几个月里,我们天天要去那庵里一次,每一次他一开口:“从前,石头山上有一个石头洞……”我们就说:“爷爷,咱们一边拔草,一边说吧。”听得高兴的时候,我就在地上翻几个跟头。到了腊月,瓜园里长满鲜活活的大白菜,每棵白菜都已经用绳儿捆了,上边还压一块土疙瘩,看守的老头却死了。他患的是直肠癌,先浑身发燥,以为是热病,将头发全剃了,后来就拉血,拉得很多,一检查,已经到了晚期,十天后就没了。我们大哭了一场,在他的坟头上,花子说:“爷爷,我们看你来了!”我说:“爷爷,我再给你翻几个跟斗吧。”说罢就翻,额头上碰了个疙瘩。
老头死后,我们常做梦到他的瓜园去,醒来就哭,娘听了巫婆的话,削了几个桃木橛钉在老头的坟上,说是不让他阴魂纠缠。我和花子悄悄去拔了,对着坟说:“爷爷,我们也开个园子,你来给我们看守吧。”就在花子家门前开垦了一片地,我们种了菜蔬和花果。果然菜长得很嫩,花儿也开得红也是,白也是的。花子娘也觉得奇怪,说我们能干,我们知道这全亏有爷爷灵魂在看守着。冬天里,我喜欢雪花,曾经偷偷扫了一堆种下去,但没有收获。后来,在我生日那天,娘交给我和花子各一枚仙桃核,说夜里含着睡了,若梦见桃树开花了,长大就会幸福呢。但我晚上没有含,想实实在在看到那仙桃花,就悄悄起来去园子里种。没想花子也正在那里种桃核。我们都保守了秘密,不让大人知道,暗中要比谁的桃核先出苗,先开花。结果,一个月后,苗儿就长了出来,后来,又都开了花,她的花是红的,我的花是白的,当然这又是四五年以后的事了。
最使我们无虑无忧的,是在田野里放风筝。风筝飞得老高,我们牵了线在地上跑,眼睛看着空高,脚高步低,常常跌倒。风筝飘过村庄,飘过学校,一直到了埋我奶的坟地上空,在那里静静浮一阵,又到长着一片柿树的牛头坡根下去了。那里有一个水塘,水不深的,藻类丛生,青蛙正产卵,新出生的蝌蚪如墨点儿,一团一溜地蠕蠕地浮动像喝醉了酒。风筝走过了,水里划过一个影子;突然线儿绷断了,袅袅往天上逝得无踪无影。我们都丧气了,坐在地上不动。抬头看看天低头看看塘,我说:
“它走了,它还会回来吗?”
“它到天上去了。”
“天高吗?”
“天高。”
“天是什么呢?”
“天是什么都没有。”
“就像这水一样吗?”
“是一样的吧;没有鸟儿,没有鱼儿,它们就一样了。”
“风筝一定会变成鸟的。”
“那一定会的。”
我们心情又好起来,以后再做风筝,有时故意就丢开线。每每一看见有什么大鸟儿飞过,我们就要说:这只鸟儿是我们的风筝变的。
这日子过了不久,娘就不让我们尽去玩,因为到了春天,青黄不接,家里茶饭一天比一天稀薄起来,我们就提了篮子四处去剜野菜。田野里剜野菜的人很多,打萝儿花、灰条,刺碟已经剜不到了,我们到牛头坡后的树林子里去捋嫩柳芽儿。有一次,已经黄昏,我们还没有走出林子,月亮就幽幽地上来。林子里地很湿,发现了一丛猪耳朵菜,一拔起来,下边的小坑坑里立时就洼满了水,那月亮就浮在里边。这真是新的发现,就分头挖起坑来,比谁能挖出个月亮来,结果,她挖出了十个,我挖出了八个,等记起要回家了,突然迷了路,两个人都吓得哭起来,直到我娘和花子娘变脸失色地呐喊着寻来,才将我们领了回去。
这一次受惊,娘并没有责骂,回家吃过胡辣汤后,就领我们在院子里转圈,前边是花子娘,后边是我娘,我和花子在中间,一人提一个灯笼,她们喊:“回来了——?”要我们应:“回来了——!”说是招魂。直闹过一个时辰,夜里让花子和我睡在一个被窝里。两个娘就坐在炕沿说话:
“这两个孩子,倒合得来。”
“怕有缘分哩。”
“如果你不嫌弃,将来了,让瞎女子做了你的女婿。”
我听见了,爬起来说:
“娘,什么是女婿?”
“就是给你娶媳妇,你愿意不愿意?”
“媳妇打人吗?”
她们就都笑起来。
后来,这话就传了出去,村里人一见面就说:“瞎女子,你给花子做媳妇了,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啊?”我先不知道结婚是干什么,不久村里有一家人结婚,锣鼓叮叮咚咚敲,人来得很多,一男一女都穿得新新的,还戴了花,跪在中堂下一张席上,有人喊:“一拜列祖!”双双磕一个头;喊二声:“再拜父母!”又一个磕头;三喊:“夫妻对拜!”还是一个磕头。我觉得好玩极了,有一次在地头拔草。我突然记起了这事,对花子说:
“结婚真好,有新衣服穿,能吃肉;咱们也结婚吧。”
“不,结婚要戴花哩。”
我去摘了两朵苦菜花,在她头上插了一朵,在我心口的扣子上别一朵。我们手拉着手站着,我喊:“一拜列祖!”就忙磕头;站起来又喊“二拜父母!”又磕头;到了“夫妻对拜!”因为跪得太近,两个头碰在一起。偏巧让路过人瞧见了,笑得瘫在地上,又在村里说,人人一见面就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我知道了羞耻,脸臊得像红布条子。
从此,花子也不行多到我家来玩。果然是我们偷的西瓜的原因不久,她娘肚子大起来,就到花子爹工作的条子沟去住,花子也随了去。
2.记怒
我又恢复了呆性儿,虽然再也不去偷吃墙皮硬土,却是觉得困,不喜欢跑着去玩去闹了。一个人在什么角落静静地坐着。山墙根种了株葡萄,在春天的时候,它就抽出枝叶,秋天里,就沿着一条绳儿爬过檐头。我已经知道它的每一个叶子是怎么长大的,尤其那细细的支茎儿,像小虫儿一样屈着身子,只要一触到墙头的砖瓦,立即就卷起来卷得那么紧,掰也掰不开。我把这枝茎儿叫作葡萄树的脚。自花子到了条子沟,她常让她爹回老家时带给我好多画,我也就开始画这葡萄树回送给她。我画葡萄树脚的时候,就画成了鸟儿的脚,因为门前的电话线上,常常落着一群麻雀,那一双脚就那么蜷在细细的电线上,风再大,将羽毛翻得乱糟糟的,却不肯掉下来。娘看了我的画,骂我乱画,爹却说好:“这孩子有想象力哩!”每个星期六的晚上,他让我坐在山墙下,看月光下葡萄树投在墙上的影子,然后去画。墙上的树影,叶子疏疏的,密密的,藤蔓在中联络。这样画起来,我的兴趣就大了。我还画了好多花子一家人的画,有一幅画上,使花子没有腿,却画成一条蛇的尾巴,使她娘的肚子很大,肚子里装着一个西瓜,花子爹的鼻子,画了一个辣椒,嘴上叼了个很大很大的烟袋,还画了一根肠子,用铅笔涂得又粗又黑。娘就又说我糟蹋纸张。我和娘争论,说:“花子当过白娘子,白娘子就是蛇嘛。花子娘一定会生弟弟的,因为我和花子偷过西瓜塞在她娘的被窝里的。还有花子爹,为什么鼻子一年到头都是红的,辣椒才是红的哩,你们总说他爱吃烟,会把肠子熏得黑黑的,为什么不能画根黑肠子呢?”
有时我坐在门口,往远远的地方看,最远的就是南岭,南岭顶高极了,很少有人上去过,天放晴,顶显得很清楚,可一旦生出雾来,像戴了帽儿一样了,很快天就要下雨。我总是问娘:
“站在那山顶上,能摸着太阳吗?”
“摸不着。”
“那上边一定离太阳近吗?”
“近。”
“那比这里暖和吗?”
“冷哩。”
“怎么会冷?”
“怎么会不冷?!”
山上有很多山羊、麝、狐狸,常看见有人提着枪在那里跑过,偶尔也就看见麝的模样被人追着,在山岩上一闪而去,接着有沉沉的枪声。我就又问起娘:
“为什么要打麝呢?”
“麝有麝香。”
“那它为什么要长麝香呢?”
“香呣。”
“它不知道有香就要被打吗?”
“我是麝吗,我怎么知道?你这孩子,是中邪了,脑子尽想些什么呀!”
我越来越不喜欢我娘了,她总是骂我,往往天一黑,就逼我上炕睡觉,我睡不着,而且眼睛一闭,就出现奇奇怪怪的狗、牛、蛇、树,还有各种人物,脸上五颜六色,一齐向我跑来。后来竟患了夜游症,半夜里一个人就下炕出门,到门前的竹林边去。那里有好多蛐蛐在叫,就是不知在什么地方,有几只萤火虫飞来飞去,我捉起来,捉了一握,带回来装在一只小瓶子里,又一个人爬上炕去睡了。第二天醒来,却什么都忘了。这事可把娘吓坏了,她晚上再不敢瞌睡,等我再去捉萤火虫,她就尾随着。到了家,拉住我问,我似乎才醒了,依稀回忆起出游的事却不允许娘倒了瓶子里的萤火虫。天明来看,那萤火虫并不见光亮我问:
“萤火虫为什么不亮了?”
“白天里哪会亮,它在夜里才亮呢。”
“我是昨天晚上装的,装萤火虫的时候,黑夜也是装进去的啊!”
娘听了我的话,哇地哭了,说我越发中邪得厉害,捎书带信要我爹回来,送我去医院看病。爹却说没事,摸着我头说:“你喜欢去上学吗?”我说:“喜欢。”他对娘说:“这孩子没有人玩,一个人太孤单了,我领他到我那儿去,在一年级当个旁听生吧。”我便到了爹的学校。
爹的学校是在一个镇子上,很大,左边有一条深深的河。河上架有一座石拱桥。站在桥上往下看,水面就有桥的半圆的倒影,像是这桥原本是个满圆,一半在水上,一半在水底。爹把我送到一年级旁听班上的同学都叫我“菜子”。有一次正上课,要小解了,又不敢走出去,结果尿湿了裤子,就再不愿意去坐教室。等爹一去上课,我背几句唐诗,就跑到桥头玩,我认识了一只红嘴巴的鸟儿,不知道它叫什么,几天里总是在桥头的树上叫;喊它,它不来。它只给我说,我又听不懂。我猜想它是没了爹娘,哭得怪伤心的,每次就抓了些馍花儿放在桥栏杆上,让它去吃。后来,柳树就开了花,一团一团的,像绒絮,我捉住一朵,高高托在手心,轻轻一吹,它就飞了,我便又去捉,捉了又要放,一直到黄昏,学校的钟就响了,水面上颤悠悠地飘过。这钟挂在那棵杨树上,一天要敲十几次。我问爹:
“每天敲十几次,到处都能听到它的声音,这声音在哪儿呢?”
