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曲赋文·〔般涉调〕哨遍》原文与赏析
马致远
半世逢场作戏(一套)
半世逢场作戏,险些误了终焉计。白发劝东篱,西村最好幽栖,老正宜。茅庐竹径,药井蔬畦,自减风云气。嚼蜡光阴无味,旁观世态,静掩柴扉。虽无诸葛卧龙冈,原有严陵钓鱼矶,成趣南园,对榻青山,绕门绿水。
〔耍孩儿〕穷则穷落觉囫囵睡,消甚奴耕婢织?荷花二亩养鱼池,百泉通一道青溪。安排老子留风月,准备闲人洗是非,乐亦在其中矣。僧来笋蕨,客至琴棋。
〔二〕青门幸有栽瓜地,谁羡封侯百里?桔槔一水韭苗肥,快活煞学圃樊迟。梨花树底三杯酒,杨柳阴中一片席,倒大来无拘系。先生家淡粥,措大家黄齑。
〔三〕有一片冻不死衣,有一口饿不死食。贫无烦恼知闲贵,譬如风浪乘舟去,争似田园拂袖归?本不爱争名利。嫌贫污耳与鸟忘机。
〔尾〕喜天阴唤锦鸠,爱花香哨画眉。伴露荷中烟柳外风蒲内,绿头鸭黄莺儿啅七七。
马致远对世俗功名的认识,经历了一个从热烈追求,到反感厌憎,再到淡漠鄙弃的过程。淡漠鄙弃的态度一方面表现为言词激烈的批判,另一方面表现为对归隐生活的沉醉,这首 《 〈般涉调〉 哨遍》就属于后者。
全曲描画了作者归隐后恬然自适的生活图景。马致远离开龌龊的官场后,对自己前半生所为总是难以释怀,时有悔意,毫不留情地自嘲是 “半世逢场作戏,险些误了终焉计”。当年争名逐利的迷误,几乎耽搁了自己的一生。“终焉计”即终老之计。作者此时归隐之意已决,笔意一转,用拟人的笔法将文意顺势引到隐居上来:“白发对东篱,西村正好幽栖,老正宜。”“西村”就是作者的隐居之地。
作者接着展开对隐居生活的描写。西村环境优雅,风景宜人。茅庐可避风雨,竹径曲折通幽; 药井蔬畦、自耕自食、自给自足。与世无涉,亦与世无争。“风云”喻指官场争雄斗狠的喧嚣气氛,而在此任何 “风云”都被环境的静谧所消融。主人公无事则掩上柴扉,悠然独处,任凭尘世千丈风浪,他也只是冷眼旁观。作者还以委婉的语气,表达了不再出仕的决心,他申明西村不是诸葛亮的卧龙冈,这儿只有严子陵的钓鱼台。诸葛亮是三国时代的著名人物,曾在卧龙冈隐居,后辅佐刘备兴蜀。严子陵是东汉隐士,拒绝做官,在富春山耕钓自乐。作者显然将严子陵视为同调,西村于他正如钓鱼矶之于严子陵。西村的好处,难以尽数,有闲时,南园有意趣无穷的去处。懒待走动时,则可卧于榻上,与青山对望,相看两不厌,会心处难与人说。绕门而过的绿水一道,流水潺潺,清影历历,助人佳兴。
首曲概括地交待了西村的环境,〈耍孩儿〉 数曲则具体描写了作者在西村悠闲自在的生活。
山村的日子,妙在自然。没有杂事滋扰,没有俗务烦心,不必迟睡早起,劳神伤形。囫囵一觉由夜到晓,多么轻松快意。生活上的穷困变得无足轻重,奴耕婢织的富贵生活与此处的闲雅相比,倒显得无聊,乏味。村中有二亩河塘,荷叶田田,水中鱼儿东西嬉戏,还有一道百泉汇聚而成的清溪,也从此处引过,清可鉴人,望之足以静心澄虑。作者常徜徉于此,清风有情,明月无价,供他尽情享受。人我是非,随风消散,随水逝去,心如明镜,不染纤尘。“乐亦在其中矣”,个中之乐,恐非尘俗中碌碌奔忙之人所能体味。“安排老子留风月,准备闲人洗是非”一句,《词谑》本作“有余豪兴嘲风月,无复闲言讲是非”,不及此句来得洒脱,散淡。“老子”、“闲人”是作者自指,“留风月”“洗是非”立意在忘却世争,泯灭纷争,而“嘲风月”“讲是非”到底是尘心不净,尘缘未断。毫无疑义,“洗是非”比“无复闲言讲是非”更彻底、坚决。
隐居的乐趣,在独处,也在交友。来访朋辈,也都是高蹈出尘的僧客之流。宾主之间,不必虚礼,不谈俗事,以笋蕨为食,疏淡而味美;以琴棋为观,逸兴遄飞。君子之交,淡如水却醇如酒。
