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句

杜甫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一

杜甫（712—770），字子美，祖籍襄阳（今湖北襄阳），生于巩县（今河南巩义）。杜甫七岁即能作诗，十五岁游泰山写下了“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诗篇，抒发了远大的抱负。二十岁时漫游吴越。他的政治理想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杜甫是孔孟思想的继承者和实践者，以天下为己任，忧国忧民，但是怀才不遇。

但直到四十二岁时，才得授河西尉的小官。“安史之乱”后，他冒险追随新即位的唐肃宗，被授为左拾遗，故世称“杜拾遗”。但很快遭贬，此后永远离开朝廷。

东川节度使严武和杜甫是世交，聘请杜甫到幕府。广德元年（763）正月，“安史之乱”平息。流寓梓州的杜甫得知这个消息，欣喜若狂，“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杜甫所喜，并非一己之喜，一家之喜，而是国家之喜，人民之喜，天下之喜。

广德二年（764），严武再次出任剑南节度使，表荐杜甫为节度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郎，世又称“杜工部”。杜甫结束三年流亡，回到成都草堂，写下了这首小诗，表达对自己的喜悦心情和期盼国家统一、天下太平的良好愿望。

永泰元年（765），严武病逝，杜甫离开成都，乘舟东下，踪迹不定，前后到过梓州、嘉州、戎州、渝州、忠州、云安、夔州等地，“漂泊西南天地间”。

大历五年（770）冬，病死在岳阳（今湖南岳阳）湘江舟中，时年五十九岁。

二

这首小诗就是四幅独立的图景，而一以贯之的是诗人触动乡思的内在情感。不动声色，而思乡之情在其中矣。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一句一景，四种鲜明的颜色，构成明丽的画面，传达出欢快的心情。黄鹂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如在耳边。黄翠青白，相映相衬，着色有意无意，出之自然，形成了一幅色彩鲜明清丽的立体图画。

这首小诗使我们看出，杜甫不只忧时忧国忧民，也有抒情的、唯美的，甚至形式主义的一面。

回首门外，岸边停泊着堪能航行万里的江船，诗人不禁暗动乡关之思。“窗含”，窗口对山，似口中含。“西岭”，即西山，因在成都西得名，为岷山主峰。因山顶终年积雪，故又称雪岭、雪山。“千秋雪”，岭上终年不化的积雪，言时间之久。

“万里”，言空间之广。战乱时，水陆交通为兵戈阻绝，船只不能畅通。战乱平定后，交通恢复，船可畅行万里无阻。范成大《吴船录》：“蜀人入吴者，皆从合江亭登舟，其西则万里桥。杜诗门泊东吴万里船，此桥正为吴人设。”“万里”，战后交通恢复，船可畅行万里无阻。

不仅仅是诗中有画，而且是诗就是生活。每一句都有很深的感情从里边流露出来。真的心情很好，万里船又想还乡。喜悦与思乡。

可自大自然中得到高尚伟大的情趣与力量。“窗含”是多么高尚的情趣；“门泊”是多么伟大的力量。

老杜有理想，自“两个黄鹂”可以看出统一祖国。

诗词创造出一种无限的空间，“言有尽而意无穷”，比如“白日依山尽”，这种依依不舍，赋予人的情感，同时他所创造的空间世界，也正像黑洞一样，无边无际。外形是有限的，内容却是无限的。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紫台”是朝中的宫殿。传说塞外的草是白色的，只有昭君冢的草是绿色的，所以叫做“青冢”。“黄昏”本指时间，此处似乎是空间，真是得爱因斯坦相对论之妙。作者仅用十四字写尽昭君一生，文字极为简练，感慨却是无穷。杜甫曾自比稷契，立志要“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王昭君是美女人宫而不见御，诗人是烈士怀忠而不见用。正如屈原是少司命，杜甫就是王昭君。