“是在钟里。”
“声音都敲走了,这钟不折吗?”
“不会折的。”
“为什么敲不折呢?”
爹就笑了。爹回答不上来的时候,总是笑笑,他比娘好,不骂我中了邪。
晚上,爹常在灯下写字,他字写得很小,密密麻麻的;写着的时候,不许我说话,让我也在床上写字。他对我的字总是夸几句,但从来不细细来念,对他的字却看一遍又一遍再念一遍。常常有人敲门,喊一声:“报告!”他应:“进来!”就进来一个两个学生,我给他们挤一个眼,他们还我一个眼,爹一看他们,他们脸色就立即静下来。他们怕爹,我不怕爹。有一次爹不在,又有“报告”声,我便说:“进来!”进来的是一个女学生,先鞠了个躬,一抬头看见是我,生了气,说:“你充老师!”我说:“谁充了,我将来也要当老师的!”那女学生走了,我好得意,不慎将墨水瓶撞倒了,只剩下小半瓶,我慌了,忙将脸盆的水掺进去,爹回来写字,一蘸墨水,淡得写不成,问我,我说不知道,那女学生又来告了状,爹揍了我一个耳光。
爹揍了我,我并不反感他,而更加听他的话,也不再到桥上去了,整日拿了粉笔在操场地上写字,写一片,又一片。到了期末,一年级老师要吸收我为正式学生,爹已经为我买了书包,订了作业本,但不知怎么,他却把我送回家来。我问他这是怎么啦,他不肯说。我就每一星期六在村口等他回来,但是,两个星期六,他都没有回来。而且娘常常夜里哭,我挺纳闷,身子一翻,她倒噤了哭声,问道:
“你没睡着吗?”
“娘也没睡着?!”
“我看月亮哩。”
月亮是个半圆,正从窗棂里照进来。
“娘,你说月亮像什么?”
“像个梳子。”
“那太阳呢?”
“像个镜子吧。”
“娘说得真好。”我记得爹以前给娘买了镜子和梳子,娘很喜欢“娘,那我爹买了太阳和月亮给你了!”
“唔,你也想你爹?”
“想,娘想吗?”
娘却抱住了我,我感觉她的脸湿漉漉的。
“娘,你哭了?我爹回来了,看见你的眼睛多不好看。”
“我不哭。”
娘给我笑了一下,月光下苦涩涩的。
过了半个多月,突然家里来了人,交给娘一张纸条,娘看了脸唰地寡白。忙叫我出去玩,当我回来,娘正在葡萄树下挖坑,然后用油布包了好多书放在里边,我一回去,忙动手填土,问我看见了什么?我说“你在埋书。”她击了我一拳头,唬道:“你什么也没有看见!”我只好说“娘在那儿埋书,我没看见。”娘又提起了拳头,却一把拉我进屋,流着眼泪说:“你爹受批判了,人家可能来抄家;这些书是你爹的命根子,抄去就会烧掉的,你千万不敢向外人说。”我给娘保证,却不知道指的是什么。娘却不愿再说下去。果然三天后,一伙人到了我家,翻箱倒柜,口口声声要抄“四旧”,将家里好多书搬在门前烧了,还有我几十张画,那是爹保存的。我要去捡,被踢了一脚。临走还拿走了一些笔筒、砚台、花瓶。很快,村里也闹腾起来,敲锣鼓,又喊口号,说是要“文化大革命”了。就看见村头学校里开大会,好多老师站在台上头不能抬,又挂了牌子游行。外边一有动静,娘就关了门,不让我出去,她靠在门后,浑身嗦嗦嗦地抖。一次我跑出去,村里有人对我说:“你爹是牛鬼蛇神!”我说:“你爹才是鬼!”
那人又说:“你不信?你爹怎么没敢回来?!在他们学校游街了,是坏人!”我跑回来,问娘:
“我爹是坏人?”
“谁说的?”
“村里人说的,说我爹游街哩。”
娘突然呆在那里,泪水长流。我说:
“我爹怎么是成了坏人?!”
娘一下子扇了我个耳光,叫道:
“你爹哪儿是坏人?他不是坏人,他不是坏人!”
我哇地哭起来,她却把我抱住,擦我的眼泪,不让我哭,说:
“娘打疼你了吗?”
“没。”
“你恨你娘吗?”
“不。”
“恨你爹吗?”
“不,爹不是坏人,是好人。”
“爹是好人。”
“爹能回来吗?”
“会回来的。”
“什么时候回来呢?”
“那日历撕完就会回来吧。”
日历是爹从学校带回来的,已经撕过了多半;还要撕完爹才能回来,我就搬凳子上去,将日历一页一页全撕下来。娘一回来,我就说“娘,我爹要回来了!”“听谁说的?”“我把日历撕完了!”娘无力地打我一下,却抱住我又哭了。正哭着,爹真的就回来了,他头发老长,衣服皱皱巴巴的,胡子几乎把嘴巴都要罩住了,在门口说:“哭什么呀?”我和娘抬起头来,几乎都呆住了,谁也没有动,也不说话。突然娘扑过去,抱住爹放声大哭,爹说:“孩子在哩。”就过来抱了我,还是用胡子扎我的脸,将我逗得格格格地直乐。这天夜里,他一直和我玩,要我写字让他看。我写一个,就要求他满足我一个条件:买水果糖呀,让去上学呀,要他多回家来呀,末了就爬在他的背上,要当马儿来骑。娘只是在一边擦眼泪,爹就瞪她,我告状说:“爹好好的,娘偏在家老是哭。”爹说:“你娘没出息,她要再哭,你就羞她,好吗?”从那以后,爹每天晚上都回来,天一明就又走了。在村里,一些人见了我,都说“可怜见的”可去找孩子们玩,大人们却总是赶忙叫了他们孩子回去。后来就听到说我爹是“黑帮”,是“封资修”,已经由所在学校集中到公社受批判了我才明白为什么爹只在夜里能回来。但是,爹一回家总是笑笑的,和我玩这玩那,便觉得村里人说得不对。过了几天,爹就没有回来,通知让我娘送饭,娘每次去,总是哭哭啼啼地回来,隔几天给爹换洗衣服就在门前青石头上捶平,那棒槌总提不起,常常发着愣,或者衣服已经掉在地上,棒槌还在石头上空打。以后,娘去送衣服,却都将第一个扣子铰了,我问她:“铰了干啥?”她说:“批斗会上,常要绳捆索绑,系了这扣子,会憋着脖子的。”我当时吓得浑身发冷,也要和娘一块去,娘将我反锁在屋里。我从窗口逃出来,往公社大院里跑,出了村口,却被一群孩子围住。他们在玩“打架子”,将几节柴棍支在那里,然后在一定距离里掷打,击倒者赢,否则为输,输者就趴地学狗叫。但他们掷打一下柴棍,叫一声:“打倒×××!”竟喊着我爹的名字。我便也喊:“打倒×××!”是喊我爹名的那个他爹。我们就争起来:
“我爹是贫农!”
“我爹也是贫农!”
“你爹是孔老二!”
“你爹是孔老三!”
他扯住了我的头发,我揪住了他的领口,势均力敌,我们相持起来,孩子们大叫:打起来了!就有那孩子的父亲过来,将我一个巴掌打倒在地了。正好我娘送衣服回来,那人就训道:“你们到什么时候了,还这么要强,是你让你的孩子打人吗?”娘不容我分说打了我一拳头,给人家赔不是,拉我到家关了门,却抓起我的手往她脸上打,说:
“你打娘,你打娘!你怎么敢打了人家!”
“是他要打倒我爹。”
“听娘话,让他们说去,骂去!你不敢惹事,人家把你打坏了,娘怎么活啊!”
说罢,娘哭,我也哭,哭成一团,晚上没吃饭就睡了。从那以后,她常将我看守在家里,我就在门前挖一个土坑,将一个石头上画了那孩子爹的样子,埋进去,又堆一个小丘儿,当作是坟,咒他爹是打倒了,而且死了,臭了,埋得深深的了。这时候,韩久却回到村子里,我已经有很久没有见到他的面,他依旧还是个红鼻子。娘问起花子娘俩,他说:花子娘已生了个儿子,花子在那里帮着哄娃娃哩。一提起花子,我就嚷着要她回来一块玩,韩久就对我娘说:
“他爹的事我都知道了,你也不要过分伤心,现在挨批判的人很多,不是他一个人啊。”
娘说:
“大人受些罪也就罢了,只是孩子还小,受人欺负,对孩子将来不好。”
韩久说:
“我就为这事来的,这瞎女子怪聪明的,将来必能成事,看样子,他爹这辈子要黑了,可不能让孩子背了黑锅。我和花子娘商量了,如果你看得上我们,我想将孩子的户口要过我们家,孩子当然也是你们的孩子,换个家庭对孩子好哩。不知你悦意不悦意?”
娘当下沉吟了半晌,坐着流眼泪。
韩久说:
“我们这想法或许不妥,叫你伤心了。”
娘说:
“他伯,难得你们这般心肠,到了这步田地,倒还为着我们好,我和他爹该怎么谢你们呀!我哪里还有不悦意的?”