乡村的生活,陶冶了作者的情操,乡村的劳动,使他更觉充实,他以古人邵平、樊迟自比,表达了自己对劳动的热爱。邵平是秦末人,据《三辅黄图》记载:“长安城东,出南头第一门曰霸城门。民见门色青,名曰青城门,或曰青门。门外旧出佳瓜。广陵人邵平为秦东陵侯,秦破为布衣,种瓜青门外。瓜美,故时人谓之东陵瓜。”青门即长安城南的霸城门,邵平曾在此种瓜。邵平由诸侯而沦为布衣后,甘以种瓜为生,“瓜美”既是对他种瓜技艺高明的称赞,也是他于世事反复中能顺应时势,安贫乐贱的心境的反应。樊迟是孔子弟子,《论语》曾记载了他要求学习稼穑的故事,《论语·子路》云:“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圃,子曰:‘吾不如老圃。’”孔子主张学而优则仕,希望弟子们能为官作宦,治理国家,因此认为樊迟请学稼圃不是正事,而作者却对樊迟的乐于稼穑深有同感。“桔槔”是农村里用来汲水的工具。作者从种瓜点豆,施肥灌溉等平凡的农事中获得了无限乐趣,尤其是当他亲手摇动桔槔,将水引入地中,看到韭苗青绿肥壮的成长时,更是快活至极。农事繁忙之余,梨花树底,三杯浊醪足可消乏;杨柳荫下,一片草席可供酣卧。无拘无束,了无挂碍。淡粥黄齑,也甘之如饴。
作者追求的是宁静自然,无是无非的清雅生活,相比之下,物质的欲求已退居其次,变得无足轻重,能维持生存足矣。他只要“有一片冻不死衣,有一口饿不死食”,此外别无奢求。他拂袖官场,回归田园,为的是躲避人世险恶的风浪,消除尘俗无尽的烦恼。名利对他已毫无诱力,在他看来,嫌贫爱富,适足污耳,与鸟忘机,才是令人神往的境界。“污耳”一词来自上古贤人许由的传说。许由是唐尧时代的高士,隐居不仕,尧闻知他的高名后,想把天下让给他治理。许由听见此话,认为脏了自己的耳朵,赶紧跑到水边去洗耳。“污耳”表示恶之已极,听都不愿听。“与鸟忘机”典出《列子·黄帝》:“海上之人有好沤鸟者,每旦之海上,从沤鸟游。沤鸟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闻沤鸟皆从汝游,汝取来吾玩之。’明日之海上,沤鸟舞而不下也。”故事说明,人如对鸟儿没有谋取占据之心,鸟儿也不惧人。彼此相安,而不损人利己,不也是人类之间所当奉行的准则吗?
然而人世之事,一言难尽。作者惟有在自然中寻找自己的理想。在〔尾曲〕中,他以轻快的笔触描绘了“与鸟忘机”的生活。“锦鸠”即斑鸠,与曲中的画眉、绿头鸭、黄莺儿都是农村中比较熟见的鸟类。作者一口气写出四、五种鸟名,可见他对鸟儿十分留意,十分熟悉。他和鸟儿之间忧喜与共的情意令人感动:天阴时他会关切地呼唤鸟儿归巢,天晴时他会去花柳丛中与鸟儿共语。清凉露荷中,迷蒙烟柳外,萧萧风蒲内,都有他长久伫立的身影,他出神地聆听着鸟语声。此时此刻,也许他和鸟儿一道都超越了各自物种的类属,化升到无忧无虑、平和安宁的世界。农村生活最使他动情的也正在超凡脱俗的这一刻。
这首套曲洋溢着一片安宁静谧的气氛,可以看出是马致远较晚期的作品。这时他对全真教的出世观念浸润已深,功名之念消除净尽,心神俱宁。行文风格更见清隽淡远,下笔如行云流水,心到笔到。全曲突出对农村环境与生活的描写,自然托出作者的一片闲情,平实雅淡。特别是尾曲以景结,以空灵之笔振起全篇,耐人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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