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兢:宣和奉使高丽图经(节选)
徐兢
(宣和五年五月)二十九日辛巳,天色阴翳,风势未定。辰刻风阙且顺,复加野狐帆,舟行甚钝。申后风转。酉刻云和雨作,入夜乃止;复作南风,入白水洋。其源出靺鞨,故作白色。是夜举火,三舟相应矣。
黄水洋即沙尾也,其水浑浊且浅。舟人云,其沙自西南而来,横于洋中千余里,即黄河入海之处。舟行至此,则以鸡黍祀沙,盖前后行舟过沙多有被害者,故祭其溺水之魂云。自中国适高丽,唯明州道则经此,若自登州板桥以济,则可以避之。比使者回程至此,第一舟几遇浅,第二舟午后三舵并折,赖宗社威灵,得以生还。故舟入海以过沙尾为难,当数用铅硾,时其深浅,不可不谨也。
黑水洋即北海洋也,其色黯湛渊沦,正黑如墨。猝然视之,心胆俱丧。怒涛喷薄,屹如万山。遇夜则波间熠熠,其明如火。方其舟之升在波上也,不觉有海,惟见天日明快。及降在洼中,仰望前后水势,其高蔽空,肠胃腾倒,喘息仅存,颠仆呕吐,粒米不下咽。其困卧于茵褥上者,必使四维隆起,当中如槽;不尔,则倾侧辊转,伤败形体,当是求脱身于万死之中,可谓危矣!
槟榔焦以形似得名。大抵海中之焦,远望多作此状,唯春草苫相近者,舟人谓之槟榔焦。夜深潮落,舟随水退,几复入洋,举舟恐惧,亟鸣橹以助其势,黎明尚在春草苫。(六月)四日乙酉。天日晴霁,风静浪平,俯视水色,澄碧如鑑,可以见底。复有海鱼数百,其大数丈,随舟往来,夷犹鼓鬣,洋洋自适,殊不顾有舟楫过也。是日午后,过菩萨苫。丽人谓其上曾有显异,因以名之。申后风静,随潮而进。
是日酉后,舟至竹岛抛泊。其山数重,林木翠茂。其上亦有居民,民亦有长。山前有白石焦数百块,大小不等,宛如堆玉。使者回程至此,适值中秋月出,夜静水平,明霞映带,斜光千丈,山岛林壑,舟楫器物,尽作金色。人人起舞弄影,酌酒吹笛,心目欣快,不知前有海洋之隔也。
(六月)五日丙戌晴明,过苦苫。苫距竹岛不远,其山相类,亦有居民。丽人俗谓刺蝟毛为“苦苫”。此山林木茂盛而不大,正如蝟毛,故以名之。是日抛泊此苫,丽人拿舟载水来献,以米谢之。东风大作,不能前进,遂宿焉。
徐兢的这部《图经》,是他随使高丽(朝鲜)的见闻录。从作者原序“……得其建国立政之体,风俗事物之宜,使不逃于图画”的介绍看,该书是以图为主而配以文字解说的(可惜图画全焚于兵火)。因此,比之于一般的游记散文,本书具有鲜明的科学性和实用性。这里几段文字节选于“海道”卷,该是对航海图志的说明,读来浅显易懂,但却另有一种风格。
首先,它以日记形式记录了当天的气候、潮汐和海浪的变化,以及航线、航程的标志。作者是五月十六日从明州(宁波)启锚的,二十九日至白水洋(渤海入黄海近界处),六月五日至高丽的苦苫。仅二十九日一天,风向便一日三变,天气也从阴转多云,继而下起雨来。以简洁之笔写出海域风云的变幻莫测。黄海海域的黑水洋,水深浪高,无风也波浪滔天。槟榔礁潮汐不仅落差大,而且水流湍急。从菩萨苫到竹岛只需航行三个时辰,也全靠潮汐推进。这些情况与今天的气象、海洋地理也是基本吻合的,充分显示出它在航海活动中所特有“领航”作用。
其次,作者抓住每个标志性的地貌,作特征性的说明。这对科学还不发达的古代,无疑就是一幅文字式的地图。比如:白水洋的海域标志是白色的;黄水洋的因多沙而水是浑黄的,且航道狭曲;黑水洋因水深有暗涌而水呈墨色,波涛汹涌。写槟榔礁既状其形,同时记其物;写竹岛则突出其有数百块白石礁为标记等等。由于作者著“图经”,意在让宋王朝更加了解高丽,增加两国的友谊,以遏制辽金的扩张,因此全从实用出发,而无意于对山光水色的精描细绘。比如,黑水洋的浪涛、竹岛的林壑霞光、都可演写成洋洋洒洒的大赋,而作者并未舍本求末。
这里,还该注意的是作者敏于考察,善于分析的科学态度。比如:黄水洋“沙”的来历与危害分析;“当数用铅硾,时其深浅”的经验总结;“若自登州板桥以济,则可以避之”的航线比较等,都是具有科学价值的。当然,由于时代的局限,作者也不免信奉“以鸡黍祀沙”的荒诞习俗。但作为一种历史记录,也不乏其认识价值。
最后一点是,作者在科学说明中运用了简练的文学描写,从而使平淡的图象说明充满情趣。文中穿插的一些有趣的事,如:祭溺水之魂、随舟往来的大沙鱼、苦苫岛上高丽人的盛情等等,均使图经避免写成枯燥的航海记录。另外,还有不少骈体的形象描写,其之词不失六朝风范。比如:“黯淡渊沦,正黑如墨”的水色、“怒涛喷薄,屹如万山”的浪峰、“明霞映带,斜光千丈”的月光等等。无论是惊险还是从容,是喧哗还是幽静,都堪称是优美的散文诗。时人誉他“文词隽敏”“尤于诗歌”,在本文中也颇有体现。因此,即便今天的航海和了解朝鲜,再毋须《图经》的指点了,而作为文学作品来鉴赏,却有一种独特的“海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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