但是,关于转户口的事,大队部不允许,还训斥韩久路线不清。娘叹了一口气,说:
“罢了,也真连累了你们了;怪这孩子投错了胎。”
韩久却抱了我,说:
“转不了户口,就不转了,他谁能管得了我。这样吧,就让他认了我们为干亲,我把他带到条子沟去,再不能让孩子留在这里,小小年纪就伤了心。”
于是,第二天里,娘在中堂摆子椅子,让韩久坐了,拉我给他磕头长长声叫三下“干爹”!本来认干亲是有要仪式的,被认的要拿礼物认的要设宴席,现在都不可能了。草草认了亲,干爹将我脖子上架了在村里走了一遭,使大家都知道,下午就背我到条子沟去了。
我和花子又在一起了,她似乎长得比我还要高,一见面,就用双手将我脸托起,像大人一样,问我想不想到她;我说想,她就拉我去看她画的画,那都是分销店的香烟纸上画的,张张画的都是我。干娘的脸色还是白嫩嫩的,正坐在炕沿给儿子喂奶,那儿子丑极,小瘦如猫儿花子抱了弟弟,领我到村子去转转,这村子只有三户人家,是坐落在一个双沟交叉的山弯子上;分销店的房子墙白白的,店员只有干爹一人而这分岔的两条沟却很深,足足三十里长,一条小沟洼里住一户人家他们的衣物、用品、油、盐、碱、糖,却全得从这里去买。四面都是山,长着密密的冷杉、侧柏。山弯下有一条流沙的河,河畔上几棵核桃树,样子十分奇特,半边多,半边少,屈身横出,一些山藤缠上去,又吊下来,树身上,藤蔓上就茵茵长满了苔藓,生长长的毛。我们从屋后的石磴路上走到后洼,那三户人家一横一竖一撇盖在那里,四周却满是些栲树,阴得地面都潮湿湿的。我说:“这地方不好。”花子也说:“不好,天尽是阴着,我得了一身疥疮,刚刚才好。还有狼哩,夜里常叫唤,将王叔家的一头小猪都叼走了。”我说:“那为什么还要住在这里?”花子说:“我和娘早要下山去,爹说山下乱了,这里安静哩。”我们又信步儿到了弯后,那里有一个老大老大的石头,石头中间裂了缝,活生生长出一棵柏来,不知道是树栽在裂缝的土里,还是树长上来将石头撑裂了。但出奇的那石头上却有了一个小小的土庙,花子说,那是土地庙,听爹说,那柏树已有几百年的长寿了,往年还有人来烧香,现在不来人了。又说:
“我还给你家在那里求过神哩。”
“给我家?”
“爹说你家运气不好,我来磕了三个头。”
我们就从那座吊桥上走过去,我有些害怕,花子却抱着弟弟稳稳走过去,站在庙门口。庙里果真有一个泥塑的老头坐像。这当儿,山沟里起了风,天暗了下来,看见庙左边的大石那边,树罩得很密,有水从里边流下来,“咚,咚”地响,从河边上来的云,钻在里边,再也不走。一阵风呼地上了庙台,我们都打了个寒战,说了声:“怪怕人的,快走吧。”就走过来,刚过了吊桥,听见后边又是一声很大的“咚”声,我们不敢回头,一气儿跑回家,心里还“别别”地跳。
晚上,我们就挤在一个大土炕上。我和花子睡一个被窝,干爹娘睡一个被窝,吹了灯,外边风呼呼地响,我们摸黑坐着说话,干娘说:
“花子,从今往后,瞎女子就是咱一家人了。”
花子说:
“原先不也是一家人吗?”
干娘就笑了,说:
“村里人谁要问起,就说是你的弟弟,万不要说起瞎女子他爹。”
说到爹,我就哭了,干娘说:
“不哭,咱在这儿住一个时期了,就都回村子去,你就能见到你爹你娘了。”
白天里,我们并没有多少事要做,村子里只有一个叫小豆的孩子他总是流鼻涕,我们一羞他,他吸一声,鼻涕进去了,一会儿又出来了但他每天可以从家里拿出好多好吃的东西,譬如柿饼,还有栗子,吃起来直噎喉咙眼儿,得连忙去喝水。干娘生过儿子,身子不好,总头痛干爹用火罐在她额上拔印子,两个太阳穴拔两个,却显得更好看了那儿子,我和花子轮流抱,我们却烦他,常常抱到洼地里,让他自个爬着,我们就用炭在石头上作画、写字。我跟爹学会了好多字,会写自己的名字,也会写爹的名字。我们在稍平一点的石头上都写满了字,结果小儿子就尿湿了裤子,弄得一身泥,惹得干娘骂了花子几次。
来分销店买东西的人虽然不多,但人还是不断,有能识字的,看见了石头上总是我爹的名字,就生了疑惑,问过干爹:
“这是谁写的字?”
“我这孩子。”
“他怎么老写黑帮分子×××的名字,×××是他的什么吗?”
“啊,哪里,怕是我写过打倒×××的标语,孩子学写的。”
那人一走,干爹就把我数说了一通,再不许我写爹的名字。过了三天,晚饭的时候,干爹却从外边背回来一块大石板靠在墙下,又买了一盒粉笔,说:“你们喜欢写字,就在家里写,我给你们当老师。”从此每天早晨,他要在石板上写上几个字,或者一道算术,教我们学会了,就让我们学着再写,到晚上考试,考上的上炕睡觉,考不上的继续默写几时写出几时睡觉。开头我们都很来劲,要么我先会了,干爹就要骂花子;要是我不会了,花子笑话我,干爹却要说:“你能着什么,他总叫你姐姐呢。”但到后来,我们就烦了,趁干爹娘不在,便溜出去玩。我们曾经捉住过一只松鼠,它是钻在一条石堰中去的,我们就小心地抽开石头,它一钻,钻进了我的袖筒,就活捉了。更有意思的是采蕨草,如小儿拳一般,弯弯的,屈屈的,采下来煮熟了,嫩肉也好吃,盐拌也好吃。我曾经采过一捆,用布包了,写上我爹的名字,趁乡邮员送信报到了分销店,偷偷塞在他的邮包里,没想干爹发现了,夺过去藏了,说:“不能让这里的人知道你是你爹的儿子!你这是往哪里寄?你连地址都不写,能收到吗?”到了晚上,干爹还是考试,我和花子已经好多天考试不及格,干爹动了气,踢花子一脚,干娘说:
“算了,孩子都小,这也不是学校,抓得那么严干啥呀!”
干爹说:
“唉,你好糊涂啊!要是咱花子,也就罢了,可是这瞎女子的爹是读书人呀,人家把孩子托付给咱,咱把孩子带得心野身野,一字不识,将来怎么向他爹交代!”
我听了,心里真后悔,以后就不再疯跑,老老实实在家里做作业。
冬天里,山上下了雪,到处都是白花花的。我们在屋里挖了很大一个火塘,日日夜夜将一些疙瘩柴架上去烧,熏得我们手脸都黑乎乎的。这一天午后,干爹到山下去提货,干娘让我们看着儿子,她去后山坡上砍柴火,我和花子在家待得闷了,说:“到河边堆雪人去吧!”就抱了小儿子到了河滩。我们用树枝扫开了一片干地,把小儿子放上去,就分头堆起雪来,雪人堆起了,是一个老头,就说这是瓜菜园里的爷爷。爷爷是有长胡子的,就又返身去家里拿苞谷缨子。这时候,下山的太阳却红起来,在雪地上涂出一层玫瑰色。正走到河滩,就发现一只大大的狗向小儿子那里走去,我说:“姐姐,瞧一只狗。”花子说:“不是狗,尾巴在地上拖着,是狼!”话未落点,那狼已叼起小儿子就走。我们一下子失声大叫:“狼叼娃了!狼叼娃了!”哇哇而哭。干娘闻声赶来,举了木棍去追,那狼停下来,换了下口,又叼起小儿子跑,干娘一直追到河那岸,那边有人也赶过来,狼放下小儿子逃走了。但小儿子身上几处牙伤,血流不止,当夜就死了。
小儿子一死,干娘像疯了一样,骂天骂地骂狼骂自己,末了就骂干爹,说是她要回家去,总是不让,这下倒好了,儿子没了,韩家断了种了。干爹为儿子钉棺材匣子,狠命地敲打钉子,泪流满面。我和花子跪在地上,浑身打摆子一样乱颤。埋了小儿子,干娘就收捡东西,要离开这里,干爹拦不住,他突然发了火,将干娘一拳打倒在地,抱住了我说:
“要走,你和花子走吧,这瞎女子不能走!”
他这么一吼叫,干娘倒蓦然了,干爹就流下泪说:
“花子娘,这鬼地方我愿意再让你们待吗?我这么大年纪,没了儿子,我不伤心吗?可山下搞运动,乱糟糟的,瞎女子娘将瞎女子交给咱,就是让孩子在这里清清心;这么回去,让孩子受罪吗?咱不想想咱,也不该不为孩子想想啊!”
干娘软在那里,一声一声地哭,却把包袱丢在了炕上。
就这样,我们又住下来,夜里一听见狼叫,干娘就搂住我们浑身哆嗦。白日里,也不允许我们乱跑,只是在家学习写字、画画。我已经能写会一百个字了,算术也学会了乘法。到了春天,干爹娘刚刚新搭了一间草棚,扩大了我们的住处,但我们却全都返回村子去了。
我记得这一天,是个早晨,干娘正烧饭,门口新养的狗汪汪大叫河湾处走来一队人,将我们全赶在门前的树下站定,大声训斥,叫骂勒令干娘立即回村去接受批判。干娘叫起来:
“我是农民,我有什么罪?”
“你是日本人安插的特务!”
“胡说!证据是什么?”
“证据?”
一个耳光打去,干娘倒在地上,口鼻出血。干爹忙上前说情,那些人留下指示:三天之内必须搬回,否则就五花大绑拉下山。走的那天花子和我一大早就到西面山洼去转了一遍,我们向山岩、草木告别,它们无声,我们也无语。有一朵金银花,前三天就孕了苞儿,我们真害怕牛儿羊儿踩坏了它,用一些荆棘围在它的周围,我们已经要走了,它还没有开,使得我们好不遗憾。那只松鼠,在小木笼里生活了多半年了,我们不愿意再带它走了,砸了笼子,让它钻了山林,它先还是不走,瞪着眼睛看我们,后来箭一般地跑走了。干爹干娘挑了两副箩筐,里边装着被褥、锅盆,花子背一个包袱,我背一个包袱。
干爹干娘已经到了河滩,我和花子又过了吊桥,往那土地庙上去了。庙还在,那泥塑像被那队人砸了,大石那边的林子里,还是幽幽的神秘。我说:“这地方真好呢!”花子也说:“真好!”边说边走,还是离开了这里。
3.记哀
干娘是和我爹关在一起的,先在公社大院,后又转到学校里,说是在那里办学习班,日日夜夜大门口有人站岗。我们老想着他们,就呜呜地哭,要去看望,站岗的人不允许,我给人家好说歹说,最后坐在地上哭,给人家磕头,花子却踢了我一脚,把我拖回来,骂我“丑人”。
“你不想你娘?”
