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人间词话·陷深文罗织》经典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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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维《人间词话·陷深文罗织》经典解读

陷深文罗织

固哉,皋文之为词也!飞卿《菩萨蛮》、永叔《蝶恋花》、子瞻《卜算子》,皆兴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罗织。阮亭《花草蒙拾》谓:“坡公命宫磨蝎,生前为王珪、舒亶辈所苦,身后又硬受此差排。”由今观之,受差排者,独一坡公已耶?

皋文就是张惠言,他在自己的著作《词选》中评价飞卿《菩萨蛮》、永叔《蝶恋花》、子瞻《卜算子》,都是抒发怀才不遇的作品。王国维批评张惠言读诗读词读成了死脑筋,受到屈原香草美人喻君王,自己是不受美人待见,喻自己失意于朝廷这一典型比喻的影响,只要在词中一见到描写美人的内容,就认为该作者怀才不遇。

菩萨蛮

温庭筠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这首词读完很明显,词里写的是女子化妆的诸多细节,词里也没有流露出失意之情。在张惠言的《词选》中评论:“此感士不遇也,篇法仿佛《长门赋》。‘照花四句’,《离骚》初服之意。”读到美人之词,便把屈原、《离骚》搬了出来,不知道张惠言为何如此生搬硬套,乱作解释,真是毫无道理,读书读傻了的书呆子。

再看欧阳修的《蝶恋花》,后来有人考证说这首词也可能是冯延巳的作品:

蝶恋花

欧阳修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张惠言在《词选》中是这么评的:“庭院深深,闺中既以邃远也。楼高不见,哲王又不寤也。章台游冶,小人之径。雨横风狂,政令暴急也。乱红飞去,斥逐者非一人而已,殆为韩范作乎?”

本词也是写的女子伤春悲春。张惠言提到:“乱红飞去,斥逐者非一人而已,殆为韩范作乎。”暗指韩琦和范仲淹都是曾经遭受到贬谪的人,这里将欧阳修与二人相提并论,也是说欧阳修此词乃是借女子伤春悲春表达官场失意,教人觉得此人固执迂腐得不可理喻。

卜算子

苏轼

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缺月挂梧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张惠言也在《词选》中评:“此东坡在黄州作。阳居士云(《唐宋诸贤绝妙好词选》卷二):缺月,刺明微也。漏断,暗时也。幽人,不得志也。独往来,无助也。惊鸿,贤人不安也。回头,爱君不忘也。无人省,君不察也。拣尽寒枝不肯栖,不偷安于高位也。寂寞沙洲冷,非所安也。此词与《考槃》诗极相似。”

苏东坡曾遭贬谪于黄州,按照张惠言的逻辑,只要是苏东坡在被贬谪的地方所写之词,一定是与官场失意有关的。

果然,这人就开始断章取义,并且按照自己的逻辑,在苏东坡的词中找证据,并且还搬出了《唐宋诸贤绝妙好词选》来佐证。按照《唐宋诸贤绝妙好词选》卷二里面的解释,将“缺月”理解为刺明微也。将“漏断”理解为暗时也。前面两个已经叫人觉得好笑了。但是后面的理解,更加令人捧腹,“幽人”理解为不得志也,“独往来”理解为无助也。连“惊鸿”都要理解为贤人不安也。“回头”自然就是念念不忘国君,恰似对美人的相思之意了。“无人省”自然就是国君不理解自己的一片苦心和忠心了。“拣尽寒枝不肯栖”理解为苏轼即使身居重臣高位,可并没有沉迷于物质上的满足。“寂寞沙洲冷”也就是内心困顿不安。

仔细看来,觉得这是一个读书读得异常迂腐的混蛋,很像《牡丹亭》里的陈最良。

张惠言评论总是喜欢掉书袋,这不又掉了一次,最后,他把《考槃》拿出来,说苏东坡写的这首词就和《考槃》是一个意思。《考槃》源于《诗经·卫风》,乃是隐逸诗之宗祖。但是诗中的隐逸之情和苏轼词中的情感也是不一致的,一个乐观,一个清幽,不知道张惠言怎么会把三个并无太大关系的事情全部扯到一起呢?

王士祯在《花草蒙拾》中揶揄道:“仆尝戏谓:坡公命宫磨蝎,湖州诗案,生前为王珪、舒亶辈所苦,身后又硬受此差排耶?”

“命宫磨蝎”就是命运多舛的意思。苏轼生前反对王安石变法,被王珪、舒亶等辈陷害而被贬黄州,这就是湖州案。苏轼受到政治牵连,已经是很不幸的事情了,但是自己的词还要被别人因为这样的事情胡乱理解,这些人真是无聊啊!

显然王国维找出王士祯的这段话是来支持自己的观点的。用如此牵强附会的方式来理解词,而不从诗词的真性情好意境中去领会,实在是暴殄天物、蠢笨之极。

【注】

张惠言曾辑唐、五代、宋词四十四家共一百一十六首为《词选》,但对前人词作索隐过甚,而且多有迂腐的所谓“微言大义”的评注,实为其弊。

命宫磨蝎,命运不佳,倍遭磨难。

王珪、舒亶,北宋词人、翰林学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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