所有的好诗都是有限的形式与无限的内容的内在统一。正如国际象棋六十四格（形式）演绎的棋局内容无限。

夸张是乘以倍数，趋于无限，亦可到达真理彼岸，如“窗含西岭千秋雪”。

三

真正的诗词，举小见大，并不必过于精深，一样可以到达至境。这首诗，又真又美又善，渴盼还乡，渴盼统一。

孟子说：“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哲学家应该是一个儿童，诗人也应该是一个儿童。

伟大的力量来自杜甫的赤子之心，诗心。杜甫写诗用儿童的眼光去观看，新鲜，纯洁，干净。

南宋杨万里也是用儿童之眼观察事物，以有限写无限，言有尽而意无穷。如《宿新市徐公店》，是六十多岁时路经新市，偶然瞥见的画面：

时令正是清明，经过前两日的雨洗风吹，树上的花儿已经凋落；而新叶闪着嫩绿，还没有长成浓荫。经过一天赶路的老人，在余热未去的夕阳下驻足。

稀疏的篱落庭院外面，有一条伸向远方的小径。一个小孩子从小径深处跑来，追逐着一只黄色蝴蝶。蝴蝶忽上忽下，向着老人的方向翩翩飞来。

一片风起，吹动菜花如波浪起伏。蝴蝶飞来飞去，忽然飞进了无边的盛开的菜花地里。热情奔放的油菜花，在春风里摇晃，湮没了蝴蝶。

追逐正欢的小孩子在篱落前蓦地停下，手足无措。是怜惜菜花，是怕老人呵斥，还是被疏疏篱落挡住？菜花深处，也许那只黄蝴蝶正随菜花上下浮动呢，可是在翻滚的黄菜花浪里，哪里辨得清孰是菜花，孰是蝴蝶？

这就是“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有限的十四个字，包含着孩子无限的怅惘、老人无限的诗意和油菜花无限的春天。

杨万里满怀报国之志，却屡遭主和派排挤，一直想离开官场。可是，在春天即将逝去，在树头花落的时节见到了热情奔放的油菜花，见到了翩翩起舞的蝴蝶，见到了天真活泼、懵懂无知的儿童，见到这些生机勃勃的景象，老人的喜悦之情，可想而知。

菜花、蝴蝶、孩子，这些景象构成了老人眼中、心中暮春时节最灿烂的画面。或许此时，老人已忘记了长路的奔波，忘记了宦海的浮沉。

儿童即是春天，从中看出儿童的天性，或者儿童的勃勃生机。还是黑格尔那句名言，老人和儿童之中，看出的是不一样的。

老人已矣，孩子尚小，儿童即是春天。诗心所在，诗意所在，富有童心的老人，在宿新市徐公店不经意的一瞥，瞥出了一只蝴蝶，瞥出了一片菜花，瞥出了一个儿童，瞥出了一个春天。

诗的妙境就在有限与无限之间，意未尽神亦远。意境，是彼此之间，或者说文人之间，或者说同志之间，彼此皆有皆知的心境及古诗意境。以有限写无限，类似“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杜甫和杨万里是以赤子之心来写诗。由唐韵向宋调的转变，杜甫是处在中国历史转折时期一位继往开来的伟大诗人。杜甫对中国诗歌的贡献，类似于黑格尔在西方哲学史上的地位，是中国诗歌史从浪漫主义到现实主义的转折，是集大成。

杜甫使诗的题材和体裁空前扩大，达到了无事不可言、无意不可人的程度，使诗歌艺术达到了出神入化、登峰造极的境地，故被誉为“诗圣”。

就诗歌演进的历程而言，杜甫是处在中国历史转折时期的一位继往开来的伟大诗人。杜诗众体皆有，诸法俱备，为后世开无数法门。以哲学类比，杜甫类似黑格尔，李白像康德。杜甫是承前启后的集大成的诗人，他把前人的长处都继承变化了，同时也给后代的诗人开拓出很多的途径。一部杜诗，是他的一部自传，也是他生活的那个时代的记录，故被誉为“诗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