“怎不想?你那么给人家哭,磕头,让人家作践,人家让你进去了吗?”
“那怎么办?”
“你听我的。”
我们就围着学校院墙转起来,院墙特别高,并没有倒塌的地方,四周围又没有什么树可以爬。爹关在哪个房子,干娘关在哪个房子,我们一点也不知道,就每天下午,绕着院墙唱歌,我们知道干娘和爹是会听出我们的歌声的,便把学到的歌子一个接一个往下唱,唱得口也干了,嗓子也疼了,还是大声地唱。
我说:
“姐姐,我爹和干娘能听见吗?”
“能听见的。”
“能听见是我们在唱吗?”
“能的。”
“那咱们唱。”
“唱。”
但是,唱过几天,院内并没有什么人回答过我们。我们吓得趴在地上,心灰意懒,说不出一句话来。一股风扫过来,一根羽毛在那里袅袅,接着就浮动升降,在我们头上旋转,越旋越高,末了就到了墙头,一闪,翻过院墙去了。我们说起来:
“是鸟毛。”
“不,是鸡毛。”
争论以后,花子同意我说的是鸡毛,突然叫道:
“好了,咱可以让我娘和你爹看见咱们了!咱们家的事画在纸上缚在鸡翅膀上,让鸡带进去,你爹和我娘不是认识你家的鸡吗?”
这方法真好,我们连忙回家,偷偷画起来,一张纸上,花子画了她也画了红鼻子爹,我画了我,也画了我娘,画纸上的四个人都在肚子里画着桃叶一样的心,表示全家人都想着他们。然后就把画纸叠起来缚在鸡的翅膀根下,抱着到了学校院墙下。鸡每次被托起来,总是飞不到院墙上去,我们一次又一次往上抛,它终于站在院墙顶上,咕咕直叫,又要飞下来的样子,我就拿石头打它,它才飞进院子里去了。这一夜,我睡得很香,做了许多梦,梦见爹和干娘抱住了鸡,在那里大声地笑,又给我们回信,信上说:我们很好,你们好好在家,我们回来了给你们买水果糖吃。我真高兴,一咕噜翻坐起来,问娘:“鸡回来了吗?”娘迷迷糊糊的,问:“什么鸡?”我才知道是在做梦,就说:“我现在不告诉你!”就躺下又做梦了,希望那梦还能连续下去,但到天明,梦也没有做成,家里却来了人,将娘叫出去斥训了一番。我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娘回来说:
“你们给你爹和干娘送信了吗?”
“是的,他们会写回信的。”
“那鸡让人家捉住了,要杀吃的时候,发现了信,就让所有批判的人认这是谁家的鸡,你爹说是咱家的,人家当场拿出那画,将你爹和干娘揍了一顿,又将鸡脖子拧下来……以后再不要去学校那儿了,孩子!”
我听了,伤心得只是哭。
过了三天,公社召开批斗会,门外边又是敲着锣鼓;一敲锣鼓,干爹就要把花子领过来,我们四个人在家里关了门。这次刚刚关好门,就被人敲开,来了一个汉子,样子很凶,说是让我们也去参加大会。我说:
“能见到我爹和干娘吗?”
干爹和娘忙拉我在身后,说:
“这孩子有病,饶了我们,让我们都在家吧。”
那人说:
“说得好美!就是要让你们看着他们怎么个受批斗,洗洗你们脑子哩!”
我们只好跟着去了,而且偏让我们坐在会场前边。不一会儿,几十个“牛鬼蛇神”被人架着,推进会场,我看见了爹,也看见干娘,他们已经瘦得失了人形,我“哇”地就哭了,娘赶紧捂了我的嘴,小声说:
“不要哭,你爹和干娘看见了要伤心的,把眼睛闭上,闭上!”
批斗会开了三个钟头,三个钟头,干爹和娘都低着头,把身下的草茎一根一根都掐断了。我和花子噙着眼泪,只是盯着爹和干娘,他们也在看着我们,微微倒有些笑,那笑我是理会的,但越是那样,我越是想哭,娘就一直死死抱着我。后来,太阳红红的,爹的脸上汗水豆子一样滚下来,却死死盯起面前的一丛小草出神,眉毛一皱一皱的。爹在看什么,我也努力地往那草丛里看,但是看不清。批斗会结束了,爹和干娘又被拉上了,我和花子便走到那草丛去看,才发现那里有一个肥嘟嘟的肉虫儿,它是受了伤,被一群蚂蚁围着,它竭力在翻动,但蚂蚁太多,打落一层,又爬上来一层,已经被拉着往一个蚁窝洞里去。
“我爹是看着这虫子的。”
“真怪,他怎么看这虫子?”
“他可怜这虫子吗?”
“一定是可怜了。”
我们动手将蚂蚁全捏死了,把虫子放在草丛里。
“爹为什么要看着这虫子呢?”
“不知道,为什么呢?”
这虫子的事我们想了好多天,到底弄不明白,爹在那个时候,倒还那么关心一条虫子?又是几个月过去了,我们没有见到他们。家里越来越冷清了,很少有人到家里来,那些本家人偶尔来安慰几句,也是要在深更半夜时候。娘也不求任何人,也不让我们到任何人家里去,有了什么事情,就去和干爹商量。干爹不会做针线活,也不大收拾家,屋里乱糟糟的,娘就时常过去料理。干爹也过来帮我们种自留地。到了收麦天,队里分粮,我们两家是无劳力户,要交许多钱方能分到粮。往年这个时候,那些余钱户就都争着为我们替垫,现在却没人了。我们一时拿不出钱,粮食分不回来,娘急得口里起了火泡。好不容易找人替垫了,可过了十天,人家就上门讨账,娘只得将一件丝布棉袄卖了买得些棉花,然后在家纺线织布。娘在布机上的功夫是很高的,没黑没明坐在机子上边忙活。“哐哨”,穿一梭子,“哐哨”,回一梭子,那线从梭里引出,娘抛来抛去,那线好像是从她手里抽出来的,织了经,织了纬,把我们的眼泪织了进去,把我们的希望织了进去,也织进去了白天和黑夜。我说:“娘,歇会儿。”娘说:“不累。”“喝些水。”“不渴。”我拉住娘的手,娘只好下来,抱住我亲一口,我将娘头上的一根白发拔下了。布织出来,拿到集上去卖,卖了钱娘数一遍,我也数一遍。织过几十天,才算把欠账还清了,娘很高兴,给我买了块离锅糖,我每天掏出来噙一会儿,就取出来包好,一连吃了五天,给娘说:“娘买的糖好甜呢!”
那时节,我真恨我长不大,不能挣钱给娘。记得以往过年,我们做孩子的,可以到各家去磕头,赚得满满一口袋磕头钱,就整天和花子在一起扳指头,计算什么时候了,就能过年了。天天盼着,一天却比一天过得慢,我们就等不及了,后来看见些人在河里捕鱼,卖给过往的汽车司机,我说:
“姐姐,咱们也捕鱼去,能卖好多钱呢。”
“你会浮水吗?河水可大了。”
“咱们钓鱼。”
于是我们做了钓竿,又用娘的一根针在火里烧红了弯成钩儿,将蚯蚓一节一节套在钩上,就到河里去。河水黑黝黝的,看不到底,水面上浮着柳树根的红毛,一团一团地动得怕人。钓竿垂下去,慢慢看见有黑脊梁的游来,如影子一般。“快提,快提!”我大喊,花子一提钓竿,却依然是针弯做的钩,依然是钩上的蚯蚓,已被吃了一半。鱼儿不上钩,我们互相埋怨,我兀自到石堰头那里去钓,那里水更深,水面上一个涡儿套一个涡儿,丢一颗石头下去,并不溅出水花,只是“崆”的一声,但要把钓竿垂下去,半天不见动静。我是不甘寂寞的,便站起,想把钓竿往远处钓,将衣服脱下来,挂在身后的柳树桠上,一手攀着,身子努力地往外斜。不想,衣服却滑脱,我“噗咚”掉了下去,立即就没了顶。花子在岸上大叫,岸上又没有人,她就哭了。我却又爬上了岸,因为在水中冲出一丈多远,正好卡在下石堰的木桩上,一冒头就上来了,只是觉得饱,喝了七八口水。那件衣服却再没了踪影。回到家里,干爹打了花子,说是她鼓动的。又将我抱到饲养室,让我趴在小牛背上,拉小牛跑,牛背上的我一抖一抖,把肚子里的水全吐出来了。
要钓鱼赚钱,反倒丢了衫子,娘筹着钱要给我买新衣,我不要,穿一件破了袖筒的衫子,娘说:“你穿得这个样子,让人耻笑吗?”我说:“反正人家都耻笑咱了。”娘说:“你爹的事,那是咱没办法的,可咱一定要穿着整整齐齐的,不要出去让人觉得咱真的是坏人了。”娘便在商店买了新衫子,我却偷偷将衫子拿去退了。退的时候,花子是和我一块去的,我们发了咒,决不告诉大人。回去我对娘说衫子丢了,是捉迷藏时放在麦秸集下的,后来就不见了。娘一下生了气,就打我,打得真狠,耳朵都拧破了,流下血来,我一声也不吭。晚上,她从炕席下整理积攒的钱时,发现多了三元五角二分,觉得奇怪,就又唬了脸问我钱是哪儿来的?我只好说了实情,求娘再打我,她却抱了我,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竟能学会打草鞋了,这是干爹教的。下雨天,他一边打,一边指点我们,我和花子不但会打小孩穿的,也会打大人穿的。打那么一大堆,拿到集市上去卖,花子在前边,我在后边,每人肩头上挂两嘟噜草鞋,不停地喊:“谁买草鞋,一角五一双!”集市上人很多,挤不过去,我几次从人腿缝往过钻,几次被绊倒,花子急了,大喊:“油过来了!油过来!”慌乱中,人群竟闪开一条缝来,我们忙跑过去,后边的人瞧见我们,知道上了当,但我们不理,只是格格笑,卖了草鞋,我们买了一个芝麻饼,她咬一口,我咬一口,旁边一些孩子瞧我们羞,我们也羞他们,将饼吞在口里,再送他们一个鬼脸儿。
我们也去剜野菜,但再不是在村前村后的田野上,而是到远远的山里。清早起来,月亮明晃晃的,娘给我摊一个很薄的黑面饼子,叮咛中午了吃,可一出门,就拿手在背篓里掏,心里说:“尝一口就对了。”拧下一口,饼子特香,一口下去,劲更上来:“再尝一口吧。”这么又拧一口。走到河边,饼子就全尝光了。后来,我们一定要嚷着去更远的大山里砍柴木,娘总是不同意,干爹却支持,并领着我们去了几次。再到以后,干爹不去,我们也去,限天明赶到二十里外的山根,砍了柴,中午后才回来。有一次去得早,到山根下天并不明,就坐在一片蒿草里歇着,天亮一看,原来是在一片乱坟地里,吓得我们毛骨悚然。最讨厌、也是最有趣的是那山中的老鸦,它们常常要偷吃我们的干粮,柴火砍好了,下山要吃干粮了,背篓一翻,里边竟没有一点干粮末子,连装干粮的布袋也不见了。正疑惑着,一只老鸦叼着布袋从头顶飞过,我一扬手,口袋掉下来,里边却只有半块干饼了,花子让我吃,她跑到山洼一棵毛桃树上去吃毛桃,结果吐了一路酸水。
在夏天时,娘就买了一头猪,说:“往后,一切花销就要向猪要了。”把猪看成是家里一口人,每顿喂食,将草铡得碎碎的,端在猪的面前,一手拿着麦麸瓢儿,一手拿拌料棍,撒一层麦麸,搅一下,猪吃一阵,像哄娃娃吃饭一样。有事没事,我和花子就跳进圈里,给猪梳毛,然后搔搔它的肚皮,那黑物竟四蹄伸开就倒下去。猪架子长得很快,但膘长得慢,娘总是说:“咱没给猪加上料呀!”娘就将饭越来越做得稀了,每顿要给猪倒上两碗。猪有了膘色后,浑身白亮起来,不想又害了一病,三天卧着不吃,急得我和娘直哭。干爹找来兽医,扎过几针后,猪日渐好起来,我和花子乐得手舞足蹈,大叫:“猪身体健康了,永远健康了!”这话却被左隔壁的秦家听见,告我们辱骂副统帅。公社就将我叫去了,喝问:
“你为什么要辱骂副统帅?”
“我没有。”
“你喊没喊过‘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喊过。”
“在什么地方?”
“院子。”
“是在院子还是在猪圈?”
“院子!”
“狗崽子,老实交代!”
“是在院子。”
他们抽了我几皮带,但我死不承认。娘和干爹赶忙跑来,一口咬定我是在院子喊的。他们还是把我关在那里,轮番审问,我还是一句话“在院子”。他们苦于没有旁证,又见我太小,就放回了家。娘也就在这一次,吓得患了心疼病,以后三天两头就犯。
那秦家的老头,样子很凶,以前就是村盖子,批斗爹的时候,他骂爹在学校的凉房下坐着,倒每月拿那么大的工资,又质问他的儿子上二年级为什么老留级,而我只有几岁,倒能识好多字?平日从我们家门口过,总是要吐口水。这一次告状没成功,就更加恼羞成怒,竟然跳上院墙,将我家的树长过院墙的枝丫全部砍了。我娘质问,他蹲在墙头,挥着砍刀说:
“这树枝侵犯了我家领空!”
我气得说:
“你欺负人,这天也是你的吗?”
“地是贫下中农的地,天是贫下中农的天!”
“我家也是贫农!”
姓秦的竟要跳下来打我,叫道:
“你们黑帮,我就砍了,敢怎么样?”
娘拉我进了屋,捂了我的嘴不让我再说,眼看着人家砍了树枝,又全部不剩地拿走了。当天夜里,我想着如何报复他,想来想去,却想不出个办法来。花子领我到了秦家的自留地里,悄悄用小刀将那地里一颗最大的北瓜切开一个口儿,塞进一堆牛粪,再将切开的瓜块原样按上。过了三天,偷偷去看,那切开的瓜口竟又长合在一起,而且那瓜越长越大。直到最后,秦家摘了瓜在案上切开,才发现那瓜臭得吃不得他出来对村人讲,我和花子知道了,跑在村后的洼地里,笑了个没死没活。回来给干爹说了,干爹却骂我们,对娘说:“孩子一天天大了,咱可要经个心了,万不敢闯下什么祸呀!”娘也日夜叮咛我,我说娘太胆小我爹教了半辈子书,让他们拉去那么批斗,他们又这么欺负咱,为什么不报复一下?娘就打我,骂我心也学坏了,打过,就又哭,又下了跪让我们听她的话。我害怕了,就给娘赔话,说再不敢了。娘还是不放心除了干活以外,就让干爹再教我和花子学习。
我学习并不像以前那么专心了,干爹布置的生字、算术,我总是让花子代替,花子不同意,说给我娘。我说:
“娘,现在都没学校了,学那干啥呀?”
娘说:
“把书念到肚子能瞎吗?书总会有用场哩。”
我们再做作业时,她就拿着鞋底坐在门口纳,我才一偷懒,她就瞪我。干爹说:
“你愿意见你爹和干娘?”
我说:
“当然愿意。”
“那好好学吧,你们可以一天给他们写一封信,我给他们寄去。”
“能寄去吗?”
“能。”
我和花子就认真学起字来,又开始学造句,终于能写三句四句话的信了:写好了,念给娘听,娘喜得说好,我们就糊了信封,写上我爹的名字,写上干娘的名字,交给干爹。我们几乎两天就写一封,计算起来,差不多每人写过了二十封。但一封回信也没有。有一天,村里死了人,新坟上挂满了白纸剪成的纸条儿,第二天我和花子去那里偷偷收了纸条,回来做成写字本子,在她家翻寻锥子时,意外却在抽屉里发现了一叠信,拿出一看,却全是我们写给爹和干娘的:原来干爹并没有寄。我一下子恨起干爹来,三天再不理他,娘劝说:
“这怎么怪你干爹呢,这信怎么去送呀?能送去吗?他是想让你们多学些字,那信,他一封封留着,等你爹和干娘回来,再一齐交给他们啊。”
听了娘的话,我再不怪干爹了,反倒越写信越长,写好了,就装在信封交给他。干爹还不知道,仍是在说:
“啊,你爹和干娘看了不知道会多高兴呢!”
转眼快到了腊月,两家都筹备起过年的东西,娘和干爹就为钱又犯了愁,商量说虽然家里人不全,这年还是要好好过,孩子们盼了一年,就盼这么几天,如果看见别人家高高兴兴,咱太凄苦,太伤害孩子了。但钱在哪儿寻呢?娘决定卖猪,让干爹拉三个生猪到收购站去交,都嫌瘦拒绝不收。娘就狠狠心,每顿倒两碗饭,又养过半月,让干爹再到二十五里外的另一个收购站去交。听说那里收的多,或许是能交上。
交售的那天,我和花子一定要去,娘对干爹说:“卖了,你让孩子美美在那饭馆里吃一顿吧。”一辆架子车,干爹在前面坐,右边一个我,左边一个花子。我们便为着准备在饭馆吃什么东西争起来:
“买一个砂锅豆腐。”
“豆腐不好,吃炒肉片。”
“不,吃肉吃粉蒸肉。”
二十五里路,走到半中午,我们才到。交售猪的人很多,每一个都拉着一头猪,有的大极了,像小牛一样;有的肚子拖在地上,走都走不动了;有的人背过收验员,又端了一盆熟食喂猪加分量。猪在哼哼直叫,动不动就突然跑走,人群就一阵大乱。干爹在那里排队,我和花子拉着猪站在一边,收验的进度很慢,眼看轮到我们了,突然人家说:吃午饭了,下午两点再收。“砰”地关了门。我们只好还站在那里排队肚子已经饥了,呼呼噜噜叫唤,干爹说:“饿了吧?”花子说:“不饿。”我也说:“不饿。”干爹说:“饿了忍一忍,猪一交,咱就吃饭去。”我和花子又挤眉弄眼,我说:“现在能吃两盘肉呢。”花子说:“现在饿点好,空了肚子吃得更多些。”一直在那里等了三个小时,收购站的门开了,偏偏就在这时,猪却撅起尾巴要拉屎,这屎一拉,七八斤分量就没了,我恨它迟不拉,早不拉,却要在过秤时拉,直用脚踢猪的屁股。猪还好,只拉了一半。轮到我们了,收验员斜了一眼,用手在猪的脖子上捏捏,又在猪肚子上踹踹,锐声叫道:
“下一个!”
干爹忙说:
“我这猪是几等?”
“几等?不够等,拉回去!”
干爹急了:
“这猪可以呀!”
“这是收骨头吗?这号猪,亏你还拉来交!”
干爹一下子脸失了色,双腿一软,蹲在那里不动了,然后又走近去,苦苦央求说:
“你抬抬手,就按末等收了吧,等着用钱呀!”
“这是议价钱的事吗?不行就是不行!”
猪拉出来,我们都没有说话,重新在车上捆了,掉头往回拉。路过饭馆,干爹没有说去吃,我和花子也没有说去吃,一路上,猪却饿了,吭吭直叫,我用拳头就打,打得好狠,打了一拳,又一拳。
那猪后来还是在集市上卖了,卖了四十元,比国家五等收购价计算少了二十元。这猪灰了我们的心,但是,到腊月二十五,爹和干娘回来了。爹的问题落实不下来,不了了之。干娘的“特务活动”没有证据,宽大处理。两家人得到团圆,好不喜欢,娘将那四十元,竟以二十元买了酒肉,两家人合在一块吃了一顿。爹和干爹只是喝酒,一直喝到半夜,就都醉在桌下,爬起来,却抱头呜呜痛哭,我们从来没见过他们这么大声地哭过,觉得害怕,要去拉时,我娘却说:
“不用管,不用管,让他们好好哭一场。咱们上炕吃咱的肉吧!”
她夹一块放在干娘的碗里,我夹一块放在干娘的碗里,花子夹一块,也放在干娘碗里。干娘竟然全吃下去了。
4.记乐
1970年,我已经是十二岁了,个子还是不长,瘦肋肋的;平日是不言不语的,要干什么,却一股儿执拗劲。人都说我是小蔫驴,能踢死人哩。花子长得比我要高,腿显得特别长,站在那里,就像一个圆规,看人的时候,已经学会细眯着眼睛,神色甜甜的动人。学校重新恢复上课,我们就去报名,但上的不是一年级,而是四年级,很为村里人惊奇,当新闻传说了许多日子。我们的老师,姓张,是个民办老师,年纪轻轻的,嘴唇上还没有长上胡须,常常上教室台阶时,一跳,就上去了。他很不耐烦,动不动在课堂上教训我们,甚至谁趴在桌上瞌睡了,或者扭头看窗外树上的鸟儿,他就要用粉笔蛋儿掷打,总是百发百中,全班同学就嗤嗤笑。“不许笑!”他一锐叫,大家就又噤了声。那时候,学校的秩序很乱,窗子上的玻璃全被打碎,一时还没有装上,就用木板条儿钉死了,糊上麻纸,一刮风,呼啦呼啦地响。墙壁上,还留着“文化大革命”中的标语,横一条,竖一条,还有许多漫画。有一条标语竟是打倒我爹的,我去铲过几次,但苦于个子太矮。有天下午放学后,我搬过我的课桌,站上去用砖头将那一行字砸掉了,我的同桌却骂我踩了他的桌面,两人吵起来。他叫红卫,是他爹改的,但我们全叫他小名“福来”。福来的爹是革命委员会主任,常来学校里作报告,穿一件黄军用上衣,不系扣子,风张着,样子十分威风。从此我和福来恼起来,每次上课,两人总是在课桌中间画一道线,说是“三八线”,谁也不许占了谁的地方。他学习不好,做作业总是偷看,我就侧过身子,他便要骂我“黑帮。”
“谁是黑帮?”
“你爹!”
“我爹的问题没了,黑帮帽子卸了!”
“帽子在群众手里提着哩,要戴就戴上了!”
“胡说,我爹现在是老师,管几班学生呢!”
“我爹是主任,就专管老师哩!”
这话张老师听见了,粉笔蛋儿就掷过来;我头一偏,正打在主任儿子的头上。
“你为什么打人?”
“我就打了,上课讲什么话?”
福来竟一撇嘴,背了书包就走,张老师一把拉回来,让站好,他竟不站,张老师也就生了气,猛地一搡,主任儿子一步未站稳倒下去,脑袋撞在讲台砖角上,用手一摸,有了一点血,叫道:
“今天这流血事件是你一手制造的,我告我爹去,开除你!”
张老师竟也火了,叫道:
“要打就把你打够,你去叫你爹吧!”
他去取教鞭,福来一溜烟从门里逃走了。课堂上立即乱起来,老师砰地关了门,喊:“肃静!”便又在黑板上写起字来。我看见他手抖抖的,粉笔断了几次。
果然那主任儿子的话是灵验的,没多长时间,那未长胡须的张老师就被开除了。我从此再也没有见过这位老师,却同那主任儿子又同桌坐了一年,当然再不敢去惹他。上到六年级,花子当了班上的文体委员,她爱上了唱歌,而且会跳舞,“六一”节的庆祝晚会上,她在台上跳新疆舞,竟会做“扭脖子”动作:双手平摆在下巴下,脖子一闪一缩,真是生动好看。到了夏天,最难熬的是睡午觉,午觉是每个人都趴在桌上瞌睡,我总是睡不着,趁老师一走,就悄悄溜出去,到河里玩水了。以后学我样的人很多,我们在河里打水仗,翻跟斗,钻没儿,还能不挂的平浮在水面,将小白肚子露在外边。花子最为不满,她常到河岸上去喊我们,她一喊,我们就钻在水底,等我们一出来,她却要藏在树后,她嫌羞呢!惹得我们嘻嘻哈哈笑。有一次我们正玩得起劲,爬上岸时,衣服却不见了,眼见得午觉的时间已过,还是寻不着衣服,急得我们光身子跑出来,一人摘一张荷叶围在身上。后来,老师拿了衣服来,狠狠地批评了一顿,我们才知道这一切又是花子去告的状,就都害怕起来,以后一见她的面,我们就说:“没去玩水呀!”拿手在胳膊上搔,搔不出白道子来。
毕业的时候,我们整天夜里在她家复习,干爹也恢复了工作去到条子沟,一星期回来一次,干娘就坐在一边纺线。我看一会书,就侧过脸去看她摇纺车,纺车转得欢极了,是一个虚的圆。我说:
“干娘,你那车轮是一个圆形。”
“这我知道。”
“它的直径是多少呢?”
“什么是直径?”
“圆周长,你知道吗?”
“不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
干娘就笑了。我又说:
“干娘,线穗子肿哩。”
“那也肿个圆形,是吗?”
我们这么说着,花子就说:
“娘,你这是破坏我们学习呀!他作业还没做完哩!”
干娘立即醒悟过来,忙向我们道歉,就不言语了。接着,就又搬了纺车坐到院子里。没有人和我说话,我就困起来,几次头碰在桌子上花子总是瞪我,我一打盹,她就拧一下,后来取了辣椒,说困了咬一口我一咬,辣得直唏溜,只顾在一旁吐口水,她“啪”地放下笔,说道:
“你想不想上中学?!”
样子很吓人。我重新坐好做作业。心里总想:中学,她一定能考上,但愿我也考上。中学是在茶坊镇上,离我们村子十五里路,村里一些中学生每一星期日下午去,星期六下午回,提着菜罐,神气很足。学校里有灶,可以上灶,也可以自己做饭吃。我对她说:
“姐姐,到中学了,咱不上灶,自个做了吃,咱们一个锅好吗?”
她说:
“我会擀面,顿顿给你捞干的。”
可是,就在我们马上要考试的时候,干爹却死了。干爹是到山下进货的时候,天上下雨,山沟里起了暴洪,他背了一背篓商品,走到河中,水上了腰,本来他只要一丢那背篓还可以浮出来,但他不放,结果水中的滚石砸倒了他,就卷走了。冲出了十里路,捞上来,口鼻泥沙心口已经凉了。这突如其来的事故,把我们都惊呆了,两家人哭成一团。考试的那天,她就没有去,她完全是可以考上的,结果她连考场也没能进。
我成了一名中学生,但我并不高兴,因为花子不但没有上中学,小学也没有再上。干爹一死,干娘又得了病,家里走不开,她就在家里作为一个大人使用了。我爹娘曾要她再去小学插班学习,来年再考中学,她却不,干娘流着眼泪,说:
“花子,娘害了你啊,使你不能上学啊!娘怎么不也死了呢,娘对不住你啊!”
她说:
“娘,这是我愿意的,我一走,你一个人在家,病了谁给你烧开水呀,我在家也能学习。”
干娘说:
“在家学习总不比在学校;你学不到东西,长大了怎么办呀!”
我说:
“干娘,你放心,她不去了,我一个人顶两个人学,长大了我对她好。”
在学校里,我常常想着花子,学习很是用功,几次考试都得了第一名。第一年里,就获取了三张奖状,我并没有把奖状贴在我家墙上,而是送给花子,她端端正正贴在她家的炕头上。每一到星期六,我从学校回来,她总是在村口等着,一到她家,干娘就说:
“瞎女子,快放下书包,锅里有饭哩。”
饭不是小豆蒸饭,就是萝卜馅饺子。
“干娘,你家饭真好呢。”
“我老记不住星期六,花子在门后墙上画道道哩,一到星期六,她就说:娘,做顿好吃的吧。我就记起来了,这一天一定是星期六了。”
我也把书包交给花子,让她翻看我们学到哪一课了。她也有像我一样的课本,是我爹给她买的。她逐句逐字和我对照作业,她几乎和我做的差不多,还常常更正我本子上的几个错别字哩。
后来,队里照顾了她家,让她娘俩去经管村南的水磨坊。水磨坊小小的,地基却很高,下边是一个偌大的水轮,水轮一转,屋里的一台大石磨就哗哗旋开来,那屋梁上、四壁上、窗棂上就面粉落得白花花的。干娘负责给粮食过秤,收钱,花子就帮娘记账,然后帮磨粮人拨磨眼,罗面;娘俩儿就一天到黑泡在那里,浑身上下像雪人儿一般。星期六我从学校回来,必是经过磨坊,就一头钻进去,我们便让干娘坐下歇着,两个人围着石磨拨眼,快活得大说大笑。星期天里,我都是在磨坊度过的,等没有人来磨粮的时候,我们就跑到磨坊外的水渠上去。沿渠上去,那里一口荷花塘,塘里养了鱼,也就有一条窄窄的小水船,我们跳进去,她在船头,我在船尾,划动了在塘里游来荡去,弄得水泼喇喇响。有时一直转到塘西头边上,那里有她家的自留地,种了黄豆,我们就摘一些回来烧着吃。或者是晚上,月光照着,我们不急着回去,一直走到河边的沙滩上,沙滩上有好多沙鸟儿,夜里全藏在沙窝子里,我们脱了衣服。悄悄走过去,猛地一捂,鸟儿就在里边了。
我说:
“姐姐,你在磨坊里好吗?”
她说:
“闷呢。”
说完就笑了,说她最爱和鸟儿玩了,常常她一个人坐在磨坊,就听见磨坊上空鸟儿成团成团飞来,有的就钻进坊来,在地上拣着粮食吃却那么调皮,吃一颗,用爪子刨一下,招手也不进来,害怕她去打搅她有时就抓一把粮食往门口一撒,竟吓得它们噗噜噜地飞了。
我说:
“我给你做几个笼子,把这几只鸟儿装进去,挂在磨坊里,你就可以天天玩它们了。”
她没有言语,却将鸟儿放在手掌,一一放了去,就拉我到了磨坊取出一本书,书里夹满了鸟的羽毛,她告诉说:哪样是黄鹂的羽毛,哪样是白嘴的羽毛,哪样又是麻雀的羽毛。
“这是它们飞到磨坊来掉下的。”
有时,她拉我就走到磨坊底下,看水轮转动。她说,她计算过了这水轮一天到黑连续转,转数是二万五千个数。
“地球自转是一天吧?”
“不知道。”
“这水轮转起来真像地球呢。”
我看着水轮,它一半沉在水里,一半升在空中,那沉下水去,就是地球背了太阳,天黑了吗?那转上来,又是天亮了吗?“你瞧那水,从水槽上下来是绿的,在水轮下是蓝的,水轮带上来又是白的,再落下潭却是黑的呢。”
她说着,突然歪了脑袋,问道:
“我说个谜儿,你猜得出来吗?‘雷声呼呼而不雨,雪花飘飘却不寒,千里遥遥在眼前。’”
我想不出来,她骂一声“中学生笨蛋”!告诉说:那是水磨在磨粮食。
我真佩服她的聪明,在学校里对我的同学都说了,并且在一次作文中,我写了她,这作文得到老师的推荐,又在县广播站广播了。广播那天,干娘说,花子很高兴,天不黑就拉她娘坐在炕上,将墙上的小喇叭放在炕头,一字一句听了。
又过了一年,她竟学会纳袜底,她会画画,那袜底上的花从不让干娘描图,自个随心所欲地纳,纳得很中看,人都夸奖她,说她将来准是个巧媳妇呢。从那以后,我的袜底就全是她纳的,在校常要抬起脚让别人看,有一双袜子被人偷去,我甚至伤心地哭了几天。因为那上边就纳了一只大大的水轮呢。
腊月里,学校放了假,在家住了几天,就风言风语听人说:干娘要改嫁了,媒婆子常到她家去,她新的爹是八十里外山阴县人,而且那男人还来过一次,也是个红鼻子。我听了,替花子高兴,她总算又有个爹了,但一想到她将来要到山阴县去,心里就疙疙瘩瘩起来。我问过花子,她说有这事。
“但我不去。”她说。
结果,不长时间,干娘就走了,她要带花子去,花子不悦意,我爹我娘也就说:
“他干娘,花子不去,就先待在我家,等再过一些日子,我们把她送去。”
干娘流了泪,说:
“我这个年纪了,为什么要到山阴县去,就是为花子,我在这里,寡妇人家,虽然你们待我亲姊妹一样,可终究没了她爹,我身子不好,苦得她不能上学。到了那里,家里有人了,她就可以去上学啊。”
我娘说:
“这也是正理,这样吧,你们过去把家安排好,把学校找好,我们就把花子送去,她在这里,你放心好了,我会待她是亲女儿的。”
干娘走后,花子就离开了磨坊,她跟我娘过在一起。雨天里,地里没有活,她们坐在炕上,她看一会书,给我娘念念,一定还要我娘也识几个字。我娘也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称她叫“老师”。我娘针线活好,又教她缝补裁剪,她叫我娘又是“师傅”。有人来串门,说:“瞧你们娘儿俩哟!”要看她的活计,她死活不肯,藏在娘身后,害羞得像一只猫儿;娘拿出来,别人夸奖,她脸像红布,低头儿只翻娘的布头包袱卷儿夜里睡下,和娘打对儿,却总是在娘腿上写字,写一个,问一个,写出我的名字,娘回答不上来,她说:“连你儿都不知道!”
快过年了,村子里成立戏班,那时老戏还不能演,都是现代小戏就把她选去了。她心盛盛的,每天晚上去,不肯迟到。排戏是在学校后的一座老庙堂里,麦秋二料那里是队里的粮库,现在腾出来作排练场,冬天里夜长,常要排到鸡叫二遍才散。有次回来路过学校后大槐树下,遇见了一只叫春的猫,叫得像人哭一样,她吓得跑回来脸儿都白了。以后我就去接她,上得早了,坐在旁边一边烤火,一边看她,她却不好意思起来,总是笑,又忘了戏词,导演黑了脸训她,她还是唱一句就看我一眼,便逮不住锣鼓声。导演说:“你看什么呀,瞎女子是外人吗?”她说:“我羞口哩。”我便说:“我先回去了。”出了门,黑影里趴在外窗口,她果然自然起来,咿咿呀呀的,入弦扣板。以后我再接,就没有进去,回来的路上,我说:
“你唱得真好听。”
“你笑话了。”
“真的,我夜夜来得早,在窗口看你呢。”
“你坏!”
她打着我,却说:
“你听到了,就好;我给你唱一段歌吧。”
就唱起来,一直唱到家门口,娘起来开门,声就哑了。
演出的那天,戏台下人山人海的,她一出场,一片议论。她节目多,一会儿是姑娘,一会儿扮媳妇,竟还当起老太太了,弓着腰,乍着胳膊,腿一踮一踮的。我娘说:“这花子,扮什么像什么!”身边有个老太太说:“这就是日本女人的那个闺女吗?”我娘说:“可不就是,眉眼儿多像她娘。她现在我家住哩。”老太太说:“你真眼里有水,养活在家里,将来给你当媳妇。”我娘说:“我也盼不得哩。”那时节,我已经知道媳妇是怎么回事了,脸就通红,不愿和娘在一起,挤到台前,那里人多,挤得厉害,我就拿了树枝儿抖打着维持秩序。她的戏完了,藏在台边的乐队那儿,隔着窗缝软软地叫我,我凑近去,她说:
“娘也来了吗?”
“来了,在那里坐着,都说你演得好哩。”
“给!”
一只手就从窗格里伸出来,握着什么,等我接过看了,是一个核桃。
“导演给我的,你吃了吧。”
没想让乐队的人看见了,就有一个站起来,隔窗子翻一个红眼给我,我忙钻进人窝,把核桃握得紧紧的。
演过这一场戏,我娘在戏台下和老太太的话不想传开来,村里人都说我和花子好,将来要做夫妻了。这话说得一多,反倒使我们不好意思起来,尤其是花子,就再不在我身上动手动脚,一块出门碰见人,也不和我并肩走,夜里,娘为我们暖个被筒,让她睡一头,我睡一头,她说她睡觉爱蹬被子,自个裹一条被子睡在炕里边,我娘就说:
“花子长成大人了,知道害羞了!”
她越发脸红,忽地吹灭了灯,黑暗里说:
“娘,你不要在外边胡说,让我见不得人呢。”
娘偏要说:“我说什么了?”乐得只是笑。
过罢年,我又到学校去了,老想着她演戏的事,也想到她不和我睡一个被筒的事,心里反倒不恨她,便更爱惦她,我知道她对我还好,比以前更好。到了二三月,干娘来了信,要她到山阴县去,说那里一切都好。她还是不大愿意去,后来就摊面皮在集市上卖,每一星期有两次要到我们学校所在的镇上来卖。听娘说,她是要求到这里来的,又说是为了看我,可她一到学校,就扭扭捏捏不自然。我们总是在学校操场的草地上见面,她给我盛一碗面皮吃,一边吃一边问我香不香。同学们有的知道了,就站在远处指指点点,以至她再来,就有人喊:“拴子(在学校我恢复了我的大名),你媳妇来了!”气得她说:“这些人勾了嘴儿真坏!”匆匆忙忙就走。我去送她,送到镇子上,那里有卖热红薯的她买一个给我,我让她,她又让我,末了,她咬一口,剩下的就塞在我嘴里。不巧,就被来镇上办事的一位同村人瞧见了,叫道:
“啊,这两个好成啥样了!羞哟,羞哟!”
花子撒腿就跑了。
这一跑,却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她:星期六下午回到家,娘交给我一个手帕,说花子到山阴县去了,是她新爹来接的,告诉那边的学校已联系好了,限五天之内必须报到,否则就不再接收,花子先还是不同意,后来我娘考虑学习要紧,也劝说她同她一同去,花子同意了,却一定要去学校看我,又是我娘怕见了面我们两个心里不好受,拦阻了她她就连夜在这手帕上绣了她的像,她是对着镜子一边看,一边绣的上边还有一句话:
“别忘了姐姐。”
看着手帕,我好不难受,同时在心里说:也好,她可以上学了,她一定会学得好,将来一定能上大学,出息比我大得多。眼泪却流下来,说:
“姐姐,我忘不了你;我怎么会忘了你啊!”
1983年11月4日草完全稿
1983年11月8日改抄完毕于五味什字巷
【导读】
忆童年四味看世间百态
这篇散文讲述的是作者童年时期的生活,通过写“我”和花子这两组家庭在当时特殊的社会背景下的生活状况,既展示了人性的善良,也揭露了世态的冷漠。与其他回忆儿时生活的散文不同,这篇文章以四种不同的情感——“喜、怒、哀、乐”为线索,串联起了作者的整个童年生活。
一、记喜——初识花子,喜从中来
文章第一部分从“我”的家族谈起。“我们家是个大族”,奶奶在的时候,四世同堂非常热闹。但是当奶奶去世后,正应了那句古语“树倒猢狲散”,亲戚间变得生分起来,几乎不来往了。“我”因为小时候患了一场病,所以身体一直比较虚弱,没什么生气。因此也少有玩伴,直到花子的出现。花子是个六岁的女孩,住在我家隔壁,因为她家刚搬来村子里,所以也没有认识的朋友,我俩就自然玩到了一起。她叫我“瞎女”,“我”便唤她姐姐。花子是个直爽、活泼、懂事的小姑娘,她的出现给我的童年生活增添了许多乐趣。
值得一提的是,作者用了很多笔墨去描绘花子这个人物形象,从中也能看出贾平凹对花子的喜爱。作者通过人物对话、个性化的语言和一些典型细节来表现花子的性格。花子是个喜欢读书的女孩儿在那个年代,读书并不被人看重,尤其是女孩子,上学只是为了能认得字。但是花子与旁人不同,她喜欢读书、喜欢思考。花子和我总喜欢“趴在教室的后窗台上往里瞧”,背诵了好多课文。但花子并不满足于此,而是想学的更多。她经常来我家,和“我”爹学唐诗,当读到“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时,花子突然说要回家,大家感到很纳闷,她说读到这句诗时想她娘了。“我”父亲直夸她聪明,能融会贯通、举一反三花子也是个充满好奇心的女孩儿。她天真烂漫,对大自然充满了好奇,每天总有问不完的问题:“树上的苹果为什么一边是绿的,一边是红的?”“鸡一叫,为什么天就亮了?”“风筝走了,它还会回来吗?”读着这些充满童心童趣的问题,一个扎着羊角辫、手托下巴、单纯可爱的小姑娘立马浮现在我们眼前。花子还是个有自尊心的女孩儿。因为花子的娘是日本人,所以当有男生拿这件事来嘲弄她时,她总是毫不客气地和男生理论,有时还“将那男孩打得嚎嚎叫”,从此便没人敢惹她了。
因为花子性格好,“我们”常在一起玩,成了最要好的伙伴,这段时光也成了我童年里独一无二的珍贵回忆。“我们”一起学唐诗、演戏烧蛋、偷瓜、放风筝,分享彼此的快乐和忧伤,向往像风筝一样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生活。但快乐的日子总是那么短暂,分别总是来的那么突然。因为花子的娘怀孕了,花子和她娘便一起“到花子爹工作的条子沟去住”。随着花子的离开,“我”快乐的童年生活似乎也暂时画上了句号。
二、记怒——家中遭变,怒绪难舒
这一章讲述的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文革”令我父亲入狱,自此以后,“我”家一直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当面对村民的冷漠嘲讽、同伴的颠倒是非,“我”的怒气一直在心中积蓄、难以舒展。
这章最大的特点在于一个“变”,也就是对比手法的运用。
首先,体现在和前一章的鲜明对比上。与前一章的明丽的色调不同,这一章的景色、色调都是灰沉、阴暗的,映衬了主人公的低落的情绪。比如说第一段,“我”画了花子一家的画像,“使花子没有腿,却画成一条蛇的尾巴,使她娘的肚子很大,肚子里装着一个西瓜,花子爹的鼻子,画了一个辣椒,嘴上叼了个很大很大的烟袋,还画了一根肠子,用铅笔涂得又粗又黑”,这幅画色调阴沉、画面奇诡,让人心里一惊,似乎是作者在暗示我们花子一家以后的悲惨结局。再比如,后面“我”去条子沟时,描写条子沟的环境,“长着密密的冷杉、侧柏”“那三户人家一横一竖一撇盖在那里,四周却满是些栲树,阴得地面都潮湿湿的”,融情于景,照应了“我”内心的忧伤和不安。不仅如此,孩子们的心灵世界也发生了明显变化。在“记喜”一章,“我”和花子对世界充满了好奇和美好的想象,“我们”问一些好玩的问题,一起演戏、烧蛋、偷瓜、放风筝,开心快乐。而在这一章,“我”因为父亲被打成“牛鬼蛇神”,变得忧愁和气愤。“我”受到了不公的对待:家里被“抄家”,“我”要去捡父亲散落在地上的画,被人狠狠踢了一脚;“我”和辱骂父亲的孩子争执,结果那孩子的父亲“将我一个巴掌打倒在地”等等。这些事情给“我”本来天真浪漫的童心蒙上了一层阴影,变得敏感和忧愁。
其次,体现在花子一家和其他村民的对比上。当“我”的父亲落难后,村里的人大多是冷嘲热讽、落井下石:“一伙人到了我家,翻箱倒柜”“将家里好多书搬在门前烧了”“临走还拿走了一些笔筒、砚台、花瓶”;当“我”去找孩子们玩,“大人们却总是赶忙叫了他们孩子回去”;还有“我”被一个孩子的父亲“一个巴掌打倒在地”等等,极尽冷漠丑恶之态。但是,花子一家对“我”家的态度和其他村民完全相反,非但没有故意躲避,反而主动来帮助我们家。花子爹韩久主动表示想让“我”转户到他们家,这样就能使我免受波及,能更好地成长。后来转户口的事,大队部不允许,还训斥韩久路线不清,韩久因此受了连累。但他仍没放弃,认“我”做了干儿子,带我到条子沟去,远离了村子里的纷扰。不仅如此,为了不愧对“我”的父亲,他每天教我写字、算数,争取也让我做一个读书人,不辜负父亲对“我”的期望。
最后,故事的走向仍旧没有走向明亮,随着花子妈被抓,“我们”两家的命运便紧紧缠绕在一起。
三、记哀——家运衰弱,两家哀恸
这一章具体讲述了“我”父亲和花子的母亲都被抓了以后,“我”和花子两家人在悲伤中互相帮助扶持、共渡难关的故事。
“我”爹和花子娘被关进去学校以后,“我”和花子很想念他们,于是通过围着学校院墙唱歌、把画缚在鸡翅膀上的方法,想把家里的消息传给他们,但都以失败告终。尤其是被“我”和花子寄予厚望的传信鸡被人抓住了,爹和干娘因此还被打了一顿。母亲也让我别再去学校了,“我伤心得只是哭”,自此以后断了念想。
公社要开批判会,我爹和干娘也在受批判的人里面,公社的人让我们一起去看,说要洗洗我们的脑子。爹和干娘“已经瘦得失了人形”,他们在台上“低着头”,我和花子在台下“噙着眼泪”。这一幕令人动容,本是父子、母女,至亲至爱之人,却成了“看”和“被看者”,明明咫尺之间,却相隔天涯。哀伤的同时,我们不禁思考:到底是什么造成这种令人哀恸的局面?在接受批斗的过程中,有一个细节值得注意“我”的父亲始终盯着一丛小草看,“眉毛一皱一皱的”。等结束后,我才发现那堆草里,有一个受了伤的“肉嘟嘟的肉虫”,“被一群蚂蚁围着,它竭力在翻动,但蚂蚁太多,打落一层,又爬上来一层,已经被拉着往一个蚁窝洞里去”。读到这里,再联系当时的时代背景以及“我”父亲的遭遇,不难看出这些意象有很强的隐喻意味。“肉嘟嘟的肉虫”被“一群蚂蚁”围着,似乎隐喻了父亲被公社的人围攻批斗,蚂蚁“打落一层,又爬上来一层”喻指红卫兵像蚂蚁一样层出不穷,不断蚕食着像我父亲一样的群众,最后肉虫“被拉着往一个蚂蚁洞里去”,表达了作者对像父亲一样的人未来命运的担忧。但最后作者还是给了我们希望“我”和花子“动手将蚂蚁全都捏死了,把虫子放在草丛里”。作者把希望寄托在年轻一代的身上,只有像我和花子一样的年轻人才能真正改变这种扭曲人性的现象,未来是有希望的。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父亲和干娘没再回来过,我们两家人的日子过得越发艰难。为了生计,母亲没日没夜地“纺线织布”,“我”就在“嗡儿”“嗡儿”的纺车声中逐渐长大了,和母亲的感情也更深了。其中发生了一件事,“我”和花子为了挣钱去钓鱼,结果整个人掉进水里,衣服漂走了,母亲要给我买新衣,我不肯,她说,“咱一定要穿着整整齐齐的,不要出去让人觉得咱真是坏人了”。家里虽然困难,但母亲教导我一定要有做人的尊严和骨气。我后来还是偷偷把新衣服当了,骗母亲不小心掉了,娘一下子生了气,把我“耳朵拧破了,流下血来”,“我一声也不吭”,直到母亲发现“我”放在她枕头下的钱,我才说出实情。是夜,母子二人,抱在一起,默默无言。我开始帮母亲分担,和干爹学打草鞋、去山里剜野菜,日子虽苦,还好两家人互相扶持。
在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可以一窥当时的社会环境。“我”因为喊了句“猪身体健康了,永远健康了!”被隔壁秦家听见了,就去公社告状,告“我”辱骂副统帅朱德。“我”被公社抓去,被抽了几皮带,但我坚持是在院子里喊的,最终因为没有证据,只好把“我”放回去了,母亲也因此患了心疼病。从这件事中可以看出,文革不仅伤害了人们的身体,也扭曲了人们的心灵。
转眼到了腊月,在卖了家里唯一的一口猪后,爹和干娘回来了,两家人终于团圆。爹和干爹喝醉了,“抱头呜呜痛哭”,干娘把夹到碗里的肉“全吃下去了”。读到这,让人心酸,回想一开始的两家人,再看看现在,因为一场运动,让这两个家庭承受了多少苦难!但是,不管怎样,一家人终于在腊月里团圆了。
四、记乐——韶华与共,乐情难忘
这章是四记的最后一记,此记一改之前悲伤、沉郁的笔调,用欢乐、活泼的语言记述了“我”在少年时期和花子度过的美好时光。
文革宣告结束,“我”和花子终于可以继续上学了。但是,似乎“斗争”并未完全结束。学校的墙壁上,还留着文革时的标语,而学校里的老师因为不小心伤了一名爸爸是领导的小孩,被开除。这些事情都暗示文革遗留的弊病并未完全得到清除。但不管怎样,“我”和花子的学校生活仍然是丰富而快乐的。
花子不仅当上了文体委员,爱上了唱歌和跳舞,而且学习上也很用功,成绩很好。反观“我”,似乎对学习不那么上心,花子因此很生气,因为她想和我一起上中学。在她的鞭策下,我也有了一个小小的梦想:和花子一起考上中学。但老天总喜欢跟你开玩笑,在我们马上要考试的时候,花子的爹却意外去世了。花子本来是完全可以考上的,结果她连考场也没能进。因为干爹的死,花子的娘得了病,花子只能退学在家里照顾娘。而我也一改之前不上心的样子,学习很用功默默肩负起了我们两人的学业。就像“我”和干娘说的那样:要“一个人顶两个人学”。从此以后,我和花子更加珍惜彼此在一起的时光。
村里出于对花子和她娘的体恤,让她们一起去经管村南的水磨坊,水磨坊因此成了我们玩耍的小天地。星期天,“我们就跑到磨坊外的水渠上去”,划着“一条窄窄的小水船”,下午去她家的地上摘黄豆烧着吃,晚上在月光的沐浴下,“我们一直走到河边的沙滩”,去捉河边的鸟儿。花子特别喜欢鸟儿,经常抓一把粮食喂它们。有一次我提议做几个鸟笼,把鸟儿装进去,这样花子就能天天和它们玩了。但是花子“没有言语,却将鸟儿放在手掌,一一放了去”。花子为什么不愿意把鸟儿关在笼子里陪她?这个问题值得细思。花子很喜欢上学,但是因为家庭的负担拖累了她,她只能退学。从这个层面来说,花子是不自由的,她不能选择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当看到自由飞翔的鸟儿,她是羡慕的,所以她也不愿用笼子去束缚鸟儿的自由。从这个意义上讲鸟儿就成了花子精神上的一种寄托和希望。
后来,花子的母亲为了花子能上学,改嫁到山阴县,花子不得不和母亲去那生活。由于花子百般不愿,“我”娘便提出让花子先和我们生活一段时间再过去。于是,花子就来到我家,和“我娘过在一起”。她们相处地非常融洽,她教我娘识字,我娘教她做针线活。村里人都开玩笑说“我和花子好,将来要做夫妻了”,“我俩”都“不好意思起来”,感情却比以前更好。分别的那一天终于来了,花子继父来接她。临走前,因为怕我们见面心里不好受,我妈没让花子去见我。“她就连夜在手帕上绣了她的像”,希望“我”不要忘了她。
这份年少时的感情为什么让作者一生难忘?其中可能有对儿时那种自在、快乐生活的怀念,也可能是在当时冷漠的社会环境的映衬下,孩子间纯粹的感情才愈显珍贵,让人留恋。
这篇散文从儿时生活的至微之处写起,可以看到沈复的《浮生六记》和肖红《呼兰河传》直接或间接的影响,却比他们具有更强烈的时代印迹。作者在记叙童年趣事的同时,映射出当时的社会环境,以孩子的眼光去看当时的一些事、一些人,比以大人的口吻去说,更显真实,也更能触动读者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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